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 124 章
◎那是他洶湧而來的愛/意在泛濫。◎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毫無疑問, 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
又或者說,在相蘊和的能力範圍之內,她選擇給商溯她所能給的最好的。
或許以後世的眼光看來, 他們的婚禮不過如此, 但在她所處的時代, 這的的确确是除了兩王登基以及她的受封禮之外最為隆重的一場典禮。
在收到商溯大捷的那一日,她便開始準備, 只待商溯凱旋, 他們便立刻風光大婚。
不必挑選良辰吉日, 也不用蔔卦問蒼天,在她看來, 商溯回來的這一日,便是最好的日子。
——對于她來講, 沒有什麽良辰吉日比商溯回來的這一刻更好。
“婚……婚禮?”
只是這位即将成為新郎的男人尚未從震驚中回神, 擡頭看向相蘊和,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相蘊和彎眼一笑,“對呀。”
“我們的?”
商溯遲疑着擡起手,以手指指了指自己, 仍不敢相信。
篤定到自負的人開始懷疑自己, 這種場景着實有些好笑, 相蘊和被他笑了, “不是我們的, 還能是誰的?”
“還是說, 你要再給我找個其他新郎來?”
相蘊和忍不住逗商溯。
男人略顯迷茫的眼一下子清晰起來,清醒到幾乎跳腳, 聲音也跟着拔高, “怎麽可能?”
“我怎會給你找個其他新郎來?”
別人多看她一眼, 他都恨不得把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扣下來。
能做出如此事情的他,又怎會将她推到別的男人身邊?
想都不要想。
——絕無可能!
“這當然是我們的婚禮。”
疑惑和遲疑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商溯指相蘊和,又指自己,“你和我,我們的婚禮。”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現在便想舉行婚禮。
于是他擡頭看天,看天色是否合适。
——當然,天色不合适也無妨,只要相蘊和開口,今日是七殺入宮的時辰他也一樣與她成婚。
在不涉及民生與打壓世家豪族的事情上,大夏是遵循古制,比如說婚禮。
婚禮,又稱作昏禮。
顧名思義,是在黃昏舉行的典禮。
商溯擡頭看蒼天。
彼時金烏西墜,霞光滿天,正值天昏而未昏的時節。
商溯昳麗眉眼瞬間舒展開來,鳳眸裏漾起笑意。
“今日便是好日子,好時辰,與我們甚為相宜。”
商溯大喜道。
相蘊和忍俊不禁,“既如此,我們現在便成婚。”
“好!極好!”
被喜悅籠罩的男人幾乎沒有理智可言,商溯一口氣說了幾個好,話也不似往日風雅,“就在現在!就在今日!”
“我們要成婚,衣服斷不能少。”
話剛說完,忽又想起什麽,轉身回頭吩咐老仆,“我之前準備的衣服呢?快取回來。我要成婚了,需盡快換上。”
“……”
人還沒老呢?怎麽現在便瞎了?
老仆努努嘴,示意商溯往自己身上看。
——您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喜服是什麽?
若不是喜服,單這上面的肩挑日月與華章瑞獸,不僅能讓言官們奏您幾百張奏折,還能讓吝啬筆墨的史官們奮筆疾書,記錄您的功績篇章都沒有寫您僭越的字數多。
“?”
身上怎麽了?不是很正常的只是有一點點隆重的衣服麽?
接收到老仆的示意,商溯低頭往自己身上看。
那是一件極其華貴的衣服,華貴到隆重,甚至可以說以他的身份來穿是僭越的一件衣服。
可只是一件衣服罷了,僭越了又如何?
又不是奪了兩位帝王的兵權,去逼他們退位讓賢。
衣服的僭越只是被言官以及史官們罵上幾句,無傷大雅,而後者的僭越,卻能讓他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
僭越也分輕重緩急,對朝政不通如他也能分得清。
可相蘊和素來待他極好,一件雖僭越但漂亮的衣服罷了,她不會因為這件事而惱了他。
——所以老仆為什麽要他看衣服?
