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64)
怕一顆子就能擱到後位上去。”
“不會。”我悠悠閑閑地笑着,啧啧搖頭道,“她若真能生下孩子,何必去奪皇三子?這麽多年沒有身孕,偏偏在奪後位的節骨眼上有了,姐姐不覺得太巧了麽?”
先前的那些年,我和她相熟,太知道她為何一直無孕。不是她不想,也并非真的不能,只是太醫說她體虛難保住孩子還有可能傷身。這樣得不償失的事情她自是不願意做的,不過目下後位是頭等的事情,她不得不拼一把了。
她這個孩子,十有□是難生下來的。若平安生下來,我當真要後悔沒在宏晅面前表露出與她的不和讓他賜她一碗避子湯了。
不禁沁出一縷冷笑。不久之前,她曾譏我說,無論我如何得寵,後宮的事到底不是我說了算的。當真想知道,若她有朝一日聽說後宮嫔妃可否有子都要看我的心思,會是怎樣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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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嫔有孕,位份總是要晉一晉的,這已是宮裏不成文的規矩。何況是靜妃這樣協理六宮又有帝太後做靠山的,自然不會虧了她。
次日就下了旨,靜妃趙氏位晉正一品夫人。
這便是和琳儀夫人位子齊平了。宮裏又沒有皇後,她可算是坐到了最高的位子上。我聽罷林晉的禀報銜笑補問了一句:“加賜封號了沒有?”
林晉一揖:“自然,加賜‘媛’字封號。”
靜媛夫人。
“媛。”我細品這字須臾,笑意愈發幽然,“陛下拟的?”
林晉道:“不,是禮部拟的。”
遂更是放了心,莞爾問一旁的雲溪:“你說這‘媛’字,是個什麽意思?”
雲溪想了一想,欠身回道:“美人為‘媛’、美玉沒‘媛’,是個好意。”
“好意?”我笑容淡泊,踱到案前執筆蘸墨,偌大的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大字:元。
雲溪不禁一凜:“娘娘的意思是?”
我一邊垂眼輕笑,一邊将那張紙拿起來交到林晉手裏:“禮部未必是這個意思,但我要六宮以為是這個意思。”
剛薨了淑元皇後,她就得了靜媛的封號——若她真生下皇子,再憑借着趙家,坐到這個位子上也不足為奇。不過目下正是宏晅不願提立後之事的時候,出了這種流言,他多少會不快的。
宮裏又是要熱鬧一番,各宮都到荷莳宮去道喜,連琳儀夫人也去了,這麽齊聚着,就好像真是給皇後晨省昏定一般。
不過不得不提的是,因為這個孩子,帝太後怕她勞累,親口下旨撤了她協理六宮之權。
“這些日子便要有勞姐姐了。”靜媛夫人低垂着眼簾款款道,刻意咬重的“這些日子”四字別有意味。琳儀夫人柔和一笑,颌首說:“不礙的,六宮的事本宮早已熟悉,沒什麽勞累的。妹妹好好安胎就是,不必再為旁的事費神了。”
兩位夫人交談着,旁人俱不敢插話。待得她們說得差不多了,才輪到了其他人開口。已久不露面的程采女上前一福,堆笑道:“靜媛夫人可得好好把這孩子生下來,這是大喜事,六宮都等着借這個喜氣呢。”
輪得到她上趕着巴結。昔日她那般說阿眉,一句話挑起了不少流言蜚語,我至今想起來心中都不舒服,她這一番話又聽着虛僞谄媚,不禁心中一陣惡心。便聽得芷寒在旁清淩淩笑道:“采女小主這話可就說得不合适了。旁的姐妹若說想借借這喜氣得子也還罷了,采女你若是想沾這個光,直接來求靜媛夫人沒用,你得先上成舒殿去。”
這話直白卻又不露骨,只教人都知道程采女無寵。一時已有嫔妃掩嘴輕笑起來,程采女狠然回瞪芷寒一眼,又礙于身份到底不敢說什麽。
“宜貴姬娘娘也太咄咄逼人了。”我循聲望去,又是當初那個和程采女一并譏刺阿眉又都因此被罰的高采女。心道這事真是有趣,都已然落到如此境地了還不長記性、非要跟宮中主位嘴硬。
宮裏真是從來不缺爾虞我詐也不缺傻子。
“誰都知道充容娘娘和宜貴姬娘娘得寵,娘娘也不必一味地這麽提醒着在座宮嫔。”她冷冷地垂着眼簾,有了兩分猶豫和惴惴,卻還是不甘地打着膽子道,“貴姬娘娘您到是不用先去成舒殿,不過這麽多年也沒見您有個孩子,還不是靠着充容娘娘留下的皇次子麽?”
