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羨陽春歌白雪 秋風未解我心怡
寒露後,秋忙已過,王福要去華亭公幹。柳姻姻的意思邢恕為章傑推了“童子舉”,只待吏部考察官員來出題,若通過考核,他大概是要去京城念書的。于是尋思着讓章傑跟着去華亭見見他父親。大半年未見過爹爹了,章傑亦是想念。他答應的同時給母親撒嬌,讓她和姨母說說,讓雲兒一起去玩耍一趟。
當柳珺珺和蔡雲英說起這事時,她立刻便應下了。蔡夫人輕笑,她知曉女兒心思,是惦記着兒時的玩伴呢。當年她亦跟女兒許諾,要再帶她見一見鸾鸾,這次倒趕巧了。一旁的章傑見妹妹答應得這麽快,差點跳了起來,柳姻姻在一旁看着表現得過于高興的兒子對着姐姐赧笑。
樊玄子聽聞小徒弟要去華亭,且要去蔡家農莊,也要同去。他要去看看他的酒友。出發前收拾行李,樊玄子身無一物,只帶了十壇子好酒。蔡雲英這邊可就不同,像是要搬家,她準備了一包新衣物,有褥衣、襦裙、鞋等等。一包玩具和小物件。還有一大籃子時令水果和小食。
看得樊玄子直搖頭。用很少能聽見的嚴肅語氣對蔡雲英說:“雲兒,你這是何意?”蔡雲英撲閃的大眼睛回答:“師傅,你的十壇子好酒要送酒友,就不許雲兒送些東西給好友麽?”
“這些年為師過于放縱你的性子,興許是有些過了。三郎,你過來。”說着樊玄子朝着章傑招呼。等後者靠近,他問道:“你說說,你妹妹這送禮法,可成?”
章傑看了看師傅,又看了看妹妹,目光瞥向一邊支支吾吾道:“雲兒,此舉,是、是有些失、失禮。”蔡雲英不解,只得想他兩求解惑。樊玄子看着她滿臉疑惑的表情,輕嘆了一口氣,解釋說:“雲兒,為師知你珍惜此次與好友相聚之機,願把你覺得最好的物件當成禮物送予她。可你應知曉,朋友之間,貴在交心。禮多則爛,無心則假。”
蔡雲英低着頭,思考了一小會兒,對着樊玄子和章傑甜甜一笑:“雲兒明白了,謝謝師傅和三哥。等我一下。”她從衣物包裹裏,拿出一方繡花手絹,雖然針法拙略卻是出自她手。然後吩咐小厮們将三大包物件都拿下了馬車,轉身回到閨房将陪着她在山寺上度過了每一日的布制玩偶拿了出來。樊玄子此刻又笑得很溺愛。
上回回華亭蔡雲英才三歲,且值初夏,現在車外的風景與那時不同。為了欣賞一路的風景,一行人走的不快,第二日午後到了華亭縣城,回老宅住了一宿次日啓程往農莊。
晌午時分,蔡雲英再次見到了兒時的那條河,河對岸有個小牧童,騎着牛,手裏拿着簫在吹奏,看他的表情很是愉悅,可若你細聽卻無簫聲。若你再仔細看,便會發現,那牧童手中的不是簫,而是笛子,只因他豎拿又在嘴邊擺出吹奏的模樣,才讓人誤以為是簫。
樊玄子捋着胡子直呼:“小娃兒,有意思,有意思。”那牧童循聲微微扭了扭頭朝着一行人看了過來,姿勢不改騰了一只手朝衆人招手示意。然後再次投入到吹奏當中。馬車漸行漸遠,蔡雲英心中的笛聲也漸漸飄散,溪水夾岸蝴蝶輕舞,野花搖曳。
蔡莊到了。再次踏進農莊時,蔡雲英見着一個比自己高了半頭,臉色白裏透紅,原本翹首以盼的小娘子在見着三哥後便低下了頭,往白大伯身後躲了躲。待自己下車時,又再次探出了身子,蔡小娘子沖着她笑着打招呼:“鸾鸾,還記得我嗎?”