是要他清楚自己的位置,相蘊和待他好,但不代表他可以胡亂穿衣服?不代表他可以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面上淺笑慢慢淡了下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知道自己與相蘊和是君臣關系。
他應該謙卑,應該事事留心步步留意,小心翼翼到如履薄冰才好。
可是他不想。
他與相蘊和之間明明是最親密的人,為什麽要将君臣關系置于夫妻關系之上?
旁人是相蘊和的臣子。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臣子,也是君若不仁則臣不義的臣子。
他不是。
他是只需相蘊和一句話,便能痛快了結自己性命,絕不髒了相蘊和手的臣子。
他是愚忠嗎?
絕對不是。
他只是遵從內心的選擇。
将軍一生的金戈鐵馬,夜枕星河,是為踏平亂世,為九州開太平。
他不止是将軍,還是一個男人,從少年的懵懂無知,長到如今的頂天立地,看清自己的心意。
——原來他的心意,是想相蘊和安穩坐皇位,起手定江山。
這就夠了。
喜歡原本是一個人的事情。
可若是那人有了回應,這種兩情相悅兩心相許的狂喜,足以讓他去做任何事情。
——他承認自己在相蘊和的事情上毫無理智可言。
可若是對待一段感情太過理智,那這段感情便不是感情,而是一樁生意。
他不缺錢,更不想與相蘊和做生意。
他只想與相蘊和開開心心在一起,長長久久不分離。
“我的衣服怎麽了?”
思路從來不同于常人的商溯問老仆。
“……”
這可真是您能問出來的話。
老仆嘴角微抽,選擇無視。
“沒什麽。”
老仆聲音沙啞,難掩對自家主子的嫌棄,“您開心就好。”
“我很開心。”
作為主子的商溯對老仆同樣嫌棄,“如果你沒有點明這件衣服有些僭越,我想我會更開心。”
相蘊和都沒有說什麽,老仆有什麽好說的?
——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姜七悅大笑出聲。
原本她還有些感傷,感傷她的阿和這麽快便與旁人成了夫妻。
但現在看來,讓這樣的一個人做自己的皇父其實是一件好事,畢竟這麽好騙又好哄的人着實不多見了。
商溯有些奇怪。
姜七悅哈哈大笑,周圍女官強忍笑意,就連彼時的相蘊和,此時都笑眼彎彎,笑意能從眼裏流淌出來。
商溯瞧了瞧,不免有些疑惑,“你們笑什麽?”
“她們在笑你。”
相蘊和莞爾道。
商溯更加疑惑,“笑我?”
相蘊和微颔首,走到商溯面前,“三郎,你不覺得你身上的衣服與平時的衣物有哪些不同麽?”
“自然是不同的。”
商溯輕哼一聲,“過于隆重,有些僭越。”
說話間,自己拎起袖口,指了指袖口處用金銀線繡出來的華章,“此衣對于臣子來講,穿在身上是大不敬。”
“若非——”
聲音微微一頓。
昳麗鳳目陡然瞪大。
這種衣服穿在他身上,在一種場合下不算僭越——大婚的喜服。
……所以,這是相蘊和特意給他準備的大婚喜服?
知道他喜歡漂亮衣服,便裝作不經意,将這件衣服混在送給他的衣服裏?
知道他一定會被這件衣服所吸引,而膽大包天的他一旦被吸引,哪怕冒着僭越的罪名也會将這件衣服穿在身上,所以當他穿着衣服走出來,門口迎接他的便是即刻完婚?祭拜天地與父母?
是的,定然是這樣。
他心心念念着的相蘊和,遠比他想象中更愛他。
商溯瞳孔輕輕顫動。
——相蘊和愛他,很愛很愛的那一種。
他的心意沒有被辜負,他的付出被相蘊和以千百倍的好還給他。
他何其有幸,竟在有生之年遇到了相蘊和?