芷寒面色一白。她這些年有寵卻無“寵”的事,她知、我知、宏晅知,再無旁人知曉。她自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又不能這會兒當衆明言了此事,故而高采女這話她駁無可駁。
我在袖中握了一握芷寒的手,輕緩了口氣,凝眉道:“你們兩個人挨罰挨得可真不冤。”頓了一頓,目光緩緩滑過她們的面容,輕笑道,“都降到什麽位份上了還不長記性,竟争到荷莳宮來,有心給靜媛夫人添堵麽?”
“充容。”靜媛夫人嗔笑一聲道,“這麽多年了,還是一味的直率不知忍。不必計較這些了,本宮既有了這孩子,自會平心靜氣把他平安生下,無論什麽人、什麽流言,也不會給本宮添堵的。”
她說着只有我能明白的話,眼中亦有一縷只有我能看懂的恨意一晃而過。我抿笑坐到她榻邊,一如當年的親密無間般握住她的手,柔柔笑着對她說:“姐姐能這樣想最好。這孩子生下來,必是陛下和帝太後都會格外疼愛的,姐姐想來也會因此風光無限。”
“這話說的。”她嗤笑了一聲,“哪個孩子陛下和帝太後不疼、不愛了?倒是怎麽也比不過阿眉去。本宮倒也不想陛下那般寵他——若是個女兒也還罷了,寵大了總也沒錯;可若是個皇子,寵壞了,何堪擔大任呢?”
最後一句說得我聽到身後一片冷氣倒抽之聲,仍自笑容不變地看着她:“姐姐說得是,日後終歸是一定之王,定要好好教導着,造福一方百姓才好。若是寵壞了,只顧自己享福、不顧民間疾苦,就當真是大錯了。”
她與我相握的手陡然一緊,低眉間唇畔劃過一絲冷笑,仍是和氣道:“充容妹妹說得很是。”
似乎都習慣了這樣在外人面前裝得毫無舊怨。我與她那筆帳,早晚是要算的,弄得人盡皆知就太複雜了,不聲不響地暗中解決了便好。在外人眼裏,我們還是昔日無話不說的好姊妹。
婉然端了安胎藥進來奉給她,我同樣是帶着親昵的笑容問她靜媛夫人的情況,她也含着笑一一作答。可她一邊答着一邊喂靜媛夫人喝藥,難免有些顧不上。琳儀夫人在旁溫和一笑:“晏充容和妹妹交好,妹妹有了這胎,她自是恨不得把一切都問到了才放心。也罷,婉然你安心答晏充容的話就是了,換個人來侍奉靜媛夫人喝藥。”
婉然點頭,就要将藥碗交予別的宮女。我心下一動,抿唇道:“荷才人是沈太醫的女兒,侍藥的事情誰還能比她熟?叫她來吧。”
語歆上前一福,接下藥碗,小心地吹過後又在自己唇畔碰了一碰,才喂給靜媛夫人。我與婉然一問一答,她說靜媛夫人的胎很穩,吃睡也都如常。在座各人都露了欣慰之色。
自荷莳宮退了出來,剛要踏上步辇,一宮女趕上來福了福身:“充容娘娘。”
我側頭望過去,是琳儀夫人在幾步遠的地方。遂行上前去,垂首莞爾:“夫人安。”
“充容是不是覺得靜媛夫人的胎……”她的話到此噤聲,淡看着我。我搖了搖頭,輕道:“臣妾只是心中有個疑影,并不确信。只是覺得從潛邸到宮中這麽多年,在這個節骨眼上驀地有孕太巧合。”
琳儀夫人點點頭:“本宮也是這麽覺得。”略一停頓,她又問我,“荷才人可信麽?”
