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魔物嗎
一只帶有劍繭的手護在她額前,手背上被啄了一個窟窿。
殷紅血液從他手背上流出,滴落在秦玉書鼻尖,又彙聚成團,落線血珠碎在她前襟,暈染出一塊濃郁的血色。
秦玉書滿臉空白,忘了呼吸。
烏鳥一擊不成退開,紅瞳緊緊盯着二人。
但是它眼裏更多的是疑惑。
楚非聲收回了手,行了一禮,聲音謙遜。
“仙尊,烏鳥突然向我師妹發難,弟子不得已而為之,望仙尊恕罪。”
秋風呼嘯而起,四周一片寂靜。
白色衣角拂過殘綠竹葉,褚時神情淡漠,帶着極北之境的冰境寒雪氣緩步走來。
錦靴落地似踩在衆人心口,他神情狀若神明不染凡塵。
烏鳥立在一旁,紅瞳閃爍,氣氛若滿弓懸箭,一觸即發。
霜雪寒梅萦繞在秦玉書周圍,她低垂着頭,眼裏只看得見白色衣擺上墜着的墨玉。
血色流蘇晃蕩,錦靴周圍暈開一層銀光,隔斷紅塵。
明明褚時什麽都沒做,卻給人一種來自于鴻蒙煉獄的寒氣,讓人不寒而栗。
清冷淡漠的聲音傳來,“我見過你。”
秦玉書手指一顫,壓住心口的那抹駭然,“是的,仙尊。”
“擡頭。”
秦玉書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她眼睛落住面前衣袍的暗紋上,默默勾畫上面紋路,将注意力抽離。
褚時太恐怖,她若是對上那人的眼睛會露出破綻。
少女臉色蒼白,鴉睫不安的顫動,低垂的眼睛露出半分通透褐色琉璃光華,鼻子挺翹,骨相優越,右側肩膀漏出點點鮮紅色,看起來沒有半分魔氣。
那雙素來淡漠的眼睛浮現出一抹波動,帶了些許疑惑,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
褚時平靜的聲音自上方傳來,輕的就像是一句呢喃,“你是魔嗎?”
你是魔嗎?
石破天驚,弓弦斷裂,撕破了一直緊繃的薄幕。
如何讓她回答?
久久無人出聲,烏鳥躁動展開墨羽躍躍欲試,褚時看了烏鳥一眼。
烏鳥拍了下翅膀不情願的回到了褚時肩膀上。
褚時收回視線,語氣裏沒有一絲波動,“一起帶回誅魔殿。”
立在外圍的誅魔殿修士領命,玄色衣角點點梅花瓣忽隐忽現,褚時話音落地剎那,她就感覺到了數道威壓落在身上。
秦玉書手指緊握,極力穩住身形,喉間氣血翻湧,她無力反駁。
“她不是魔物。”
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暗紅色袍角落地,秦玉書身上一松,額角滲出冷汗,臉色越發白了。
謝浔站在褚時面前,單手抱琴,白绫遮面,語氣帶着莫名的冷意,“誅魔殿的手也伸的太長了。”
褚時面色沉靜,“我要帶她回誅魔殿。”
謝浔冷冷道:“她是魔物?”
褚時垂下眼簾,“不确定。”
謝浔嘲諷道:“還有誅魔殿主不确定的事”
他身上壓抑着戾氣,與平日裏那副模樣迥然不同,“既然如此,那誅魔殿就沒有理由把她帶走。”
“可以。”
語氣還是一貫的冷漠,似乎一切同他無半分關聯。
褚時手指一點,一抹微光落到楚非聲手背,烏鳥造成的傷口緩慢愈合,他踏入傳送陣,清冷的聲音自冰寒的誅魔殿傳來。
“還望蘭澤長老看好自己的徒弟。”
竹葉飛旋,前峰只剩下了破虛宗弟子。
似是而非的鬧劇落下帷幕。
歸元峰上千竹居。
荒石遮掩了幾分淺綠。
秦玉書的手臂傷口已經處理好,幾人站在屋中低垂着頭沒有說話。
謝浔從前峰回來後,又恢複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修長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沖淡了一些謝浔身上自帶的孤寂之氣。
謝浔回頭‘望’着他們,問了一句,“楚非聲,你不害怕誅魔殿嗎?”
