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廢人
四月末,清明時節早已過去,別的墓前只餘些許未紙錢餘燼,而蕭家祖墳前,則是火光四散,紙錢燒得正旺。
蕭淮端身跪在墓前,火焰忽高忽低,明明暗暗,映在那沉肅的面龐上。給那如深淵的眸中,也染上了些許灼熱的溫度。
他一手拿着一張薄薄的紙錢,一張又一張的添進那噼啪作響的火焰中,動作緩慢,似乎生怕手中的紙錢燒完了一般。
已是傍晚,金烏墜至西山,天邊最後一縷霞光也被黑暗侵襲吞噬,白晝搖搖欲墜,還在做着最後的掙紮。天地之間,仿佛只餘那一叢火苗的光芒。
一時寂靜。
良久之後,蕭淮才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低低喚了一聲:“爹,娘。”
風吹樹動,嘩嘩作響,身前的火苗也晃了晃身子,仿佛在回應他的話。
火苗險些灼了他的前襟,蕭淮非但不躲,反而輕輕笑出了聲:“爹娘,孩兒不孝,未能在清明節來看看您。好在現在也不算晚,您二老莫怪。”
他頓了頓,又開始慢慢講述:“兒子今年去了一趟京城。您二老是不是沒出過西州城啊?”
“京城有什麽不一樣啊?跟西州好像有很多的不同,但跟西州,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倒是可惜了,要不然兒子還能帶您去看看?”
“但是爹一向不喜出門,就算有機會,估計爹也不願意離開吧?”
他慢慢悠悠說着,一點一點,從去京城的目的,一路上的見聞,到在京城經歷的各種細小的事,娓娓道來,自己說得不嫌累,也不嫌蕭父蕭母聽得煩。
他說了許久,終于慢慢停了下來。
天色已經黑透了,周圍的天空一片死寂,只餘火光前的那一抹鮮活。
他撿起一根樹枝扒了扒火堆,低垂着頭,睫毛微斂,輕輕說了一句:“爹,娘,兒子有心上人了。”
火堆“嗤嗤”作響,蕭淮嘴角勾了勾,襯着那明亮的火光,顯得那張淩厲的面上格外柔和。
“蕭肆總說兒子老大不小了,該成親了,總不能一直拖下去,兒子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如今兒子有喜歡的人了,您二老也可以放心了……只不過兒子喜歡的人,有些特殊。”
“但您一向疼愛兒子,想來也能理解兒子……她是個很好的人,您要是還在,肯定也會喜歡她的。”
“她是個很好的人,只是活得太過小心謹慎,身子又不好……兒子心疼。”
“您二老在天之靈,也看着您兒媳婦兒一些,保佑她身體平安、康健。”
“……”
蕭淮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講他和宋晏儲是如何認識的,說他們之間的一些細小往事,最後他愉悅的笑了一聲,輕聲道:
“只不過她人現在在京城,您一時半會當是看不着了……等以後有機會,兒子帶她來見見您,到時候您二老可不能的甩臉色。”
火焰又晃了晃,火舌猛地朝他身上一撲,好像在憤怒的責怪着什麽。蕭淮神情柔和,只道了一句:
“爹,娘,兒子現在很好,您放心。”
火焰在他身邊輕輕搖曳,好像母親溫柔的大手,溫暖了整個寒夜。
最後一張紙錢緩緩飄進火焰的胸懷中,慢慢融入進去。就好像遠行的游子,終于投入了母親的懷抱。
火光慢慢變得暗淡。
蕭淮跪在墓前,垂眸看着那火焰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最後一張紙錢燃燒殆盡,化作一堆灰燼,與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
遠方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匆忙又清晰,驚擾了這一時的寧靜。手下急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将軍,上鈎了!”