“她信得過臣妾便夠了。”我輕緩一笑,擡了擡眼眸,“若當真有什麽不對,臣妾自會立刻去回了夫人去。臣妾告退。”
簌淵宮門口,雲溪扶我下了步辇,在旁低低道:“奴婢怎麽聽着……琳儀夫人也是存心不想讓她這孩子生下來似的。”
“那有什麽不對?”我睇了她一眼:“不說別的,單說為了後位,琳儀夫人也不會讓她上去。你別忘了琳儀夫人是大長公主的女兒,先帝親封的熙安翁主。若不是淑元皇後和陛下的親事早早定下了,你覺得堂堂一個翁主會給人做妾麽?”
從前是沒別的法子,如今,她是斷不會再讓別人壓自己一頭的。
入殿歇了一會兒,宦官進來揖道:“娘娘,荷才人求見。”
我不禁眼睛一亮:“快請。”
語歆走進來,額上有着些許汗珠,似乎這一路都走得很急、回簌淵宮後也沒來得及回自己房中歇一歇就趕來見我。我忍不住一笑,不待她見禮便道:“什麽事這麽急?快坐。”
她在我面前坐下,黛眉緊緊蹙着:“姐姐,這話臣妾在荷莳宮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不敢說,您若有機會,私底下悄悄知會靜媛夫人便是了。”
我心下一喜,面顯疑惑:“哦?怎麽了?”
“她的胎只怕不是婉然說的那麽好。”語歆重重一嘆,“臣妾聞着那藥味覺得不是尋常的安胎藥,偷偷一品,好幾味藥定是加了分量的。若不是胎像不穩,太醫斷不會這麽幹。”
我聽了只作無所謂地道:“你也太大驚小怪了,懷孕之初有個不穩也是常事,調養調養好了便是。”
“姐姐……”語歆一頓,更顯焦急,“一句兩句臣妾也解釋不清,反正瞧着那藥、瞧着靜媛夫人的氣色,就斷不是胎像不穩那麽簡單。姐姐如是信得過臣妾,必要提醒她一聲,她這胎……怕是……”
怕是保不住的。語歆不敢再往下說,我會意,緊蹙起眉頭,颌了颌首,話中有些森意:“竟這麽嚴重?本宮知道了。”思忖片刻,又道,“本宮自會跟她說,你不要多言,也不要去和旁人說這事。”
她重重點頭:“臣妾就當不知道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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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歆心思淺,靜媛夫人卻從來不是傻子。她這胎的情況如何她必定心知肚明,哪還需要我去提醒?
