第40章 憑欄莫嘆登臨意 大江不改逝水西
盛夏又至。蹇周輔第二次秀州之行依舊無甚進展。最終呂惠普以強借他人錢財的罪名被判按民間借貸利息的兩倍償還借款,并徒三年。張若濟以渎職罪降職一級,任慶陽府通遠縣縣丞。
對于前段時間的彈劾雨而得來的這一結果,幕後之人似乎不太滿意,正打發門下客四處收集呂在位時所犯錯誤,以及平日操守等事無巨細,均不放過。
相府,王雱正與呂嘉問在下棋,看這黑白布局,呂嘉問已落下風,想必很快便可收官了。再看兩人,王雱氣定神閑,攻勢卻是兇猛。反觀呂嘉問就沒那麽從容了,正舉棋不定,躊躇不已。前者也不催促,端起旁邊的茶杯,品起茶來。
突然,一聲嚴肅聽起來帶着怒氣的聲音傳進耳朵,那是王相公的聲音。他在詢問門廊中的小厮:“是誰在雱兒書房?”
同樣聽出了聲音不太對的呂嘉問放下了棋子,認輸告辭。王雱不便挽留。出了門差點撞上王相公,引得呂嘉問連聲道歉,王安石擺了擺手,徑自進了兒子的書房。待呂嘉問走遠,書房中傳來了争執聲。
“你怎這般不長進,之前吃的虧可還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劈頭蓋臉的這三句,王雱一臉霧水,外加不平。
“爹,我只是下個棋,在家靜養,什麽也沒做,何來敗事一說?”王雱當然沒有這麽痛快就受着這不明不白的教訓。
王安石調整了下情緒,告知了一個時辰前在垂拱殿中發生的一切。這一切讓他猝不及防。
散朝後,大家又單獨召見了王相公。不知何事的相公剛進得垂拱殿,便發生了好似剛才的那一幕。只不過質問者是殿上的天子。他側着身對着他,連平身都未說便說道:“這是呂惠卿對你的彈劾,你有何話說?”
這沒前沒後的話,二仗和尚摸不着頭腦啊。王安石正不知該如何回話,一旁的張茂則遞了個折子過來。他翻開一看,言辭犀利恐怕也形容不了這個折子。
大意就是控訴王相公,丢掉讀書人應有的君子之道,盡棄所學,想方設法争逐權力,擺弄縱橫之術,行盡小人之事。不尊聖明,欺君罔上,颠倒是非,倒行逆施。他甚至感嘆:能做到像王安石這樣絕對無恥的讀書人也算是僅此一人。
這個折子差點沒把王相公氣暈在垂拱殿。只見他越往下看臉色越紅。到最後已經青筋暴漲,幾近爆發臨界點。恰此時,張茂則微弓着背,聲音不大,語氣卻是及其幹脆:“王相公,陛下還在等着你的回話吶。”
這句話猶如天降甘霖,讓王安石恢複了理智。他合上了折子,正聲道:“折子上所呈不過是呂惠卿打擊報複罷了。安石是哪類人,陛下在還是太子時便已清楚,不然何來這新政?”
又是沉默。皇帝沒有給王安石的還有呂惠卿所呈上的幾封兩人信函。信中有他寫下的:無使上知、勿令其年知等語。
在官家腦海裏,畫面跳轉到了他還是太子時代。父親體弱,祖母扶持朝政,東宮亦多參與。受歐陽修、韓琦等人推薦的王安石早早便入了東宮之眼。只是,這位他人口中的人才似乎對朝堂無甚興趣,以至于父親多次征召都被拒絕。
這更讓他感興趣了。原本以為此人必定性格怪癖不好交往,豈料主動結交下,兩人竟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
而此刻在王安石心中,時光亦在流轉。
多年前那個意氣勃發的少年天子與自己竟然一拍即合,排除萬難支持自己革新變法。他們都知道,這是颠覆祖宗家法的大事。可這天子毫不含糊,也無畏懼。并不是每個居高位者都有這種魄力的。王安石當下便已傾心。身在官場,還有什麽能比皇帝與你相知更讓你欣慰的事情呢?
