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21 章 ~~~(18)

第 21 章 ~~~(18)

第五章~~~ (18)

。俄而帶着笑緩緩道:“陛下,已近四更,陛下如再不回宮,大概是要和入宮上朝的各位大人碰上了。”

我亦道:“是該回去了,臣妾還續去長秋宮晨省呢。鄭大人他們也還在坊外候着。”

離開将軍府,仍是回到晏府,從西穿到東,回到來時的那一處大門。怡然和婉然見我們出來,下車一福。鄭褚揖道:“陛下,回宮?”

“回宮。”宏晅吩咐了一聲,伸手扶我先上了車,自己才一步邁上。鄭褚一聲高喝,車底傳來辘辘輪聲,越來越快。我掀開簾子,看着那扇大門離我越來越遠,本就已不清晰的“晏府”二字,很快就瞧不見了。

“別難過,日後還有機會回來的。”宏晅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

我放下簾子,柔柔一笑間透着酸楚:“回不回來也不礙事了,物是人非,這裏已不是從前的家了。”我說着有了淚意,擡眼望着他,喃喃道,“父母早去了,兄妹多年未見,如今能給臣妾一個家的,只有夫君了。”

“晏然……”他憐惜地一嘆,拇指拂去我面頰上初流下的淚水,有力地将我湧入懷中,在我耳邊傳來的話語是毋庸置疑的堅定,“我賀蘭宏晅必盡全力護你。”.

我們在坊內借霍寧避過了武侯,怡然他們在坊外卻未能避過金吾衛。大約是金吾衛瞧出了駕車之人是鄭褚故而未加刁難,但就此也猜出了乘車之人,這事到底還是不胫而走,沒有牽涉到我,早朝時衆臣卻難免要就“天子半夜出宮”一事說道說道。

整件事情從鄭褚傳到怡然,最後傳到我耳朵裏。據說經過大抵如此:卯時,宏晅按時去了早朝,今兒個第一個開口的竟是禮部尚書。禮部尚書吳允是個刻板的老臣,也難怪他會格外在意這樣的事,出言第一句便是:“臣聽聞坊中傳言,說陛下車架昨夜在延康坊外停了許久……”

“是,朕昨夜出宮了。”宏晅坦蕩蕩地接下了話,目光一掃殿中一衆朝臣朗聲說道,“看不順眼的上本糾劾。”

朝臣們就啞了言,估計想要糾劾的大有人在,卻沒人敢承認自己看皇帝“不順眼”。

無人作答,他看向吳允,頗有歉意:“無意打了吳大人的岔,大人繼續說。”

“臣……”吳允怔了一怔,有些回不過神地四下看了看,讪讪道,“臣說完了……”

昨夜看他的樣子是不懼群臣糾劾,卻沒想到是用這樣的法子去堵群臣的嘴。

我聽婉然聲情并茂地描述完,已笑得停不住。他踏進明玉殿,大概正好聽見最後兩句,促狹一笑:“再敢背後調侃朕,下回就跟大臣們說‘朕帶愛妃回娘家去了,看不順眼的上本糾劾’。”

060.梧洵

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宮避暑。

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卻有着分外複雜的心緒。我懷中這個剛滿周歲的小小嬰孩,他的母親,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宮做過事,也是在這裏得了聖眷,封了采女。

她曾對我說過,上元、中秋時,行宮中的宮女可以回家住上兩日,她們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兩日。可她從此,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後,宏晅親自下旨給了她父親一個閑職,算是個安慰;又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還可以追谥為後。

可她在乎的,大概并不是這些吧。她那麽想念梧洵,卻回不來;她臨死前還說過,“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裏沒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卻不會知道……

我被萬千思緒擾得想出了神,沒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經看了我許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麽?”