無論是作為臣子,還是作為夫君,他的運氣都好到讓他忍不住懷疑,前世的自己是不是拯救了世界,所以今生的他便能享受前世的餘澤,與相蘊和相遇相識,再到相愛相許。
“相蘊和……”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動作,商溯抓着相蘊和的手,兩只眼睛看着她的眼,片刻不敢從她視線上移開,生怕自己錯過她的細微表情。
“這是你特意為我準備的?”
他迫切需要相蘊和的回答,“婚禮?喜服?都是你一手準備的?”
“你準備好了一切,等待我的凱旋?”
男人是武将,哪怕不是沖鋒陷陣之将,但經年累月的征戰生涯也讓他的身體素質比尋常的繡花枕頭要強。
當他情緒激動起來,雙手抓着相蘊和的肩膀,相蘊和便不免被他抓得有些疼。
——真的有些莫名的傻氣,這件事如何就讓他激動成這個樣子?
相蘊和笑了笑,擡起手,按在他抓着自己肩頭的胳膊上,阻止他抓自己的動作。
——雖然知道他不是故意,但她才不想自己疼。
“你弄疼我了。”
相蘊和笑道。
商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麽傻氣,連忙松開相蘊和的肩膀。
“對、對不起。”
商溯道,“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我知道。”
相蘊和笑着點頭。
姜七悅在一旁揮了揮自己的拳頭,“若你是故意,只怕你今日走不出東宮大門。”
“我才不會傷害相蘊和。”
商溯道。
倒不是被姜七悅威脅,而是他本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如果不是相蘊和給他帶來的事情太過驚喜,他怎會突然抓她肩膀?
“還疼不疼了?”
商溯緊張問道。
相蘊和笑道,“還好,不疼的。”
“都是我的錯,方才沒留神,這才弄疼了你。”
相蘊和話雖如此,但商溯還是頗為內疚,“這樣好不好,我讓你抓回來?”
說話間,捋起自己的衣袖,将自己的胳膊伸到相蘊和面前,“喏,你随便抓,我絕對不喊疼。”
“……”
好好的一位百戰百勝的大将軍,今日怎麽做事傻裏傻氣的?
相蘊和笑得花枝亂顫。
姜七悅不忍直視。
——所謂的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将軍,在阿和面前跟個小孩兒似的。
偏男人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孩子氣,相蘊和沒有動手,他便拿着相蘊和的手去擰自己的胳膊,好讓相蘊和去出氣。
“你怎麽不動手?”
商溯問相蘊和。
相蘊和彎眼一笑,“因為我舍不得呀。”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
冬日的風穿堂而過。
松枝上的積雪一簇一簇往下掉,砸在厚厚積雪上,發出極輕微的聲音。
可商溯卻覺得,這雪落的聲音,好大好大,仿佛一堆一堆的雪砸在他心上,讓他的靈魂都為之顫抖。
他的動作因為雪落的聲音停下來,流光溢彩的鳳目停止轉動,靈魂被擊中的那一刻,他像極了提線木偶,整個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而屬于說話的人。
說話的人并未意識到這件事情,她輕笑着,清泉叮咚似的好聽的聲音仍在繼續——
“你雖是個男人,但卻細皮嫩肉的,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我怎麽舍得掐你捏你呢?”
那人輕撫着他的胳膊,胳膊上有着他剛才用她的手擰出來的紅痕,她撫摸着那些紅痕,聲音裏有些心疼,“以後別這樣了,我才舍不得這樣對你。”
“轟——”
有煙花在天際炸響。
那是相蘊和一早便安排好的,是為了慶祝商溯的凱旋與她的婚禮。
一朵又一朵的煙花在夜幕中盛開,絢爛多彩,滿目生輝。
無數人擡頭去看,看這無比熱鬧而又漂亮的煙花。
但商溯卻沒有看煙花,他只靜靜看着相蘊和,靜靜聽她說着話,然後心如鼓擂,任由天際的煙花在他心頭炸響。
那是煙花嗎?