蕭淮回過頭,神色間已經沒有了方才的脆弱與柔和,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淩厲的殺意。
最後一絲星火熄滅,此方的天地也終陷入了昏暗,凜冽的寒意透過火光的屏障撲面而來。
風乍起,細碎的灰燼紛紛揚揚,纏繞在蕭淮的手上。
蕭淮動作一頓,回頭看了一眼,眼底的溫度柔了柔,轉而大步離去。
·
行宮內,獵場中猛獸的出現引得皇帝震怒,命人查探個究竟。而作為這件事的受害者,對于“代受其罪”的費青渟和費家,皇帝也表現出了極為溫和的态度,在費青渟養傷期間,一應補品珍寶如流水般送了過去。可費家衆人面對這種情況,非但不喜,心中反而有些忐忑。
原因只在于,随行而來的大多數太醫,對于費青渟的傷勢,都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明白。再仔細追問下去,也只會說不會大郎君不會有性命之憂。
不會有性命之憂?那別的呢?
太醫不肯說,皇帝又是一副愧疚至極的模樣,天南地北地珍寶源源不斷的送過去。可越是這樣費鄂就越是心慌,心裏已經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
又是一次太醫換藥,費鄂死死地抓着太醫的手顫着聲問:“敢問太醫,我孫兒的傷……到底怎麽樣?”
那太醫支支吾吾,費鄂直接道:“不論如何也該讓老夫心裏有個準備!青渟是我的長孫,他的病情,老夫總該知情啊!”
費鄂動之以情,那太醫吃一半上,終究是隐晦開了口:“大郎君雖說并無性命之憂,但此番傷了筋骨,日後怕是……”他搖了搖頭,低低嘆了一聲。
費鄂大受打擊,身子差點沒站穩,許久之後他才艱澀開口:“那……日後可還能同常人一般?”
太醫看了他一眼,片刻後搖了搖頭:“難啊!”
費鄂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那太醫說了此話也不敢久留,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費鄂踉跄了幾步,慢慢轉頭看向床榻上的長孫,眸中一派晦澀複雜。
身邊的小厮小心攙扶着他:“老爺子……”
費鄂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道:“回去吧。”
他轉身離去,只是那原本挺拔的背影此時竟慢慢佝偻了起來,看起來,一瞬間老了許多。
那小厮不敢多說什麽,只攙着費鄂慢慢離去,在踏出房門的那一瞬間,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床榻上,那原本光風霁月的費家大郎君,皇後的親侄子,此時卻是面色蒼白,一派狼狽之色,哪還有昔日京城翩翩公子的樣子?
“大、大郎君?”
門外的侍女往裏面看了一眼,驚愕的發現床榻上的人正睜開眼茫然地望着上方。
她連忙走了進去,有些慌亂的開口:“大、大郎君何時醒的?”
“出去。”費青渟許久未開口說話,嗓子一時沙啞難聽。
那侍女縮了縮脖子:“郎、郎君……”
“滾出去!”費青渟大怒,擡起那只沒受傷的手将床榻間的東西統統甩了出去,那侍女急得差點掉眼淚,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說什麽,只忙退着往後:“奴婢這就出去,這就出去!郎君莫氣!”
等到房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室內再次回複了沉寂與黑暗,費青渟也這才瞪着雙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方才太醫的話猶在耳邊作響。
廢人。
一個廢人。
他以後就變成了一個廢人。
費青渟張着嘴,想要發洩地尖叫出聲,嗓子卻好像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半,絲毫聲音發不出。
他以後就是一個廢人——
·
來日,等太醫再來上藥,屋裏屋外的侍女小厮都在小心地候着。
太醫醫術高明,上藥的動作也堪稱輕柔。費青渟卻覺得他好似是在嘲諷,嘲諷他是一個日後不良與性的廢人!
太醫收起藥,輕呼了一口氣:“再敷幾日的藥,外傷應該就能好的差不多了。”
“有什麽用呢。”費青渟喃喃道,太醫皺眉轉身,費青渟自嘲一笑:“有什麽用呢。”
太醫婉言勸道:“大郎君萬萬不可心灰意冷,這于傷無益——”
他話尚未說完,費青渟便冷冷笑道:“怎麽,我便是積極配合,這只腿還能好了不成?”