可當下王安石在心裏自白:八年長路,我克己守法,苦心經營,變法之路漫漫,我心匪石。可這路似乎求索不盡,看不到頭。他看着側對着自己的皇帝,眼角微動,心中感嘆:“曾幾何時,陛下這鬓角竟已星星?若沒記錯,陛下不過三十吶。”
他放低了目光,行了學士禮,道:“陛下,不知是否年邁,臣近來身體易于疲憊,望聖恩憐見,容許臣告假家中。”
王安石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疲倦,天子終于轉過身來,深深地看着殿中的王安石。不太平整的衣角,雜發叢生的鬓角,處處是他熟悉的不拘小節。
沉默,兩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這樣的垂拱殿讓張茂則也不得不成了木頭人,因為衣襟的摩擦聲在此時都會顯得格外刺耳。
回到府中的王安石當然沒有将全部事情告訴王雱,只是質問了他是不是找人對付呂惠卿。一開始王雱也未承認,知道父親告知他呂惠卿也上了彈劾自己的折子。
雖然,父親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但他從細微處可判斷出,這個折子并不簡單。他承認了。父親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許久之後,用不高的音調訓斥他,不許他再與鄧绾來往,亦不許他再插手朝堂之事,最後讓他寫辭呈,從此在家安心做學問。
這前面的事都可以接受,最後一點是王雱接受不了的,當下便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次日,王相公未朝。不見到他身影的天子閉上了眼睛,吸了一口氣。此次早朝,各大臣都小心翼翼的,因為大家身上散發的氣場,很微妙,誰也不願去觸碰。
散朝後,張茂則給努力看着奏折卻眼神空洞的皇帝端了尚好的太平猴魁過來,小心着道:“陛下,小人聽說那王雱又病倒了,好像比前幾次都嚴重哩。”
大家放下了折子,詢問道:“昨夜病下的?王相公為這個兒子可沒少操心吶。都知,讓劉醫痊看看去吧。”
張茂則稱是。皇帝又叫住了他:“對了,藥,先帶上些。”張都知點頭稱是,緩緩退出了垂拱殿。
四日後,汴京城天空中飄了許多雲,白色的。都說白雲蒼狗,果然變幻莫測。在東邊時還是只獅子的模樣,這會兒到了頭頂已成了車駕。
早朝上,依舊不見王安石的身影,卻有一道皇帝的旨意到了相府。那是王雱的特贈書:特賜已故龍圖閣直學士王雱左谏議大夫。
那時的相府上下正在籌備王雱的葬禮。誰能想到年僅三十五歲的王雱竟一病不起,駕鶴西去了。當蔡熠聞訊趕到相府時,王相公穿着與平常未有不同,像折翼的鷹,眼睛裏沒有了銳氣,滿目悲涼,頓時老了十數歲。
直至中秋,王相公也未再上早朝。皇帝派了多人試探,詢問,包括蔡熠在內,相公都托病在身,閉門謝客。
佳節在即,蔡确如往年一般邀請蔡熠一家來家中做客。蔡小娘子不願與蔡确的孫女們一同玩耍,執意要沈沉也就是那位特別清秀的小厮陪她。只要見着他便扯着他的衣角不讓走,跟蔡熠撒嬌,嚷嚷着:“爹爹,讓沈哥哥陪我玩嘛。”
蔡熠用眼神示意她守規矩,不得逾越。師傅不在,父親果然很無趣。倒是蔡确大方得很,親口讓沈沉帶着她玩兒去。小娘子跟蔡确道了謝,便拉着沈沉上花園去了。
那小厮笑着跟在蔡雲英後面,蔡熠一掃而過的目光又回到了二人身後,眉頭微皺,蔡确叫了他三聲才回過神來。
1076年孟冬,汴京城雪來得有點早。站在窗前看雪的皇帝正微微出神。張茂則來報,王相公求見。
“宣。”