不,那是他洶湧而來的愛/意在泛濫。
面前的男人仿佛靈魂出鞘,相蘊和輕輕戳了下男人的臉,提醒他今夕是何時。
“好啦,不要發呆啦,要不然就誤了吉時了。”
相蘊和笑着道。
商溯慢慢回神。
與其說回神,倒不如一點點看自己陷落到無法自拔更精準。
他想他這輩子都無法離開相蘊和,無論是戰争還是和平,又或者說是生與死的界限。
——他可以義無反顧為她死。
所以所謂的陰陽兩隔,對他來講毫無意義。
商溯深深吸了一口氣。
氣息有些灼熱,但他攥着相蘊和的手指的動作卻很輕。
他握着相蘊和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事實證明的确是全世界,因為相蘊和便是他的所有。
“恩,不能誤了吉時。”
他輕點頭,重複着相蘊和的話。
“吉時到——”
女官高聲唱喏。
相蘊和彎眼一笑,與商溯十指相扣。
“走吧。”
相蘊和看着商溯的眼,聲音極為溫柔,“去祭拜天地,叩拜父母,然後昭告天下——我們成婚了。”
商溯幾乎能溺死在她溫柔視線裏。
“好。”
商溯道。
他全聽她的。
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
·
無論對于普通人來講,還是對于王朝未來的繼承人來講,大婚都是一件極其繁瑣且極其勞累的一件事。
一層又一層的精致喜服,壓得人幾乎擡不起頭的珠翠流蘇,頂着珠翠華服按部就班去走大婚流程,對于個人的體力來講是一個極大的考驗。
好在相蘊和只是看上去柔弱,實際上的她領軍多年,身體素質遠比尋常人要好些,這些體力上的辛苦她尚且能忍受。
更好的是她是帝王之下的皇太女,她的婚禮大多數由她自己來拿主意,禮官與奉常乃至她的父母都無法左右她的意見,繁重的鳳冠霞帔被她換成皇太女的束發紫金冠,讓她不必承受頭被壓得擡不起來的痛苦。
而也正因為她是皇太女,她的婚禮遠比一般人更加隆重。
祭拜天地與祖宗,三跪九叩于兩位帝王,然後再接受文臣武将們的朝拜。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更累的事情在後面。
大夏與前朝不一樣,階級遠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如今的大夏朝,皇帝與儲君會在重大節日時登上皇城城樓,與簇擁在樓下的百姓們同樂同喜,作為僅次于帝王登基與冊封皇太女的盛事,相蘊和與商溯的婚禮當然也要如此。
相蘊和與商溯攜手登上城樓。
城樓下,早已圍滿湊熱鬧的百姓們,見相蘊和與商溯的身影出現在城樓上,便一邊高呼着皇太女與大将軍,一邊向他們叩拜。
“免。”
相蘊和笑道。
女官高聲唱喏,轉達相蘊和的話。
随着國庫的充盈,相蘊和一家三口在執政上不再像以前那樣左右為難,對于民生與建設都越發遵從本心,最典型的例子是賦稅再一次降低,通向各個重要城池的官道開始修建,而天下之中的皇城更是重中之重,在能工巧匠的手下再一次得到修繕。
如今的皇城遠比前朝時期更加壯麗巍峨,完美诠釋西漢初期蕭何的那句話——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
這種情況下,哪怕女官們的聲音再怎樣大,聲音也傳不到城樓下。
更別提城樓下熱鬧異常,若不大聲說話,底下的百姓幾乎聽不到自己身邊的人話。喧鬧成這個樣子,百姓們又怎會聽得到女官們的聲音?
完全聽不到。
但儲君出行,又怎會少了京兆尹的調度?