我只挑了個合适的日子去拜訪了琳儀夫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琳儀夫人聽罷冷笑:“費這麽大周折就為換個夫人的位子跟本宮抗衡,她也真豁得出去。”
“反正她橫豎也是生不下孩子,拼一把換個夫人位也不虧。”我淡淡笑着,“再說,有孕的時候最容易生事了。宮裏那許多跟她不和的嫔妃,若能借着這個孩子壓下去,她日後也清淨。”
“可惜了她在皇長子身上下了那麽多工夫。”琳儀夫人銜笑搖頭,“良貴嫔才是撿了個大便宜。”
今日一早成舒殿傳下旨意,皇長子元汲交由良貴嫔衛氏撫養。
琳儀夫人眺着窗外,幽幽地一聲長嘆:“僵局一破,紛争更要不斷了。”
但凡哪個嫔妃有孕,便會立刻成了六宮的焦點。胎像如何、精神如何,衆人都很是關心。這也沒什麽可作隐瞞,大概的情況一般都是阖宮皆知的事。靜媛夫人這次,一直是胎像穩固,大家都是安心的。
“穩不穩固她自己清楚,非這麽一味地強調着,這是要生事。”我執着瓷勺在冰碗裏舀着,一則因為靜媛夫人恰好有孕,二則今夏也不是很熱,故而并未去行宮避暑,“去告訴荷才人和馮宣儀,平日裏少往荷莳宮走動。不論送什麽,都先讓太醫當着她的面驗過,免得說不清楚。”林晉低應一聲,我淡然又補了一句,“就說是怕旁人栽贓她們。”
這話傳下去的第二日晌午,荷莳宮就出了事,琳儀夫人身邊的宦官匆匆來請我,說:“各宮主位都去了。”
趕到荷莳宮,踏進宮門就見了好幾位太醫醫女,一時也未攔住他們多問,徑直進了殿去。果然是六宮主位齊聚,絕不是動了胎氣這麽簡單。我上前朝琳儀夫人一福,便擔憂地不住向裏望去。
琳儀夫人道:“靜媛夫人在寝殿歇着,無礙。”
我松了口氣,又急切問她:“究竟怎麽回事?靜媛夫人胎像一直是穩的。”
她又道:“宮正司的人在裏面。”
不再多言。我們都知道,她的胎本就不穩,目下這種事,只能是她要借此除誰,我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順着她的意思去辦。
都安靜地落座,一個個都面露疑色,大概都是在猜測是誰下的手。片刻工夫,墨蘭帶着幾名宮女出來,朝琳儀夫人一福,沉容道:“夫人,查到了。”
琳儀夫人颌首,示意她繼續說。墨蘭從身後的宮娥手中接過一碟點心奉上:“這點心中摻了會致小産的東西,所幸分量不大,靜媛夫人才無大礙。”
琳儀夫人瞥了一眼那點心,傳了靜媛夫人身邊的子佩來,問她:“這點心是小廚房做的?”
子佩仔細看了看,又思索了一番,搖頭說:“不是,似乎……似乎是今日一早程采女送來的。”
琳儀夫人便皺了眉,有幾分責意:“事關皇裔的事,怎容你‘似乎’!”
“夫人息怒。”子佩連忙跪地一拜,“奴婢也未想到會有問題,故而不曾留心。但靜媛夫人有孕,宮裏小心得很,這些均是記錄在案的,一查便知。”
琳儀夫人這才顏色稍霁,傳了負責掌管這些的女史來問話。結果不言而喻,自是如子佩所言,是今日一早程采女送來的東西。
我按捺着心裏的冷笑,眼看着這些一步步地進展。琳儀夫人沉沉一嘆,吩咐身邊的宦官道:“去長寧宮照實禀帝太後。”頓了頓又道,“宮正司、子佩和女史也一并去吧。”
幾個宮人一并應“諾”,躬身退下,一齊去了長寧宮。
沒有再召程采女問話,任她如何辯駁、怎樣冤屈,只要有“皇裔為重”這四個字在,便是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她。
她也不值得旁人一救就是了。
各自回宮,靜等長寧宮的旨意。
旨意下來得那麽快,程氏,賜死。
紅藥在我手邊的案幾上擱下檀木托盤,一壁取出茶盞奉給我一壁慨然道:“到底是有帝太後護着,連問話都省了,直接賜死了事。”
我吹着茶沫抿唇輕笑:“帝太後那是不知道她這孩子橫豎生不下來,自是護着她的。”
宮中賜死,都是白绫三尺、匕首一把、鸩酒一杯,素來是挑鸩酒的多。鸩酒有劇毒,走得快也無甚痛苦。但璃蕊告訴我:“程氏死的時候,挑了那三尺白绫呢。韻宜宮的宮人說,推門進去還看見她的身子懸在房梁上晃啊晃的,實在可怖。”
雲溪走上前來在她額上一拍,薄斥道:“說這些幹什麽!有心吓唬娘娘麽!”