太醫頓時啞口無言。
費青渟見他這般模樣心中的氣一時又湧了上來,近乎瘋癫的開口:“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太醫忙一躲身,險些被東西砸中。他皺皺眉看着床榻上的費青渟,有心勸他莫要如此免得牽扯到傷處,可一旁的侍女只苦笑着請他走了出去,生怕他再說出什麽刺激了郎君。
屋內瓷器摔落在地上的聲音響個不停,那太醫躊躇片刻,最終無奈的搖了搖頭。
作孽啊,作孽啊!
費家這幾日就沒清閑過,費青渟受了傷後性情大變,誰都不知道什麽話就有可能刺激到他,一時之間身邊伺候的侍女小厮無不戰戰兢兢,不敢多言,卻又不敢不言。
費夫人聽了只餘心疼,抱着兒子柔聲安慰了許久,卻是沒有絲毫用處,還被他扔過來的茶盞劃傷了額角。費夫人又是驚又是懼,心中也是一陣一陣地絞痛。母子倆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陣。
費鄂那日聽了太醫的話心中本就糾結,又見費青渟這些日子這般作态,心中愈是不滿,耐着性子去安慰他她幾次,見他還是沉迷悲痛的癫狂作态,也是惱了,索性回收不再管他。
費青渟鬧了幾日,身上的傷又崩了幾次,連帶着太醫面對他沒什麽好臉色,又怕他發瘋傷及自身,上完藥就匆忙離去。
費鄂站在門前,聽着太醫的話,心中原本的僥幸再也不存,看着床榻上往日自己最重視的長孫,面上沉痛不已。
沉悶的腳步聲在耳邊想起,費青渟許是鬧夠了,沒力氣了,正閉目養神。聽着動靜後他慢慢睜開眼,轉頭看向費鄂,面上一片空洞,毫無知覺地喚了一句:“祖父。”
費鄂老眼一熱,良久後輕嘆一聲:“青渟,你是祖父最重視的孫兒。”
費青渟眸中動了動。
費鄂拍了拍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不能繼續這麽消沉下去了!費家以後,還得你撐着呢!”
費青渟眸中漸漸有了神色,他看着費鄂,自嘲一笑:“祖父,就我這麽一個殘廢……”
“不可胡說!”費鄂眼睛一瞪,溫聲安慰他:“祖父相信,你的腿,定然能好起來的!你是我最看中的孫兒,也是我費家最優秀的孩子,又怎能如今這般呢?!”
費青渟低聲咳了兩聲,眼睛酸澀,幾乎有種落淚的感覺:“祖父——”
這連日來的消沉與瘋狂,又何嘗不是擔心自己變成這般會被家族遺棄?可如今祖父的這般話,卻是讓費青渟一時安定下了心神。
是的,他是費家的長房長孫,費家怎麽可能輕易舍棄他?他的腿一定能好的,太醫只說難,卻沒有說不可能……
費青渟思緒一時混亂,費鄂見狀眸中閃過一抹滿意的色彩,他拍了拍放棄他的手,溫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現在身子不适,不宜費心。西山那邊,祖父就先代你管着……”
費青渟頓時一僵,不可置信地擡眸看着面目慈和的費鄂。
費鄂笑得溫和,一字一句保證道:“你放心,祖父只是替你管理,等你傷好了,祖父一定會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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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家那邊又出事了?”宋晏儲捏着一張紙慢慢看着,聽着陳玉的彙報不由挑了挑眉。
陳玉道:“聽說費家大郎君同費老爺子發生了争執,還險些傷了費老爺子。費老爺子大怒,說是不準任何人去看大郎君呢。”陳玉的話中也不由帶着些唏噓,他看着宋晏儲,小心問道:“殿下,可要奴才去打探一下發生了何事?”
“沒必要,”宋晏儲道:“無非就那麽些事。”
她站起身,遠遠望去,輕笑道:“費鄂倒是比孤想的還要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