哪怕百姓們聽不到聲音,官拜京兆尹的石都也安排了京衛來維持秩序,讓他們知曉相蘊和是什麽意思。
如今雖天下承平,但為防萬一,城樓下的百姓都是石都提前精心挑選好的,都是些家世清白感念相蘊和恩德的百姓,絕不會出現突然有放冷箭的行為。
百姓們是精心篩選的,維持秩序的京衛們亦是如此。
當女官高聲唱喏,城樓上的京衛便向城樓下的京衛打手勢,以旗語傳達相蘊和的話。
城樓下的京衛看到旗語,便大聲向周圍百姓道,“皇太女殿下說免禮,大家快起來吧。”
周圍百姓們便一個跟着一個站起來。
大夏的階級遠不如前朝那般森嚴,維持秩序的京衛們便懶得拿那些所謂的體統規矩們來約束百姓。
沒有被人拿刀威脅着不許擡頭不許交頭接耳,百姓們站起來之後,便好奇擡着頭,看着城樓上的相蘊和與商溯,一邊看,一邊與周圍的人說着話——
“哇,怪不得皇太女殿下喜歡大将軍,大将軍長得就是好看啊。”
“胡說,離得這麽遠,你能看得清大将軍究竟長什麽樣?”
“模樣看不清,但身段氣質還是看得到的嘛。”
“以前我不明白話本裏說的神仙之姿是什麽模樣,今日見了大将軍,我突然明白,就該是大将軍的模樣。”
“對,大将軍就是神仙之姿。”
“還有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也是神仙似的人物。”
“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跟皇太女這麽好看的人呢。”
“你這麽誇就不對了。”
“皇太女殿下是儲君,不能誇她好看,要誇她英明神武,雄心壯志,這才是誇儲君該有的詞彙。”
“……什麽英明神武雄心壯志?”
“我就要誇皇太女殿下好看!”
“皇太女殿下不僅治軍治國厲害,長得也很漂亮!”
“不能因為她是儲君,就忽略她長得好看的事實,這是對她的一種偏見!”
百姓們讨論得熱火朝天。
距離實在太遠,百姓們說的話傳不到相蘊和耳朵裏,相蘊和只看到下面熱鬧異常,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與同行人叽叽喳喳說着話。
那是一種發內心的喜悅與安寧,只有在太平盛世之際才會的一種祥和。
相蘊和輕輕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種祥和。
皇太女是儲君,婚事自然是國事,一整套婚禮流程走下來,東方便開始亮起魚肚白,啓明星悄悄從雲層裏探出身,好奇地俯視着與昨日大不相同的京都皇城。
“啊,累死了。”
跟了相蘊和一路的姜七悅重重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對相蘊和道,“阿和,幫我向阿父阿娘告個假,今日的早朝我不去了。”
“太累了,我要回去睡覺。”
又困又累幾乎有些睜不開眼的姜七悅道,“誰都不能打擾我睡覺,上朝也不行。”
“?”
皇太女大婚還上什麽朝?儲君大婚休假三日的律法不是早就寫在大夏律令裏的嗎?
商溯看傻子似的看着姜七悅。
相蘊和知道姜七悅是累慘了,一時想不起來她大婚是可以休假的,一如剛才怎樣都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穿的是喜服的商溯,需要她特意開口提醒,才終于意識到這件事。
兩者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是累的,而後者是太過興奮以至于理智出走造成的。
相蘊和笑着揉了揉姜七悅的發,“放心睡吧。”
“明日不上朝,後日也不上朝,大後日更不用上朝。”
“你大可睡個三天三夜,養足精神再上朝。”
相蘊和笑道。
姜七悅一下子精神起來,“三天都不用上朝?真的假的?”
“阿和,你不會是在哄我吧?”
姜七悅抓住相蘊和的手道。
姜七悅的一雙鹿眼濕漉漉,認真而疑惑地看着自己,相蘊和看了又好笑,又心疼,“當然是真的,我哄你做什麽?”