我淺一笑:“都說吊死的人怨氣重,她的怨氣當然是沖着靜媛夫人去的,本宮才不怕呢。”忖度須臾,又問璃蕊,“是誰把程氏的死法傳得這麽清楚?”
璃蕊搖頭:“這就不知道了,反正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奴婢頭回聽出了一身的冷汗。還聽說……目下整個韻宜宮裏都陰森森的,止不住的陰氣。”
我凝神沉思。程氏、韻宜宮……
良貴嫔。
大抵還是沖着皇長子去的,她這個孩子生不下來,就還是要靠奪嫡長去拼後位。目下有了夫人的位子,去争皇長子本就比從前要容易些。
難不成……她是想待小産後憑着“失子之痛”讓帝太後心軟把皇長子給她麽?
心中忍不住地猜測,一時難有定論。不過無論她要如何去争到這個孩子,頭一步要做的,都是讓他先失去現在的養母才好。
不然就算她再有“失子之痛”,帝太後也不能把皇長子從良貴嫔那兒奪來給她。
借着程氏自缢的事,韻宜宮果真掀起了鬧鬼傳聞,有宮人說,瞧見身形似程氏的白影半夜在皇長子屋外游蕩。帝太後倒是并未因此将皇長子交予旁人,只是請了高僧入宮,親自為皇長子求了個佛。
我在去找良貴嫔敘舊時見皇長子精神尚好,便寬慰良貴嫔道:“瞧着沒什麽事,妹妹別理會宮裏頭瞎說。”
良貴嫔未言,元汲擡頭望一望我,不屑道:“本就沒什麽鬧鬼的事,虧得他們傳得那麽厲害,兒臣半夜出去看了,什麽事也沒有。和皇祖母說了此事,皇祖母也道神鬼之說雖不能全信,但多半時候也不值得一信。”
……到底是小孩子膽大,大人們多有些怕的事情,他倒好奇着要一探究竟。我卻不好為此明言贊他,只嗔怪道:“皇長子還是小心着些好,就算是假,又何必為此耽誤了休息。”
他笑了一笑,看向坐在梨娘身邊的阿眉:“若是見着了,就給阿眉說鬼故事聽。”
心裏不禁有些滋味難言,俗話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宮裏這一步步的明争暗鬥,每樁事都有淵源,在他們眼裏倒都成了趣事。
程氏冤魂一事逐漸平息下去,按着正八品寶林的儀制下了葬。時隔幾日,帝太後卻又忽然下旨,降同樣随居韻宜宮的美人尹氏為瑤章。我聽得吃驚不已,追問是怎麽一回事,林晉與雲溪卻都是搖頭,回道:“細由不知,突然聽了這旨意。”
尹美人,我對她沒什麽大印象。只知她是去年選進宮的宮嫔,說不上得寵,每個月大概也就能見一回聖面吧。長得眉清目秀,據說很有些才情。我記得她的聲音很好聽……其他就再不知什麽了,突然被帝太後下旨降位,也不知是犯了什麽大錯。
這些個原因總是壓不住的。中午聽到的旨意,傍晚便打聽到了原因。原是靜媛夫人的胎又不穩了,太醫檢查之下說是麝香侵體。宮中熏香、器物、吃食一一查過,又挨個查了所有的宮人,最後查到了尹美人身邊的一個典侍身上。
“說是她早上替尹瑤章給靜媛夫人送了份禮去,身上的香囊裏有麝香。”雲溪這樣說,我聽得禁不住地冷笑涔涔:“就憑着這麽一胎、憑着動胎氣一事,幾日裏就鬧了兩出事,她還真是‘物盡其所’。”
兩件事正好都是出在了韻宜宮,想也知道不能是為了這麽兩個無關痛癢的低位宮嫔。
尹瑤章降位的第二日,歇在荷莳宮中養胎這麽多時日幾乎沒出過門的靜媛夫人親自去求見了帝太後。恰好那天帝太後正好召了怡然入宮,見她去了,怡然只好告退出來,轉來簌淵宮見我。
“也沒什麽旁的事情,不過是我在宮裏服侍了這麽多年,有了身孕,太後問問呗。”怡然輕松地說着,有着盈盈嬌态。她比從前略豐腴了些,面色紅潤,“瞧着靜媛夫人去,我在門外聽了兩句,說什麽……”她微蹙着眉頭思索了一下,“兩個人都是良貴嫔宮裏頭的,怕再這樣下去防不勝防……出了什麽事了?”