我将視線從車窗外的風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沒什麽,只是想到這裏是愉妃姐姐的故鄉。”

宏晅聞言慨然:“朕聽她說起過。”他伸臂環住我,寬慰道,“這麽久了,你也不要總為此傷神了,愉妃的仇……朕會報。”

我把元沂交給乳母,靠在他懷裏,幽幽地道:“現在想來,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面能取愉妃姐姐性命不說,還能給臣妾安個死罪。若那日陛下沒有來臣妾宮中,臣妾只怕百口莫辯。”

“朕知道你不會做那樣的事,就算證據确鑿,朕也定為你脫罪。”他誠懇之語含着絲絲冷意,“誰要動你,最好是先廢了朕這個皇帝。”

他果然是知道的,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樣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誰。依他的性子,忍,不過是為了日後一舉除之……

如今的姜家,在朝堂之上,該是怎樣的步履維艱啊……

“陛下,瑤妃娘娘求見。”鄭褚的聲音自車外傳來。我面上一冷,我與瑤妃的不合,已然六宮皆知了,只在他面前不曾表露過,但我與她明裏暗裏的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覺。就如這次避暑,我請旨簌淵宮阖宮前往,宏晅準了;第二日,瑤妃也請旨映瑤宮阖宮前往,他同樣也準了。

瑤妃掀起簾子進來,我猶自倚在他懷中,慵懶地嬌聲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

瑤妃緩了口氣,維持着笑意向我颌一颌首:“寧妹妹慢走。”

我下了馬車,搭上婉然的手:“幾時能到行宮?”

“一刻後再啓程,傍晚定是能到了。”婉然低眉道,“林晉問過鄭大人了,姐姐住永桦軒,離明正殿最近。”

我點頭:“很好。謝過了麽?”

婉然應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葉紫檀念珠去。”

我凝眉不悅道:“禮太薄了。再備份禮,讓林晉去知會一聲,晚上我親自去拜訪。”

“姐姐不必去了。”婉然扶着我上了自己的馬車,垂首笑道,“我們備的不止這些,又是我和林晉一起去送的。可鄭大人執意不肯收,我們勸也勸不動,最後沒辦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鄭大人說和姐姐也算得舊相識了,有什麽能幫襯的地方他自會盡力,姐姐不用太上心。”

我聽罷感慨一嘆:“鄭大人是個厚道人。”

我并不是剛知道這些,從我到太子府開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幫過我不少。可也正因如此,如今作了宮嫔,我才更不願平白給他添麻煩。何況怡然在禦前,也還需要他多加照顧。

婉然取了冰碗來給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裏面也只有兩三口的分量。這當然是拜宏晅所賜,他怕我貪涼再傷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面前的冰碗就都是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裏,一陣陣涼意從掌心蹿過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帶來一身的涼爽。我随口詢問婉然簌淵宮三人的情況,婉然道:“荷瑤章時時去找馮瓊章,良美人這兩日有些重了暑氣,恹恹地不願見人荷瑤章也送過些避暑的東西。”

“語歆這丫頭……”我輕一哂,“随她吧,不過讓雲溪去告訴她一聲,東跑西跑的小心讓自己中了暑。”

婉然一福身道:“諾。看姐姐這幾日胃口又不怎麽好了,是不是請太醫來一趟?”

“到行宮再說吧。”我蹙了蹙眉頭,閑閑地撥弄着玉質戒指,“讓沈太醫來就好。”.

傍晚時終于到了行宮,在永桦軒安頓下來吩咐傳膳。一路颠簸,難免胃口不佳,簡單的吃了幾口就讓他們撤了去。語歆喜滋滋地來找我,笑眯眯地一福說:“這裏就是比宮裏強,風景好些,規矩也松得多了。”

我嗔笑着白她一眼:“風景好些只是個說辭,你啊,主要是喜歡這裏規矩少。”

她笑一笑:“被姐姐瞧出來了。”

元沂正學着走路,乳母在旁邊護着,他和語歆也熟了,見她進來着急得要跑過去。語歆低頭一瞧,迎上去兩步把他抱了起來,笑道:“這麽急,這是想我了?”

元沂摟着她的脖子笑着,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荷母妃。”

語歆一訝:“呀,這是頭一回叫我呢。”

我走過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說:“他啊,這些日子明顯話越來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倆聊了半個時辰,我在旁邊愣是沒聽懂幾句。”

語歆吐了吐舌頭,又問:“那陛下聽懂了?”