“去睡吧。”
相蘊和拍了怕姜七悅手背,聲音溫柔,“儲君大婚,按律可以休朝三日,同賀大喜。”
姜七悅瞪大了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儲君大婚休假三日?”
“怪不得文臣武将這麽開心,原來是他們不止是為你開心,更為休假開心。”
“他們開心,你難道不開心?”
相蘊和忍俊不禁,伸手刮了下她鼻梁。
姜七悅連連點頭,“開心,當然開心。”
“如果你大婚我們便能休假三日……”
姜七悅眼珠忽地一轉。
“?”
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商溯心中頓時不妙。
很快,他那好的不靈壞的靈的第六感讓他明白為何不妙——
姜七悅看看相蘊和,再看看相蘊和身邊的商溯,突然便笑了起來,“那你下次大婚,我還能休假三日?”
“???”
什麽下次大婚?!他死都不會跟相蘊和和離,相蘊和怎會有下次的大婚?!
商溯氣得差點跳起來,“死心吧,相蘊和絕不會有下次的大婚讓你休假三日。”
“我只是随口一說,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姜七悅自知理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商溯聲音冷冷,“這種事情怎能随便說?”
“姜七悅,你最好在夢裏都不要有這種想法。”
一旦涉及到相蘊和,商溯便沒有理智可言,更別提這件事的确是自己口不擇言,姜七悅沒有與商溯争執,而是頗為心虛應下商溯的話。
“知道啦,我夢裏都不會想這種事情。”
姜七悅道。
商溯輕哼一聲,不再咄咄逼人,“哼,你最好如此。”
生氣歸生氣,但姜七悅是相蘊和最好的朋友,如果因為一句話跟她吵得不可開交,會讓相蘊和夾在中間難做的。
——一向從不看人臉色的刻薄貴公子難得在氣頭上保持了理智。
相蘊和溫柔笑了起來。
——她很喜歡這種商溯為她做的小改變。
“七悅,你既然累了,便早些休息去吧。”
相蘊和對姜七悅道。
姜七悅點點頭,“那我先走了,你也早點休息,不要累到了。”
畢竟是阿和與商溯的新婚之夜,她不能總是跟在阿和身邊。
姜七悅辭別相蘊和。
相蘊和目送姜七悅出殿。
待姜七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進來,她才略整衣物,回頭去看商溯。
男人負手而立,一雙鳳目含着不喜,彼時正在瞧着她。
見她看過來,男人輕哼一聲,把臉扭過去,十足的生氣她剛才沒有開口制止姜七悅的胡說八道的行為。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怎麽這麽小心眼?”
“七悅一貫如此,你若與她置氣,怕是一輩子都要生氣了。”
“這怎麽會是小心眼?”
商溯更生氣了,“這是我們的大婚!她在我們大婚的時候說這麽不吉利的話,你怎麽能無動于衷?”
相蘊和忍笑道,“我怎不知,你的世界裏何時有了吉利與不吉利之說?”
“…….”
如相蘊和所說,他的世界裏從來沒有吉利與不吉利,只有随心而為,将世俗規矩踐踏在泥裏。
所以他在生氣什麽?
明明以前他從在意這些東西的。
他若在乎半點世俗規矩,又怎會與父親決裂,叛出顧家?
若在意世俗眼光,又怎會在入主中原之後,堂而皇之把顧家的家業據為己有?
正常來講,他不該生氣的,更不會生氣的。
——因為他從不在乎這些東西。
可他就是生氣了,不僅生氣姜七悅的話,更生氣相蘊和的态度。
他想與相蘊和同生共死共白首,但相蘊和卻因為姜七悅的話笑了起來,絲毫不在意姜七悅的話并不合時宜。
“我說不過你,但我就是很生氣。”
面對相蘊和的态度,商溯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氣鼓鼓,那人還在笑。
以刻薄聞名的大将軍竟然有說不過別人的這一日?
