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瑤眼前這位身着黑金龍袍,英武挺拔又帶三分儒雅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她時不時會回想起的胡子大叔。
那日她與大叔分離,大叔有言兩人可能再也不能相見。
但姜瑤有一種直覺,她與大叔還會見面。
而今果真如她所料的那般,她偶遇上了大叔。
但卻未曾想,大叔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她眼前。
在大明王朝,只有兩人有資格身穿黑金龍袍。
一位是有護國之功的遼王。
另一位便是其子,那個臭名昭著的纨绔蕭靖。
姜瑤後退一步,盈盈施禮,“小女子姜瑤見過世子殿下。”
蕭靖神色複雜,幽幽一嘆,“離我遠些。”
旋即,遼王世子轉身離去。
姜瑤靜靜地站在原地,凝視着與自己相距愈來愈遠的大叔,默默無語。
大叔對她如此冷淡,宛若陌生人,她并不覺得奇怪。
相反,會這樣做的大叔,才是姜瑤所熟知的那個人。
只是……她不喜歡。
她寧願胡子大叔不這樣,哪怕正視她一眼,都好。
……
明耀天子倡導節儉,故乾清宮內的布置一切從簡。
皇帝會見衆英才的那方大殿內,除了殿中龍椅以及陳列于殿兩側的木椅以外,便別無他物。
姜瑤在太監的帶領下,坐上了屬于自己的位置――聖椅左側的首位。
她的對面,右側的首座,一位玉樹臨風的男人散漫地坐着。
那是大叔。
姜瑤對大叔報以淺淺的微笑,可大叔仍是沒有看她。
她很失落。
随着時間的推進,受邀的年輕才俊陸陸續續地入場。
其中有許多姜瑤曾經見過的人,但更多的面孔,瞧着陌生。
忽然,姜瑤柳眉一擰。
莊蘇安來了。
蘇安公子看着姜瑤,唇角泛起好看的弧度。
姜瑤卻能看出其笑中的陰冷。
莊蘇安又把目光轉向蕭靖,面露狠色。
那遼王世子算個什麽東西,他也配坐居首位?
他今個算是真有意義上的見識到了,天子對這位侄兒的極致寵愛。
這種讀書人的盛會,他一個纨绔世子哪有資格前來,可他不僅來了,還坐在最接近皇帝陛下的那個位置。
莊蘇安暗想,陛下這重親之舉,怕是會涼了許多士子的心啊。
在場男子想法和莊蘇安一致,而數量不多的幾位女子想法則是不同。
她們對蕭靖坐居首位并無異議,反倒是妒忌心作祟,不服姜瑤位居次座。
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憑什麽能那般靠前,而她們卻只能屈居後列。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士子們皆是心高氣傲之輩,誰也不服誰。
可縱然是千般不滿,他們也不敢顯露出一絲一毫。
畢竟今日位居中位的,可是皇帝陛下啊!
誰敢對他安排的坐次有異議?
不多時,在場座無虛席。
“皇上駕到!”随着太監的一聲高喝,衆人齊齊起身,躬身一拜,“參見皇上。”
獨獨有一人無動于衷。
南王世子餘光瞥見一側的滿臉漠然的蕭靖,驚怒不已。
明耀天子規定,若非上朝,平日見天子皆無須行跪禮,執拜禮即可。
這已是十分優待了。
沒想到這位聲名狼藉的堂哥竟是肆無忌憚地連禮都不願行。
蕭文很替皇帝叔叔不值,枉他對蕭靖那般厚待,到頭來這位纨绔卻是這般不尊重他。
莫大的諷刺啊!