“……我估計也沒聽懂幾句。”

語歆“嗤”地一笑:“那只能說陛下好耐性。”

和語歆閑說了幾句,紅藥禀道沈太醫來了。沈循入內一揖:“寧容華娘娘安,荷瑤章娘子安。”

語歆前福身還了一禮:“父親。”

我亦颌了颌首道:“這麽晚了,又一路勞頓,有勞大人跑一趟。”

沈循又一揖:“不敢當。不知娘娘如何不适?”

我啞聲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應。食欲不振這些小事我本也不當回事,又不願讓陛下憂心。”

沈循了然:“娘娘請坐,待臣為娘娘搭脈。”

我落了座,也請語歆坐下,沈循搭脈沉吟半晌,沉緩道:“娘娘可有別的不适?”

我想了一想,搖頭說:“沒有了,實際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樣嚴重。怎麽,大人是覺得有什麽問題?”

沈循點了點頭,笑道:“并沒有,只是覺得娘娘脈象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為娘娘改一改方子。”

我抿唇而笑:“多謝大人。大人,這樣的小毛病,日後可會有別的麻煩麽?”

沈循躬身答說:“娘娘,沒有什麽病是小病。但凡是病,總要用心去醫,如若不然,日後發展得如何,臣也說不準。臣聽陛下說,娘娘對自己的身子從來不上心,娘娘今後萬不可如此。”

我一愣:“陛下和你說過?”

“是,陛下常問起娘娘的情況,臣也如實回禀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萬保重。”

宏晅從未提起過他對我有這樣的關心,我也不會去想這些。因為我在禦前服侍了許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嫔妃身體不适,他會去問上兩句,賜下些東西,也就罷了,倒從未見過他着意去向太醫問誰的情況。

他對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沈循告了退,語歆也露了乏意,打了個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姐姐早點歇着。”

我點點頭,她又向坐在一旁吃着糕點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

元沂吃糕點吃得頗為專注,沒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癟了嘴,可憐兮兮地望着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還好意思讓元沂叫你一聲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

她仍是癟着嘴,不依不饒,我只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塊鳳梨酥,指着語歆溫聲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說慢走。”

元沂擡頭眨着眼睛看看她,沒有說話,伸着小手又要去夠碟子裏其他的點心。我無奈地将碟子拉開,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說慢走,不然不給你吃。”

元沂登時淚汪汪的,小牙咬着下唇扯了扯,仰頭不情不願地朝着語歆說:“荷母妃慢走……”

語歆俯身摸摸他的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我把點心擱回元沂面前,他卻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着我:“母妃抱!”

我避開他的手,直接将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抱起來,嗔笑道:“滿手的點心渣不許碰我!”他歪了歪腦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沖我一笑,一只小手就捂在了我臉上。

好一股濃郁的棗香……

我撥開他的手,忍住笑板着臉道:“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狀不可!”

“怎麽一來就趕上你有狀要告?行,說說看。”宏晅帶着笑走進房中,停在我面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皺,“你這是……剛吃完點心?”他手在我面上一撫而過,伸回到眼前仔細地辨了辨,“還是酥皮的?”

061.茶話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瞪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說的就是這個!剛被他蹭了一臉的點心渣,陛下就又來說笑,這麽父子連心地欺負臣妾一個!”

他面容一肅,投來一個悲憫的眼神,繼而徑自從我手中接過元沂放在席上,蹲□子一本正經地道:“日後不許抹你母妃一臉點心渣,她這樣的美人兒必須幹幹淨淨的,知道嗎?”

元沂認真地重重點頭答應。

我“嗤”地一笑,忍了回去,他回過頭瞧一瞧我,轉回臉去繼續道:“不許欺負她,只有父皇能欺負你母妃,知道嗎?”

元沂又認真地重重點頭答應了。我聽言薄怒:“沒見過陛下這樣教兒子的!”

他站起身笑睇着我,微眯着眼道:“今兒個見着了。”偏了偏頭,“婉然,把元沂送去乳母那兒去。”

我面上一燥,低着頭擡眼看他:“陛下您……幹什麽?”

他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側首看着婉然抱元沂出去後才轉回臉來,上前一把我的肩頭,手指在齊胸裙前的系帶上一挑,我在覺出裙子一松的同時聽到他笑意滿滿的話語:“欺負你。”.