楚非聲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回答道:“不是,就是。”
他有些緊張的摸了下腰間佩劍,“我沒想那麽多,就是一伸手的事。”
楚非聲雖然在當皇子時排行最小,但是進了破虛宗後當了大師兄,既然身為師兄,那保護自己門下師妹自然就是自身職責所在。
謝浔聽罷,一只手壓在琴弦上,輕聲道,“做的不錯。”
楚非聲眼睛一亮,有些激動,“謝……謝謝師父。”
謝浔轉頭面向薛茵,“你選了符修?”
薛茵點點頭,“是的,師父。”
謝浔一揮手,幾塊玉簡浮在半空向着薛茵飛去,“這裏面是一些符修秘法,你拿去吧。”
“是,師父。”
謝浔手指在桌上點了兩下,“沈修?”
沈修立在下方行了一禮。
古琴光潔,謝浔修長的指尖撥了下琴弦,漏出一個音符。
“我有一位姓沈的故友,你同他氣息很像……不,或許就應該就是了。”
沈修低垂着頭,他臉上的表情總是淡淡的,似乎脫離在人群之外,讓人下意識忽略他的存在。
謝浔淡淡道:“世間道法萬千,太過于執拗不易于修行,不必一人獨行,好好想一下你要走什麽路吧。”
沈修身子僵硬,手指藏在袖子裏微微顫抖,“是,師父。”
手指拂過琴弦,一聲琴音瀉出,“秦玉書。”
少女肩背挺直,身若青松立在屋中,唇色淺淡,面頰蒼白。
“師父。”
謝浔面向着她,暗紅色衣袍有一角垂在地上。
他烏黑色的發絲披散在身後,他問道:“你是魔物嗎?”
說完他又自我反駁,“你當然不是,那你……”
謝浔又撥弄了一下琴弦,一聲急促的琴音散開,“是魔嗎?”
秦玉書安安靜靜站在原地,琴音散落在地,楚非聲幾個聽完師父的話一時被震住。
她看向謝浔,疑惑問道,“師父,什麽是魔?什麽是魔物?”
“魔是魔修,修士堕魔即為魔修,高階魔修能夠壓制住魔氣,用魔氣修煉,有人的理智,本質上還是人。”
“而魔物不能稱之為人,他們被業障上的貪妄癡念所侵染,沒有人的情感跟理智,是魔的傀儡。”
秦玉書的目光越過陰暗潮濕的伏魔秘境,穿過雲霧缭繞的通雲梯,掠過金堆玉砌的白玉臺,落到歸元峰的千竹居,少女聲音擲地有聲。
“師父,我不是魔,也不是魔物,若有一日我為魔,願天誅地滅。”
她靈臺清靜,身修靈力,既然不能選擇出處,那遍斬斷體內牽絆。
她若是魔,便不必身懷封印,不必爬過望不到頭的通雲梯,不必拜入破虛宗。
超脫世外的直覺告訴她不能将封印告知任何人,而靈魂刻印的本能告訴她,她絕不是魔。
她是體內鎮魔的劍修,今日是,明日是,未來也是。
謝浔聽完後‘看’了她一會,良久後指尖扣在桌子上緩慢的敲了下,聲音清淡,“我似乎忘了什麽。”
他站起身來,暗紅色衣袍垂墜在地上。
他身姿修長,沒被遮掩住的膚色十分蒼白,但并不顯得病弱,當他褪去滿身孤寂的剎那間,讓人能夠透過暗紅色身影窺見五百年前,一劍橫空的少年風姿。
“我忘記了給你們見面禮。”
四枚印記化作一抹流光閃入弟子眉心,銀光一閃而過,沒有在額頭上留下半分痕跡。
楚非聲摸了摸額頭,喃喃道:“師印,我們居然有了師印。”
秦玉書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剛剛她能感覺到謝浔是懷疑她的,但是這……
師印只有師父的親傳弟子才會有,有些峰下拜師,師父不會贈予師印,師印能夠代表他們是謝浔的親傳弟子。
天道法則之下,他們守尊師重道之務,謝浔執管教清業之責。
謝浔還是依舊神色淡淡,“同門之下,相守相助,勿生龃龉,能做到嗎?”