那位君臨天下的男人,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龍椅。
皇帝的腳步很輕,但落在衆人心頭卻如重錘敲鼓一般,壓得他們大氣都不敢喘。
天子威嚴厚重真不是說說而已。
明耀帝坐在殿中龍椅上,虛手一擡,“諸君免禮。”
“謝陛下。”衆士子小心翼翼地站直,坐下。
皇帝沒有廢話,直接進入正題,他提問,讓衆士子自由答辯。
年輕才俊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在天子面前表現自己的身份,紛紛起身,侃侃而談。
本想在此盛會上力壓群雄的姜瑤,見大叔心不在焉,自己也沒了開口的興致。
這使得方才發言博得皇帝陛下贊賞的幾個女子對姜瑤更加不屑。
雖不知她是誰,又為何坐在次位,但毫無疑問,那個小姑娘就是一個毫無實學,徒有虛名的人。
“最後一個問題。”皇帝起身,在龍椅旁走了兩步,“朕之前說過,邀你們前來共商國事,這最後一題,問的便是國事。”
明耀天子頓了頓,抛出一個讓衆人心頭一跳的問題:“你們覺得國都定在京州好不好,若是不好,應遷至何處?倘使有人贊成遷都,只要言之有理,朕說不定會另換國都。”
剛剛還踴躍發言發言的才俊們一下子就把頭一沉,噤若寒蟬。
國都的确立,向來是一國的頭等大事,根本就不是他們有資格議論的,更何況從陛下的言語來看……這最後一題并不只是用來考教他們的。
他們,什麽也不敢說。
盡管這是明耀天子親自問的,他們……也不敢。
說定都京州好?
可聽皇帝陛下的意思,顯然是有遷都之向,若是喜歡京州,怎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萬一惹得天子不喜,對日後仕途的影響可是不小。
說好,可能死得有點慘。
說定都京州不好?
那将會死得非常慘!
此舉是在打數位皇帝以及歷代喜愛京州的先輩們的臉啊!
他們的棺材板怕是要蓋不住了。
只想一下便覺得可怕,定都京州不善此話,是萬萬不能提的。
既然無論說什麽都是錯,這些所謂的名士,又為何要開口?
姜瑤聽見遷都則很是疑惑。
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明耀帝為何有遷都之意?
其實本朝曾經遷過一次都。
永樂年間,當時的國君認為京州所處的位置太好。
江南水鄉,膏腴之地。
京州太.安定,安定得會讓皇帝忘記,北邊還有個對大明虎視眈眈的蒙古。
于是他決定遷都,遷在當時的北州所在的位置,并将其改名為京州。
而京州則被改名為南州。
永樂帝是一代雄主,遷都之後曾多次親征蒙古,打得讓其分裂成兩個國家――柔然和烏恒。
往後五十年北方游牧民族都無力進攻大明。
他臨死前,提出“天子守國門”,并将其作為祖訓。
定都京州有利有弊,利在于方便天子看到北方,建立憂患意識。
弊在于國都距離邊境太近,倘若邊關告急,京州将不會再有防線,很容易被敵軍一鍋端導致滅國。
總的來說,縱觀遷都數百年,弊是遠遠大于利的。
國都離邊界太近,激勵的不僅僅是我國皇帝,還有柔然可汗。
試想敵國的國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此等誘惑之下,柔然怎能不賣力地進攻大明?
大明的邊關在發情的柔然鐵騎之下如同紙糊的一樣,毫無作用。
柔然騎兵在沒有阻隔的平原下一路馳騁,抵達京州。
兵臨城下。
可哪怕是國難當頭之時,皇帝也秉承“天子守國門”這一祖訓,死守京州,不做唐明皇。
京州乃金城湯池,加之柔然大軍并不擅長攻堅戰,各地守軍也支援迅速,國都最後被守了下來。
滅國之危過去後,那位天子意識到,定都離邊關過近弊大于利,但他依舊沒有選擇遷都。
而今遼地邊軍在遼王的訓練下已自成體系,有一套專門對付騎兵的戰術。
哪怕遼王死去,遼軍依舊能夠穩穩地守住國門。
既然北方無法對國都造成威脅,為何反倒要遷都了呢?