六宮裏就是這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總能掀起些議論,這些議論有時還會無休止的擴大,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我在次日晨省之後,就聽說了那樣的議論:陛下到行宮的第一日就沒有去看瑤妃,卻宿在了永桦軒。

因為這樣的議論時時都有,誰也不必當一回事。但我也知道,如此議論多了,瑤妃心裏總是不舒服的。我并不怕她惱,反是覺得當衆撕破了臉才更好,日後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我告訴林晉:“請鄭大人想法子跟陛下說些什麽,讓陛下今晚去見馨貴嫔。不論他去不去,讓阖宮都知道我勸過。”

當晚,林晉會禀說:“陛下晚上去向帝太後問了安,然後去了靜修儀那裏。”他眉目低垂,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娘娘的意思從禦前宮人那裏傳下來,阖宮都知道了。”

給瑤妃身邊的人這樣的“施舍”,自是為了比她翻臉。她理應能夠看明白我的意思,看明白了就不會遂我得意。那也無妨,給她多添一分怨恨,翻臉就只是遲早的事。

很多時候,宮中的殘殺就是這樣不動聲色的互相逼迫着,逼迫着一方先忍無可忍。

過了一會兒,婉然又進來道:“皇後娘娘那邊傳了話來,姐姐明日不必去晨省了,帝太後傳召。”

帝太後傳召?我持着小锉子細細打磨着剛剛修剪整齊的指甲,頭也未擡:“知道是什麽事麽?”

“不知,不過我瞧着那邊來人的神色,應該不是什麽壞事。”婉然瞅了一眼我放在一邊的鳳仙花汁,妖嬈的嫣紅,原是想稍後用來塗指甲的。她自行将那小瓷碟拿了起來,笑道,“要見帝太後,姐姐必定不用這個了是不是?”

“嗯,收了吧,我本也不怎麽喜歡,心血來潮想用一用罷了。”我展開手看了看,纖細修長的十指上一片片薄甲透着微光,修得這樣細致,染上那花汁必定好看,可惜帝太後不喜這些。

婉然說應該并無壞事,但帝太後那邊,我始終不敢怠慢。次日天未見亮就起了身,挑了件白淨的對襟上襦穿上,下搭了淺灰底水墨海水紋的齊胸裙。婉然認認真真地為我绾好發髻,卻只用了兩只簡單的珠花做點綴。

出門時天也剛蒙蒙見亮,未備步辇,一路行至帝太後所居的琰祺苑,門口值守的宦官正打着瞌睡,見有人前來才強打起精神一揖:“寧容華娘娘安。”

“擾了大人休息。”我歉然颌首,緩緩而道,“奉旨拜見帝太後。”

他躬身道:“帝太後還未起身,娘娘稍候片刻吧。”

如此正好。我在這裏等上多久都是無礙的,卻不能讓帝太後起了床等我。

此時剛剛寅時末刻,到了卯時三刻,才得見帝太後身邊的大宮女出來向我施了萬福:“娘娘久等,請入內。”

帝太後正在側殿品着茶,她素來有早膳後品一盞茶的喜好。我只作未見,按部就班地行大禮道:“臣妾寧容華晏氏叩見帝太後,帝太後萬福金安。”

“不必多禮了,坐吧。”帝太後口氣輕松,我心中亦是一松。她又吩咐宮娥道,“給容華添個墊子。”

我一邊在帝太後對面落坐,一邊聽她說道:“哀家召見你,你也不必來這麽早。照顧着皇次子本就勞累,睡足了再來就是了,哀家沒什麽大事,做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低眉笑應了聲“諾”,笑言:“臣妾素來覺不多,想多睡一睡也睡不着,就早早來了。”掃了眼案上茶盞,又施施然笑道:“臣妾記得太後最喜六安瓜片,偶爾也喝一喝黃金桂,今兒這個是……”我又瞧一瞧杯中那片片翠綠,俄而道,“臣妾倒認不出了。”

帝太後笑了一笑,柔荑執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道,“這是陽羨茶,先帝最喜歡這個,哀家确是不怎麽喝的。”