哪有什麽說不過,不過是心裏再怎樣生氣,也不會将火發在自己喜歡的人身上。
相蘊和莞爾,“我知道你在生氣什麽。”
擡手遣退周圍女官與侍女,相蘊和斟了兩盞酒,一盞給自己,另一盞遞給商溯。
“你在生氣我的态度。”
相蘊和把酒盞遞到商溯面前,“你想與我白頭偕老,我卻笑我們的大婚能讓別人休假三日,與你的盼着我們長長久久相比,我在踐踏你的真心。”
商溯微微一愣。
“但是三郎,我怎舍得踐踏你的真心?”
男人沒有接自己的酒盞,相蘊和便親手将酒盞送到男人嘴邊,“我愛你,一如你愛我。”
“我和你一樣,都是希望我們能朝夕相伴,永不分離。”
相蘊和輕聲說道。
酒水送到商溯唇邊。
幾乎是身體最原始的反應,商溯就着相蘊和的手将酒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不算辛辣的酒水入喉,沖擊着商溯的五髒六腑。
明明酒勁并不大,他卻覺得整個人都開始暈乎乎,像是踩在棉花上,飄飄然找不到方向與自己。
——相蘊和說愛他!說她的愛與他一樣!
像是着了魔,這兩句話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際響起,将他大腦沖擊得再無一物。
世界上怎會有這樣一個人?
只需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便能輕易拿捏他的心情?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所向披靡的将軍不應該有任何軟肋,他應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可每當他這麽想,便會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這種感覺很美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能這麽懂他,這麽值得他将一切交給她,包括他的生命。
兩種思想打打架。
第二個思想不費吹灰之力便打贏了第一個思想,然後在他心頭耀武揚威,昭示着他無藥可救的內心。
喜歡相蘊和是一條不歸路。
但諷刺的是,他從未想過回頭。
在相蘊和的事情上,他從來義無反顧。
“恩,我信你。”
商溯重新找到自己的聲音。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知道商溯會信她,一直知道。
方才的那盞酒被商溯飲下,她便拿着另外一只酒盞,學着商溯的模樣,同樣一飲而盡。
酒是果酒。
是宮裏特意調制的,稍微有些酒味,但不至于讓人喝醉。
對于酒量不好三杯酒便倒的人來講,這無疑是宮人為他量身定制的。
但事上哪有那麽多的量身定制?
不過是另一人的不厭其煩去交代,讓宮人務必做出這樣的酒來。
明白這個道理,商溯心裏暖暖的,越發覺得自己方才因為姜七悅的話而置氣着實是自己做得不對。
只是他這個人別扭慣了,又極其自負愛面子,哪怕在相蘊和面前,他也無法做到心平氣和去道歉,去懇求原諒,于是他便輕嗅着淡淡的酒香,裝作不經意問道,“這是什麽酒?好香。”
這是他與相蘊和相處多年養出來的習慣。
如果他沒話找話,那便意味着他在放下身段哄她,只是奈何嘴巴不夠甜,簡單易懂的心思也不夠了解女人,所以問出來的問題說出來的話常常會讓人覺得他思想過于跳躍,前言不搭後語。
但旁人看不出來商溯的心思,相蘊和看得出來,那是驕傲的鳳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學着貍奴的姿态拿自己的頭去蹭她的手,姿勢不大對,也無法擁有貍奴的聲音,可那種自負者俯首的模樣,卻能讓她無端軟了心腸。
“這是我讓宮人特意拿梅子給你釀的。目前還沒有名字,你要給它取一個嗎?”
相蘊和溫和出聲。
她與別扭的商溯從來不一樣。
她對旁人的好,從來不壓在心裏,只要做到了,便一定要說出來。
“特意給我做的?”
商溯眼前一亮,亮晶晶的眸光襯得那雙形狀極好的鳳目越發好看,“唔,既是梅子所釀,便叫它青梅酒,怎麽樣?”