看着王安石稍顯蒼老的身形,大家的思緒回到了多年前初登帝位之時,當時殿中之人向自己闡述了變法宗要,那竟是與自己的願景一模一樣的藍圖。
他忘了在交談中他叫了多少次好,也不知道他們談了多久,周圍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變得虛無,但他清楚記得,那次交談之後,他在城樓上伫立了許久,夜風吹拂再久也撫平不了內心的激蕩,大家的胸中似有千軍萬馬向着敵軍沖去,踏平一切。
這次見面時間很短,王安石離開後,大家又獨自登上了城樓。極目之處,雖一片蒼茫,但汴京城人影聳動,街市繁華,他內心稍有安慰,也許他這個皇帝還是做到了三分。
天有些冷了,柳絮似的雪花随風而起,衣袂飄飄的皇帝未有回殿中的跡象。
“陳力就列,危而持之,颠而扶之,是你之功。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椟中,是我之過。然,識人不明,用人不當,剛愎自負,克己而不修身,勤學而非善教。介甫,非我薄情,你應知我意。”想着前不久大家在殿中對王相說的這些話,不遠處的張茂則眼裏滿是擔憂。
那時的王相沒有言語,只是理了理衣襟冠帶,恭恭敬敬行了臣子禮。緩緩退出垂拱殿。
這日,許久未見的王相終于上朝了。他只奏了一事:請辭。群臣勸谏,當然也有不做挽留的。待大臣們各抒己見之後,皇帝允了,再度出知江寧。
那日,朝堂上只有兩件事,一件便是王安石再度罷相,第二件便是鬼章部聚兵屯于洮、岷兩州,并試圖威脅已然歸附大宋的羌族叛出,共同入侵宋土。
請王韶經略秦鳳的風聲又起。為首的便是章惇。皇帝不聽,下令着內侍押班李憲至其邊事。章惇即刻下跪,大聲說:“請陛下收回成命。”
官家淡淡道:“章卿,朕意已決,無須多言。”
李憲是個內侍,用一個太監領兩路軍事,這後患…章惇哪裏肯放棄,繼續說道:“李憲身為內侍,何德何能領兩路軍事。難道陛下忘了漢室是如何為宦官所亂嗎?”
“住口。你是在将朕比之那荒淫無道的漢靈帝嗎?李押班知兵事,王副使皆知。你此番阻撓何意?意欲行封駁事?你有那權力嗎?”天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字字句句落在章惇頭上。
不等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的章惇說話,一個聲音響起:“陛下息怒。章大人一時心急,口無遮攔。該罰,臣今日仍是丞相。”說到這,開口之人竟停頓了一下。
殿上的天子目光冷冽看向他:“王相公,莫非是你要替他行封駁之事?”
“陛下息怒,三司使章惇,不尊聖命,有辱聖聽,臣請旨罷其三司使官位。”王相公義正言辭。大家冷冽的目光并沒有變,拂袖側過身去道:“今日起,罷章惇三司使之位,出知湖州。退朝。”
散朝了。蔡熠依舊沉浸在王安石的請辭中未回過神來。而章惇,看向王安石的眼神很明亮。王相微微一笑,抱拳而出。
幾日後,章、王兩人前後出京。似乎約好的一般,兩人都未在離前設宴,衆人還在等待着這兩桌宴席。直到蔡熠在衙門收到王安石遣人送來的離別書函,才知道相公要離京了。
看完書信的蔡熠抑制住盈眶的熱淚,扔下公務,騎馬追了百裏,終于追上了相公的腳步與其在寬闊的管道上對飲告別。直至酒力微醒時已暮,兩人話別。
臨行時,王安石拍着他的肩膀說:“明煜,有空之時勿忘江寧之約。我有話要和你說。切記,學會藏拙,學會觀心。”
蔡熠颔首,立于一側,目送車隊遠去,行了一禮,漸行漸遠的王安石能聽到身後隐隐傳來的蒼勁的聲音,那是在他寫給蔡熠的離別信中的新作:“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