宮女為我奉了茶來,同樣是那陽羨茶,我淺啜了一口,莞爾稱贊道:“是好茶,清香味醇。”

“這茶産得少,一年總共也沒有多少,一半分去了皇太後那兒,一半在哀家這裏。哀家又不偏好這個,你如是喜歡,就拿去。”帝太後的淺淺銜着笑意,口氣慈祥溫和,我微微一怔,連忙推辭:“這怎麽行。臣妾來問個安罷了,拿走這樣的好茶,莫說臣妾心裏過意不去,陛下聽了也不會高興的。”

“你別拿陛下當說辭。”帝太後笑睨着我道,“陛下寵着你,哪會在意這些。你拿去就是了,哀家是希望,你能把這茶喝明白了。”她說着笑意斂去幾許,平添了些肅然。我不解其意,心底略有一驚,垂首低言:“臣妾愚鈍,還請太後明示。”

帝太後持起杯子,擱在眼前輕晃着端詳片刻,緩緩道:“這茶好不好,茶葉固然要緊,可沏茶的水也不是随意用的,就是陽羨茶這般的好茶亦是如此。”

可是指我該多加內修麽?我心中胡亂猜測着,疑惑更甚,只謙恭地聽她繼續說:“這陽羨茶有個故事。相傳王安石托蘇東坡游巫山時取中峽之水用以沏陽羨茶,可蘇東坡游山時興致頗高一時忘了此事,直到下游才想起,就取了下游之水帶給王安石。王安石沏茶一品,便知是下游之水。”

我好奇道:“為何?”

帝太後浮起和藹的笑意,解釋說:“蘇東坡也問了王安石為何。王安石說,上峽水流湍急味重,下峽水流輕緩味淡,唯有中峽剛好。”

我沉吟着思索其中深意,帝太後執起紫砂壺在我面前的杯中添了水,徐徐道:“同是巫峽中水,因着輕重緩急不同而分出了優劣。為人亦是如此,行事不可過于謙卑,亦不可太高調。”她緩沉下一口氣,語重心長道,“晏然,你年輕氣盛,不知忍。哀家知道種種事由之後,你已容不下瑤妃,可你如今處處同她頂着,還要明明白白的讓六宮都看着,到最後吃虧的可就未必是她了。”

我垂眸不言,暗自思量着她這番話,她又續道:“便如昨日,你讓陛下去見馨貴嫔的事傳得阖宮皆知,就算你有你的法子讓陛下聽不見這些,可到了馨貴嫔那兒,你可管得住馨貴嫔那張嘴麽?”她吟吟含着笑,語中一頓,“這是後宮,沒有哪個皇帝願意宮中嫔妃左右自己的心思。若他昨晚當真被鄭褚勸去了馨貴嫔那兒,你今日,可就未必還能同哀家在此處品茶了。”

我心下一陣陣生着懼意,帝太後,她平日裏幾乎不理六宮事,卻是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晚若她沒有擋下這些、讓宏晅去莊聆處……

是我太自大了,我覺得我一時盛寵,瑤妃也奈何不得,卻根本沒有去想馨貴嫔會借此說些什麽。這樣的事,甚至不需什麽證據,只明裏暗裏的旁敲側擊幾句就已然夠了……

我怎麽會犯這樣的傻!

起座離席,我斂身向帝太後一拜:“臣妾多謝帝太後。是臣妾思慮不周,心高氣傲不及想那麽多。謝太後點明,臣妾日後行事必定加小心。”

帝太後緩緩點頭,未有責怪之意:“嗯,長個記性就好。哀家知道後宮風雲波詭雲谲,有些事不得不為,可真心待你的人你心裏要有數。老實說,皇帝表面上雖仍做得公平,但他對旁人從未這樣上心過,哀家這個做母親的看得出來。你把這當恩也好、當情也罷,總不要平白辜負了。”

062.百轉

被帝太後一語警醒的同時,我不得不再度思索與宏晅的相處。我素來知道他對我比對別的嫔妃多一份照顧和偏袒。誠然,三宮六院,他總要盡力顯得公平,但這一份照顧和偏袒還是有這麽多人瞧得出來的。沈循、莊聆、帝太後,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切,我心裏也并非沒有察覺,我只是覺得,有察覺又能如何?他終究是一國之君,我到底只是一房妾室,琳孝妃、瑤妃、韻淑儀、馨貴嫔,亦都是他的妾室。不僅如此,眼下已是永昭五年,來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家人子入宮。新舊交替,那樣多的如花美眷,我在他心裏的這份地位,又能持續多久?