這個名字毫無藝術含量,完全不像是士族大家養出來的貴公子取出來的名字,更像是相豫章這種粗人信口胡謅的,但相蘊和眉梢微微一挑,敏銳覺察到商溯在酒的名字上寄予的心思——青梅。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在商溯心裏,他們是青梅竹馬。
從懵懂無知的孩童年齡,到意氣風發的少年,再到逐漸沉穩越發內斂的現在,他們身邊立着的人都是彼此,從無更改。
哪怕他們初遇時她九歲,他十二,早已過孩童的年齡,是半大不大的少年郎。
可在商溯心裏,他們依舊是相識與孩童,相知于少年,在姍姍來遲的情窦初開時,他們又一次心有靈犀選擇彼此,且情根深種,至死不渝。
相蘊和輕輕笑了起來。
“青梅酒?”
相蘊和笑道,“很好,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什麽梨花白,桃花釀,都及不上他們之間的一壺青梅酒。
相蘊和起手,又斟一盞酒。
清亮的青梅酒如銀線,徐徐注入酒盞之中。
商溯看着酒盞,她便看着商溯的臉。
那人的眼睛着實漂亮,眸光如秋波潋滟,卻又像極了被是露水洗過的星辰,好看得讓人一眼驚豔,一眼即萬年。
當他專注看着一件東西時,那雙平日裏總略顯薄情嘲諷的眼便會無端漫出幾分情意來,莫名有一種看狗都深情的錯覺。
——當然是錯覺,薄涼與倨傲才是這個人的本色。
可擁有這般底色的一個人,卻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情。
真好。
這樣的他真好。
這樣深深愛着她的他,真好。
相蘊和溫柔笑着,端起斟滿酒水的酒盞,再一次将酒盞送到商溯唇邊。
“三郎,新婚快樂。”
她對商溯道。
商溯笑着回應她,“相蘊和,新婚快樂。”
男人接了她手中的酒盞,卻沒有松開她的手,反而反握着她的手,拿着她的手,将酒水送到自己的唇邊。
這是極親密也是極親昵的姿勢。
當他握着她的手時,她整個人便已落入他懷抱,他從她背後抱着她,呼吸間的熱氣灑在她耳際,癢癢的,燙燙的,讓她忽而便明白了,何為小鹿亂撞。
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妙。
當他飲完酒,他便放下了自己的酒盞,轉而拿起她的那一只,握着她的手,将酒水送到她嘴邊。
他是故意的。
一些男人的小把戲,想要借着喝酒的事情,來增加彼此的肢體接觸。
——又或者說,酒能壯膽,最适合他這種在極其自負但在感情上卻被人牽着鼻子走的人。
那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酒意,能讓他心中湧出無數可能,笨拙而又緩慢地将她蠶食幹淨。
相蘊和笑了笑。
這人怎麽可以這麽可愛?
可愛到讓人想要去欺負他。
事實證明她是外表柔弱,而內心強大,強大到膽大包天,最典型的例子是心中的念頭不過剛剛冒出來,身體已付出行動——
她就着他的手将酒水一飲而盡,卻沒有将酒盞放在桌上,只輕輕松開酒盞。
“啪嗒——”
輕響聲響起,酒盞骨碌碌滾在地毯上。
而被商溯從背後抱着的她,彼時也轉過身,雙手攬着商溯的脖頸,蜻蜓點水似的在商溯唇上印下一個吻。
男人平緩的呼吸在這一刻亂了起來。
灼熱的氣息在蔓延,而她輕輕拔掉男人發冠上的簪子。
簪子被她随手簪在自己鬂間,她雙手一撐,輕輕将男人推入內殿。
反手關殿門。
啓明星懶懶在雲層伸着懶腰。
姍姍來遲的金烏不情不願地撥開雲層,視察着它的臣與民。
但不知瞧到了什麽,它又倏地躲入雲層,任由紅色的朝霞在它周圍鋪開。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但使龍城飛将在的下一句,竟變成了從此君王不早朝。
恩,希望這位新朝儲君三日後記得上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