我輕輕一笑:“拖了兩個低位的嫔妃下水,這抛磚引玉做得也夠了,可算點到正題上了。”
在怡然出宮之前,帝太後的又一道旨意就傳遍了六宮:韻宜宮阖宮禁足,皇長子元汲暫交長寧宮。
阖宮禁足,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靜媛夫人破了個例,還真是憑着這一胎風光得可以。
“姐姐就這麽看着她風光,什麽也不做麽?”怡然問我。
我喟然一笑:“讓她風光去,現在若不能忍下,指不準就讓她尋了什麽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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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将至,宮娥們開始準備着乞巧、拜織女。簌淵宮裏屬璃蕊最是上心,日日數算着日子盼着女兒節快些來,弄得雲溪直笑她:“多大的人了貪玩成這樣,等再過兩年帝姬大了你們興許都能玩到一起去。”
紅藥近來又總是一副恹恹的樣子,我覺得有異又無從問起,目下到了過節的時候她仍是提不起勁來,就悄悄讓璃蕊去問一問。第二日,璃蕊回給我的話卻讓我愣住。
“奴婢問紅藥姐姐近來是不是有心事,結果她反問奴婢……這世上是不是當真有冤魂索命的事。”璃蕊說着打了個寒噤,“您說這都什麽事?奴婢就不敢再往下問了,大晚上的,實在害怕。”
冤魂索命?程氏麽?我心裏一沉,這麽些日子,我都是信得過紅藥的,哪怕她在荷莳宮待了兩年,我也從不認為她會與靜媛夫人狼狽為奸。難不成,程氏的事當真與她有什麽瓜葛?
“你去告訴紅藥,本宮看她這兩天氣色不好,讓她歇一歇,過幾日再來做事吧。”說着從果盤裏拿了顆葡萄,在手裏緩緩剝幹淨了,又續道,“程氏去了也快一個月了,讓她代本宮去程氏從前的住處奉個香去。好歹相識一場,寄個哀思。”
她既然對神鬼之說将信将疑,就試試她虛心與否便是。
當晚,璃蕊又悄悄告訴我:“紅藥姐姐剛才按娘娘的吩咐,給程氏敬香去了。”
我淡一笑,問她:“哦,如何?”