可……經過那麽多事的帝太後,她只會比我更清楚這些,仍對我說出那樣的話,大約是真的有什麽不同吧。

我拜見帝太後之時,将宮人都留在了外面。今日是紅藥和詩染随着,我回永桦軒的一路都陷入沉默的思索,覺出她二人在身後竊竊私語地猜測我怎麽了又不敢發問,也沒有心思去多做解釋,只覺得心亂如麻。

不可過湍不可過緩,否則水味不正,只會惹人嫌棄。比起與宏晅的相處,這句話我更需盡快領悟,因為那許是一生之情,這卻是生存之道。仔細想來,兩年來,有諸多事情我都操之過急了,以致于打草驚蛇教對方設了防,如不然,大約可以一招除之。

我需要仔細想一想。

回到永桦軒,我即以身體不适的由頭吩咐下去這兩日不見外人,又叫林晉去禀了鄭褚和大長秋季靖澤,道我不便侍駕。

靜坐案旁,我仔仔細細地回想着種種過往。從起初我的有意避寵到避子湯一事,他對我到底是忍讓多些。避子湯那事我雖是問心無愧,可他也不過是如鄭褚所說的“關心則亂”罷了。若不然,一旨诏書廢位或是賜死,我也無處鳴冤。

再到後來,那塊玉璧,他平日裏決計不會用這樣的方法随意讨好旁的嫔妃……

合璧,那是夫妻之象。

确是不一樣的,如此明顯。

我繡那香囊藏了諸多心計,他送的那玉璧卻沒有,他對我,沒有必要。

我忽然就有了愧疚,不管他對我的感情中有多少是“一時興起”,這兩年來,終究是我虛情假意多些。

長長一嘆,我站起身走到門口,婉然問我去哪兒,我道:“我去見陛下一趟,你們不必跟着了。”

明正殿外,鄭褚看見我不禁一愣,帶着疑慮躬身施禮道:“寧容華娘娘萬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猶豫着言說,“方才林晉來禀說……”

“說本宮身子不适?”我笑問一句,見他點頭,我又一笑,說,“沒什麽大礙。現在可方便見陛下麽?”

鄭褚笑揖道:“陛下有言在先不必通禀,娘娘裏面請就是。”

我入了殿,宏晅正讀着折子,擡頭一看我同樣一愣:“剛聽說你身子不适想去看看你你就來了,這是哪出?”

我悻笑着一福:“勞陛下記挂,臣妾沒什麽大礙。”

他抿笑搖一搖頭,随口示意我說:“來坐吧。”

我坐在他身畔,他仍是讀着折子。我靜默地看着他,一會兒,他無意間偏頭掃了我一眼,複又讀折子。我仍是看着他,又過一會兒,他有所察覺地一側頭,不禁笑了:“有事?”

“沒有。”我淺低下頭,解釋道,“臣妾剛從帝太後那兒出來,帝太後和臣妾說了些話,臣妾就想來見陛下一面……”

他一笑,擱下手裏的那本冊子,并沒有問帝太後對我說了什麽,只一刮我的鼻子,道:“想見可以,不許這麽死盯着看。眼巴巴的樣子,一會兒不知情的見了還以為朕怎麽欺負你了。”

“哦……”我應了一聲,低頭小聲咕哝着,“本來也沒少欺負。”

他眉毛一挑:“你說什麽?”

“沒……”我咬了咬唇,一欠身道,“陛下接着批折子吧,臣妾不打擾陛下正事。”

徑自起身去了後殿的小間,備茶水的宮人無事時就在這裏候着,我一看服飾略高于旁人的那宮女是個相熟的,上前笑道:“墨染,今天你掌事麽?”