就在姜瑤愁眉不展之時,她瞧見大叔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小姑娘豁然開朗。
京州離邊關極近,離另一個地方更近――遼寧路。
那裏有一位勢力強盛到極點的遼王。
自古以來藩王擁兵自重,甚至反叛的例子數不勝數。
遼王手下良将如雲,雄兵無數。
京州與遼寧路之間又是一馬平川。
姜瑤曾暗暗研究過之前那段匪夷所思的歷史。
乾元帝立儲二皇子已經足夠恢詭谲怪。
更讓姜瑤不解的是,遼王竟沒有造反。
明耀帝登基初期,根基未穩,朝中心向他的大臣并不多。
那時,天時地利人和均在遼王之手,遼王造反,絕對是勝券在握。
最是無情帝王家,姜瑤一向不信皇家衆兄弟間有什麽似海親情。
可她根本尋不到遼王不造反的理由,便只能根據之後那段口口相傳的歷史,将其歸結為罕見的手足情深。
然而現在看來,兩兄弟之間也并非世人想象的那般和諧。
天子遷都多半是因為懼怕遼王。
害怕他造反。
遼王對皇帝極具威脅,歸根結底還是由于蕭陽離京州太近。
此時不比當年,遼王占據優勢,而今天子乃是正統,又是千古難得的明君,民心所向。
遼王造反無法如以前一樣一呼百應,天下大勢已不在蕭陽,而在蕭邦。
只要皇帝遠離遼地,不被一擊即潰,最終敗的,将會是遼王,大明注定還是會在他手裏。
至于兄弟之間為何要維持表面上的平靜,這其中的波詭雲谲,就不是姜瑤所能猜測的了。
乾清宮詭異的安靜,惹得天子不喜,他劍眉一皺,沉聲道:“怎的突然都成了啞巴?”
還是無人回應他。
“嗯?”皇帝提高音調,怒意升騰。
殿內,一位男子一咬牙,起身道:“陛下,無論定都京州好與不好……這都皆不能遷啊,此地已成了我們的根,牽一發便會動全身,百害無一利啊。”
不少京州人士雖沒有說話,但看他們的表情,顯然那男子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蕭邦立刻明白,遷都,會遇到的阻力将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各世族已在京州緊緊紮根,遷都便是在動搖他們的根本。
門閥世族豈能答應?
哪怕他是皇帝,也無法克服阻力強行遷都。
當初永樂帝能夠力排衆議成功遷都,是因為那時大明建國不久前,世族紮根不深。
而今大明已經延續數百年,名門望族的根已深深紮入京州的地下,各族之間盤根錯節。
明耀帝深知,平日裏他能夠說一不二,是由于他并沒有觸犯到這些家族的根本利益,故朝臣們會擁立他。
若是這個皇帝危及家族生存,世族門閥們将會聯合起來,對抗他。
與整個京州為敵的滋味,并不好受。
蕭邦了然,借助遷都使得北方的威脅不複存在的這一想法,注定難以變成現實。
于是他只得作罷。
最後一個問題是他的一種試探。
試探各世族子弟的想法。
更多的,是給他的侄子蕭靖傳達一個消息。
他蕭邦,還是不放心他們父子倆。
蕭靖的冷笑,則是他對皇帝叔叔的回應。
最後一個問題被皇帝中止不議。
這次盛會也就此戛然而止。
之後,在皇帝告訴衆人,十日後務必參加春獵,至此,今日的才子相聚正式告一段落。
散會後,姜瑤輕輕喚了一聲:“大叔。”
蕭靖閉上眼,狠心地沒有回應,小姑娘又叫了一聲。
世子殿下回頭,無奈道:“姜姑娘,我是大名鼎鼎的纨绔世子,離我遠些,于你,于我都要好處。”
自己是個纨绔,和小姑娘在一起,其名聲會受損。
姜瑤的大名他聽說過,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獨女,博學多才。
蕭靖作為藩王世子,和首輔獨女之間若有什麽交集,他那位皇帝叔叔怕是又要對他産生什麽懷疑。
這無疑會給他增添不小的麻煩,故世子殿下鐵了心的想要與小姑娘撇清關系。
可小姑娘接下來一句話,讓蕭靖心軟下來,改變了主意,決定在不讓外人知曉的情況下,繼續和小姑娘保持聯系。
小姑娘垂首,細聲說:“大叔,你不理我可以,但是你不能忘了你的孩子,棄它于不顧啊,小奶貓可想它娘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