四人異口同聲,“能做到。”
秋風穿堂,竹葉散落在千竹居窗外,這裏是歸元峰最高處,也是滿山荒石間唯一一處原本帶着的靈植處。
風聲作響,青絲拂過白绫,四人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在千竹居外,隔着竹窗只能看到屋中暗紅衣袍,半室明亮,謝浔夾在明暗之間。
“銀燈海棠不錯,再種顆梨花樹吧。”
聲音随風淡去,若夢回時低語呢喃。
回到四人住處,楚非聲才從那抹激動中回過神來。
他摸着額頭,“真的是師印,我真成了師父的徒弟。”
薛茵也是一臉夢幻,“是啊,師父知道我們種銀燈海棠,還不反對,還可以種梨花樹。”
沈修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薛茵将拿了一路的玉簡放回靈芥中,“師妹,今日可真是夠吓人的,你沒事吧。”
秦玉書搖搖頭,褚時可能不會發現她體內的東西,但是那個烏鳥頗為邪氣。
而且褚時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她有說不清楚。
“我沒事。”
薛茵攬住她的胳膊,“誅魔殿也是人,他們也會有出錯的時候,師妹我們都相信你。”
她眼裏是一潭生機充裕的湖,裏面是秦玉書小小的倒影。
秦玉書心裏十分寧靜,她靠在師姐肩膀上,短暫地做了一小會停歇的靈鳥。
自從得到謝浔允許後,薛茵便再沒有了半分顧忌。
上品海棠花的種子一人一袋,從山腳到山頂,從清晨朝露到午間日光。
秦玉書問道:“師姐,銀燈海棠長什麽樣子?”
“淡粉色花瓣舒展,外深裏淺如畫暈染,枝葉挂梢,暗夜裏銀燈點點,像是凡間燈火在等不歸客。”
薛茵用鏟子将坑填上,“反正非常漂亮,我只看見過一株,等這些長出來,我們一起看。”
“好啊。”
楚非聲丢了顆種子埋上,壓實,“這樹這麽嬌貴,能養活嗎?”
薛茵拿着鏟子揮舞兩下,“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楚非聲抛了顆種子到下一個坑裏,嗤道:“先長出來再說吧。”
薛茵冷哼一聲,眼角撇過沈修的動作,瞳孔巨震。
“啊啊啊啊啊,三師弟,你種反了,種子尖要向上。”
沈修擡起頭,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閃過一抹迷茫,種子還有正反?
薛茵看了看從山腳到這裏的距離,手指發抖指着那袋種子。
“告訴我,你不會都種反了吧。”
沈修回頭看了眼,沉默了下,“我一開始是看着大師兄種的。”
楚非聲皺了下眉頭,冷笑道:,“我種了一半就改正了,而你,我的師弟,你種了一路。”
沈修那張平靜的臉漸漸裂開,他把種子遞給薛茵,“師姐。”
最後還是四個人把種錯的又種了一遍。
從午間日光到晚霞殘陽,四個人累的倒在山頂,黃昏間的風帶着白日餘盡的暖意。
楚非聲手臂枕在腦後,“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種東西,它要是長不出來就把你種到地上。”
“你在教我做事啊。”
薛茵翻了個白眼,語氣篤定,“看着吧,到時候海棠滿山遍野,這裏就會是破虛宗最好看的地方。”
“到時候我們就在這下面喝酒過招!”
遠處飛過一只銀白色的靈鶴,繞過荒石,繞過竹林,最終變成星點靈力落入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