那身形一驚,轉身端正的一福,笑盈盈說:“是,今日奴婢掌事。娘娘可是來找宮正?”

“不找宮正。”我颌一颌首,淺笑回道,“你們接着做事吧,我在這裏待會兒。”

墨染略帶驚詫地看一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見我并不打算離開,也不多語,繼續挑着手中的茶。

我靠在一個立櫃上,環視這間備茶用的小間。格局與成舒殿後殿大體一樣。成舒殿的那間,曾一度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是禦前尚儀,這些事情早已不需要我親自動手,我卻唯獨喜歡待在裏面,聞着滿室的茶香,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抽身歇息。

故而那段日子裏,我唯一能安靜下來想一想事情的時間,也都是在那茶間裏。作了宮嫔後當然再沒去過,諸多紛擾之下心思也愈顯煩亂,也許今日,我還是需要這滿屋的郁郁茶香來幫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除掉瑤妃,因為她一次次地想要我的命,可我又不能讓宏晅失望。瑤妃是寵妃,從她随着皇後嫁進太子府那天起就是寵妃,所謂長寵不衰,我若動她,只怕宏晅心結難免。

猶記我剛剛受封的時候,瑤妃是向我示過好的,她投了桃,我因想避寵又不願開罪太後而未報李,從此就已樹了敵。之後她的罰跪、紀氏的掌掴,這些賬一筆筆記下來,化敵為友決計是不可能的——縱使我願,她也不信。

可若是相安無事的各自度日呢?

瑤妃也是個明白人,她知道後宮粉黛三千,不會由她一人專寵,她也容得下別人得寵,更是一手扶植了從前的夏文蘭、張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貴嫔。至于旁的宮嫔,即便沒有歸順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則順姬也好、愉妃也罷,她們的孩子根本沒機會生下來。她對我不依不饒,實是因為我從她那裏搶走了太多……

許是可以一試。

一陣清雅的幽香襲來,我擡眼看去,怡然正輕晃着手中茶盞施施然踱來,含笑道:“寧容華娘娘好雅興,這是碰上什麽難事了要來茶室想想?”

我一沉氣,頗顯無奈道:“天大的難事,一邊是容不得人,一邊是不肯辜負的人,怎麽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搖頭晃腦:“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搖頭擺手:“非也非也,我這二者,要麽得兼,要麽兼不可得。”

“呀,這就難辦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櫃上,“娘娘不妨說說,興許本宮正幫得上忙呢?”

“不勞宮正女官。”我信手取過她捧着的茶盞飲了口,“本宮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魚,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動瑤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鋒芒,也免六宮非議。如她再步步緊逼,我有所動,宏晅、帝太後也就不能再說什麽。我深深吸進一口氣,又緩緩呼出,如此也好,少廢一番心思,我也好專心對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終的仇家.

我心中舒暢許多,對日後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軒,婉然道:“剛才淩宜閣來傳了話,說瑤妃娘娘後天請各宮嫔妃去小坐觀舞,姐姐去不去?”

宮中嫔妃時有這樣的小聚,瑤妃尤其喜歡這些。她寵冠六宮,如此相聚時,宮嫔們對她多有奉承巴結,她多半是不會請皇後的,只讓衆人在她的住處看清楚,這後宮裏真正順風順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後,這樣小聚也有過數次,我因不喜瑤妃,又知她會有刁難,總是尋了由頭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請帖,我就必須應下。

她邀衆妃小聚,誰都知不可搶她的風頭。我挑了身簡單的玉色并蒂蓮紋對襟襦裙,萬分的低調,朝月髻上簪了兩支白玉釵子,攜了婉然和雲溪往淩宜閣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瑤宮中随居的宮嫔和幾位素來與瑤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與她們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絡,各自見了禮又客套上兩句便安然落座。擡眼見馨貴嫔一襲淡橘色妝花絲綢廣袖襦裙迤逦而至,複又站起身,恭謹地淺淺一福:“貴嫔娘娘萬安。”

“喲,稀客啊。”馨貴嫔黛眉微悚,語氣聽似淡泊卻是諷意盡顯,“難得見寧容華來赴瑤妃娘娘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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