“沒什麽。”璃蕊聳肩,神情很是輕松,“過了半個時辰回來。然後用了膳、做女紅,睡前奴婢問她瞧見什麽沒有,她說什麽也沒有。 ”
我微微放了心,想是自己多疑,讓璃蕊回去。雲溪卻道:“奴婢覺得,紅藥必定有事。許是和程氏無關,但她也不是随意疑神疑鬼。”
我點點頭:“小心着吧。現下什麽都不清楚,也不好冤枉了她。”
翌日一早,尹瑤章自盡韻宜宮。
來禀此事的詩染神色頗有些慌張,我聽得一凜,叫她慢慢說。她驚得嘴唇都有些白,顫抖道:“是……是割腕死的。聽說夜裏就斷了氣,早上宮人推門進去的時候血淌得一地都是……”
自盡?這是大多嫔妃不敢做的事情,因為宮規不容,是大罪一條。所以就算被廢入冷宮的嫔妃也得活着,熬到死。
“她死前可說了什麽?”我忍着心驚蹙眉問道。
她回說:“聽說是和家中帶來的侍婢點翠簡單吩咐了幾句,沒說別的,故而無人覺出有異……只最後說了句讓點翠今日一早去告訴陛下,她是清白的,就沒別的話了。”
以死證清白,她倒是個有骨氣的。
詩染說:“點翠一早就往成舒殿去了,陛下把良貴嫔也召了去。”
太巧了,昨晚紅藥去給程氏敬香,夜裏尹氏就自盡了。我不得不多個心,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能和紅藥有關——她是割腕,不是服毒,總不能是紅藥半夜又折回去割了她的腕。
雲溪的神色也很有些不自然,悄聲問我道:“娘娘……您說這事……”
“本宮不知道。”重重一嘆。既巧合又蹊跷,若說是有人逼她也不像,她還留了遺言。
韻宜宮裏一連薨了兩位宮嫔,餘人皆不敢再住,請旨遷了出來,正好也方便宮正司去查。良貴嫔暫時住到了簌淵宮來,前來見我時眉頭緊蹙,顯得疲憊不堪:“入宮也有幾年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我只得寬慰她想開些,尹氏以死證了自己的清白,旁人縱使不想信,也不好再疑了,她這一宮主位的嫌疑也就減輕了。
她行禮告了退,又過一會兒,林晉進來說:“娘娘,鄭大人來了。”
鄭褚?我微一怔:“請大人去正殿坐,本宮稍後便來。”
林晉卻道:“鄭大人說,這話私底下跟娘娘說為好。”
心中疑惑,便屏退了旁人,請他到寝殿來。
“充容娘娘安。”鄭褚一揖,我忙笑道:“大人不必多禮,請坐便是。”
他不加推辭地落座,沉默了半晌,似是斟酌着言辭,猶豫着問我:“恕臣冒昧……充容娘娘和尹氏……很熟麽?”
“剛薨的尹氏麽?”我問道,他點頭,我一奇,“怎會?這些個去年剛入宮的嫔妃,本宮實在沒有幾個相熟的。整個韻宜宮數算下來,本宮也就和良貴嫔的走動多些。”
鄭褚緩緩點了點頭,長聲一嘆:“臣也是這麽覺得,才多留了個心。”
我疑惑更甚,看着他道:“大人何意?”
他方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我,是一方不小的白絹,依稀透着些血色。見是沾了血的東西,我接過時便有些猶豫,他道:“這是尹氏留的血書,臣去韻宜宮時偶然在她枕頭底下看見的,覺得先拿給娘娘看一眼為宜。”
我疑惑着展開,掃了一眼便驚得窒了息。那已然幹涸的字字殷紅,皆說是我支使她去害的靜媛夫人。
心神平複後冷聲一笑:“這是要重演兩年前的事麽?就是要栽贓,也該玩點新的花樣出來。”
鄭褚沉然:“這東西如若遞到帝太後眼前去,娘娘您就說不清了。臣想着,陛下大抵也不想讓這東西呈上去,所以……娘娘您自己知道就好。”
“多謝大人。”我微微一笑,複将絹帛疊好收入袖中,思了一思,又問他,“只是……這是尹氏的字跡麽?本宮聽說她特意差了貼身的侍女去禀陛下她的清白,又如何會留這麽一件東西來誣陷本宮?”