這時,那個被稱作“鸾鸾”的小娘子看了一眼蔡雲英又迅速低下了頭,聲音裏都能聽出羞澀:“雲英,我記得。”
蔡雲英看了一眼三哥,他正和樊玄子一起向白大伯問好。她也跟白大伯問了一聲好,便走到鸾鸾面前,拉着她的手朝着她的閨房去了。
踏入房間,兩個小姐妹一點不像五年未見般生疏,拉着手互相端詳,然後話夾子打開便關不上了。幾日中,每當章傑想尋雲英說句話總能發現姐妹兩正聊個沒完,也不知道,哪有那麽多話說,他和他最好的同窗阿興也不像這樣有聊不完的天。
蔡小娘子卻發現,只要表哥走近,鸾鸾的神色就會微變,眼神總是朝着三哥那邊游離。一天夜晚,燈滅了,蔡小娘子問鸾鸾為什麽總偷看章傑,鸾鸾抵死不認有這回事,可說話的語氣卻總有些嬌羞,若未記錯,鸾鸾該和表哥同年。她見鸾鸾不認,便用輕松地,到最後似乎還帶着點傲嬌的語氣說:“三哥好看,誰不喜歡看呢?以前叔公家有個姓沈的小哥哥,我就喜歡看他。”
這是鸾鸾第一次聽見一個小娘子這麽直白、自然的口吻說出喜歡看某個小郎君的話來。先是用雙手捂住耳朵,嘴裏發出嬌羞的:“不聽,不聽,雲英,你羞是不羞!”聽到對方立刻回了“不羞”二字後,放下雙手,噗嗤笑了。于是蔡雲英也噗嗤笑了。
第三日,章傑由車夫先行送回華亭縣城,與他父親團聚。原本應該一直待在華亭的章傑,只因章堂今日方從鄰縣回來,便跟着蔡雲英他們先來了蔡莊。送別章傑是兩姐妹進行了以上對話的第二日清晨,鸾鸾第一次直視一個陌生男子,目光純淨,笑容真摯,她就那麽坦誠地為他送行。倒教章傑一時不好意思。看在眼裏的蔡雲英偷笑,心下打趣:三哥,羞澀起來像個小娘子。
沒有了陌生男子的介入,鸾鸾放飛了性子,帶着蔡雲英鬥草、撈魚、爬山、摘野蘑菇等等等等,都是她沒見過、沒玩過的。歡愉不知時光少,很快,分別的日子又要來了,半月後,樊玄子帶來的十壇子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離別之際,兩個小娘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抱着哭了一鼻子,依依不舍地分開後,蔡雲英拿出了手絹和玩偶,交給鸾鸾,鸾鸾也拿出了一把梳子在手裏婆娑了幾下交給了她。一看便是鸾鸾珍愛之物。看着手絹上歪歪斜斜的針腳,鸾鸾一下笑了出來,抽泣着說道:“這,這是你,你繡,繡的罷。”
蔡雲英看着不知道甚麽的形狀也笑了,這是她四歲時初學女紅時繡的第一幅圖,是鸾鸾窗口那株水仙花。這會兒才想起來這原本便是為鸾鸾繡的,要不是師傅,差點真就忘本心了。她摸了一把眼淚笑着說:“這是兒時你窗前的那株水仙,鸾鸾,定自珍重。”
“珍重。”鸾鸾也摸了眼淚,笑着說道。一旁的樊玄子模糊了雙眼,拍了拍身旁白大伯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話,和潇灑的背影。那句話是:“老酒友,那兩壇子好酒別留着,當吃便吃啰。”
回到秀州。國子監直講鄭習之被派來考察章傑。地點就在毓秀書院。學院衆學生均在外圍觀。其中有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十分俊秀的小郎君。許多學子感嘆,若這小郎君來了書院,張三郎可就要被比下去了。
第一輪考試是詩文背誦,鄭直講随口吟誦,章傑從下一句開始背誦全文。平日裏,章傑話語不多,甚至有些內斂羞澀,這會兒倒是羞澀全無,認真直至。別人不知,他從人群中也看到了那張過分俊秀的小臉。
一輪下來,章傑表現得非常好,很明顯最後一段是鄭直講故意為之的,來自《淮南子˙天文訓》中的一小段。對于十二歲的學子來說,偏了些,可偏偏他有個道長師傅,所以當他很流利地背誦後,出題人終于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屋外一片叫好聲。
第二輪,命題詩。鄭直講執筆于紙上寫了題目,圍觀人踮起了腳,要去看那是何題。離得近的看到紙上只一字:樂。
放下筆,鄭習之坐在一旁飲茶,陳夫子在一旁招呼。這題目對于章傑來說,現下有些難度,他心裏想的都是如何通過考試,卻在內心深處不想通過考試,因為若,考試通過了,他也許要遠離秀州,去京城念書。他不願。若不是不遠處那二人看着,他定要放棄了。
猶豫再三,一刻鐘後,直講的茶都喝到第三泡了,味道淡了。章傑提起了筆,是一手略顯稚氣的行書。很快,四行成詩,罷筆,請鄭直講賜教。鄭大人緩步到桌前,口中念道:“牧童,橫騎牛脊豎吹笛,雙口人竹兩相離。不羨陽春歌白雪,秋風未解我心怡。”
圍觀之人中有兩人發出了輕笑。心有靈犀,章傑也看向了那方向,相視而笑。鄭大人稍有不解,于是,章傑将在蔡莊所見之事簡單複述了一遍,鄭大人始拍手叫好,他點着頭重新吟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語道:“好啊,好。歡樂本自來,何須秋風解意。一十二歲的官家衙內與鄉間假笛之牧童,竟是高山流水。好啊,好。”随後留下一串笑聲,拿着寫了詩句的白紙,滿意而去。
看來這章家三郎這“童子舉”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