如此,她的清白也就成了無稽之談了。
鄭褚搖一搖頭,無奈道:“尹氏的字跡臣并不熟悉,何況這血書是用手寫的,查起來也難。若要經宮正司,這事情就瞞不住了。”
我啞一笑:“是,多謝大人。”
讓林晉代我重些了鄭褚,自将那血書小心地收起。鄭褚雖不好辦這事,但我卻不得不想法子查上一查,總要知道這人是誰。若是靜妃的人反倒無事了,若是旁人……這在暗中盯着我的另一個敵手不能就這麽漏了過去。
是以怡然再度進宮的時候,我将尹氏自盡始末告訴了她。因她以死證了清白、血書又未有旁人知曉,最終以從五品容華禮葬了,也不算虧。怡然聽聞了血書一事大顯驚訝,思忖片刻,斷然道:“尹氏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我雖也與她不熟,但知她性子耿直,絕不是那種會背地裏栽贓的人。”
我緩然點頭:“鄭大人也是這樣說。但我想着,是不是她,總得查了字跡才能知道。鄭大人坐在那樣的官位上,不便牽涉太多,你從前在宮正司那麽些年,若是方便……”
“姐姐。”怡然聽及此,微微一凜,打斷我的話,輕嘆道,“這樣的事,我确是幫得上忙,也該幫姐姐。但……坦白跟姐姐說,眼下我有着身孕,宮裏的這些事我半點不想摻合,說什麽也不能傷了這個孩子。”
她說得幹脆堅決。我只好點頭,半句再勸的話也說不出來。當即思索起還有什麽別的法子,如此默然片刻,她有些讪讪道:“姐姐,對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我抿唇一笑,“這孩子于你,與阿眉于我是一樣的,為了他們,我們什麽都能放下。”
我将此事告訴林晉,林晉悶頭想了一想,一拍腦門道:“臣想法子給娘娘把這字仿出來便是了,挑其中十餘字拿到宮正司去辨,也就不會有人知道這血書寫得什麽。”
倒算個法子。他用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晌午時拿來交給我看,字跡與那血書還真一般無二,只是變成了白底黑字,又全然打亂了順序,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欣慰一笑,讓他去休息,把紙交給雲溪送去宮正司查上一查。
過了将近一個時辰,雲溪回到明玉殿,神色沉沉地屏退了全部宮人。我瞧着她的神情一疑:“查到了麽?”
雲溪默默點了點頭:“查到了……”
“是靜妃?”我問她。
她搖頭,聲音低低的:“不是……”
我又問:“那是婉然?”
她卻道:“也不是……”
那大概就與靜妃無關了。這樣的事她總要交給親信去做——縱使婉然與她也算不得親信,但好歹是共過那樣的事的,互相都有把柄在手裏。
雲溪始終低着頭,捏着那一方紙箋的手有些顫抖,拇指和食指尤其用了力,弄得那一方紙在她手裏被捏出了些印痕。我愈覺得不對,執起她的手将紙抽了出來。
她的手好涼。
“到底是誰?”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心中不住地猜測會是誰,讓雲溪有這樣的反應。
“娘娘……”雲溪緊咬了下唇,氣息中都帶着無可言述的驚懼,“宮正司……宮正司的人說……”她看了看我,低垂下眼簾,“是……侯夫人的字……”
只覺不自覺地一聲冷抽,抽得胸中生了痛意。
“不可能……”我麻木地望着雲溪,腳下不穩起來,強作鎮定地支住旁邊的櫃子,“怡然不可能……”
“娘娘。”雲溪有些慌神地扶住我,“只是字跡像罷了……也未必會是……”
不可能是怡然……
不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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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婉然的背叛已讓我心冷得夠了,從此以後再經歷怎樣的反目我也不會再在意。
可是我錯了。
我居然就這樣暈厥過去,無知無覺。醒來時已是晚上,屋裏的燭火亮着,額上放着的帕子仍有絲絲涼意。我坐起身,将帕子緊攥在手裏,想用那涼涼的溫度平複自己的心緒。
“晏然。”宏晅的聲音傳來,我猶是愣了一愣才回過神,循着望去,他走過來坐到榻邊,撫了撫我的額頭,眉頭緊緊皺着:“你怎麽了?”
我木讷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