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是供皇室子們讀書的地方,林曦和作為玉貴妃的嫡親侄子,也算是借了這位姑母的光了。
進去之後,環境卻比他想象的要複雜。每日除卻上下打點,還要忙于應付夫子們留下的課業。
在家獨大的嫡子,突然來到這個即便自己的爹位列當朝一品,依舊要點頭哈腰的地方難免會覺得不适應。
開始的時候,尚有一些閑情逸致,讓身邊的近侍送幾封信帶出去給沈衡。
忙到後來,三五十天才寫一點什麽。
到了最後,也只是将那丫頭讓人帶進來的東西随意看看,這便是算了。
對于林曦和的信,沈衡一直都是很珍視的,無論長短,都好好收在一只木匣子裏。
那是她爹買來給她裝首飾的錦盒,檀木的,刻着好看的雕花。
她想将兩人所有的信都珍藏在裏面。
可是漸漸的,随着那上面字數的減少。零星的敷衍,就連她這般沒什麽學識的人都看出來了。
他大概在忙吧。
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那日之後,她也曾問過她爹,秦觀的那首詩到底是什麽意思。
沈括奇怪的看着她,卻是嘆息一聲:“你年紀尚輕,等大了爹再講給你聽吧。”
可她似乎,也能明白那裏面的意思了。也朦胧知曉了,林曦和那日眼底之下的那份灼熱到底是什麽。
情窦初開的少女總是帶着一種旁人不能理解的幻想的。
林曦和不回信,她便每日每日将他寫給她的拿出來翻看。偶爾傻笑,偶爾出神,然後依舊每天寫一些身邊的趣事告訴他,像一個急于訴說的孩子,不管不顧的樣子。
再收到他的回信時到底是什麽時候,沈衡已經記得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上面蒼勁有力的小篆比往日精進了許多。
她歡喜的跳到房檐頂上,踩落了好多碎石。
之後的信,通的越來越頻繁。
甚至晌午寫的,到日落之前便能看到他的回複。
那段時間,真的是她此生都不能忘懷的回憶。游走在筆尖之間的只言片語,流轉在文字之中的青澀情愫,美好的,那樣純粹。
快要年關的時候,林曦和從宮裏回來了。
她穿着剛做好的新衣站在門口迎他,笑的一臉端莊。
他面上的神情伴着幾分錯愕,似乎沒想到那個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丫頭竟然也可以有這般靜若處子的時候。
他将身上的狐裘披風脫下來裹在她身上,輕笑道:“這是出門之間喝了什麽治淘氣的湯藥了?怎地這樣乖巧?”
她大笑着揚起手中的信紙。
“不是你說,姑娘家偶爾頑劣是嬌憨,太頑劣了便成了撒潑了嗎?我可是依照你說的,學着動靜皆宜,自己寫的東西都忘記了?”
他盯着那張信紙許久,半晌才說了句:“怎麽會忘記,我在宮裏,一直都在惦記着你。”
她當時只當他那怔愣的表情是在不好意思,也沒再問什麽,便歡歡喜喜的回去了。
林曦和過了年便十七了,身邊的氏族子弟也都擡了所謂的房裏人。
他拉着沈衡問她,可願嫁給他為妾。
在他根深蒂固的認知中,沈衡這樣的出身,做妾,已經是在擡舉沈家了。
她十分堅定的搖頭,心底卻也因着他這句話而覺得難過。
她的爹,一輩子只娶了她娘一人,明媒正娶。
她見過丞相大人府裏的幾位姨娘,即便笑魇如花,嘴角的弧度依然是苦澀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憋悶,林曦和也因着她的“不識擡舉”而郁郁寡歡了許多時日。
那大概是他們自認識開始第一次冷戰。
她在上京,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唯一交好的便是都尉張中遠的妹妹張挽君。
她背着一大籮筐花生來找她訴苦,也是有些不太确定的詢問,自己這樣做,會不會太果斷了一些。
張挽君一向溫順,難得那日會斬釘截鐵的告訴她。
“有些事情是可以妥協的,但有些事情,是萬不能讓步的。如果林大公子真的愛你,便一定會将這個正室的名分讓給你。”
沈衡搖頭,她在意的真的不是名分,她只是想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鬧了一陣子別扭之後,林曦和上門來找她。
她清晰的記得那是一個極漂亮的雪夜,他穿着一身單薄的淡藍襦袍站在她家門外。
雪在他頭上落上了一層厚厚的印記,像是個剛從雪堆裏滾出來的精致雕像。
他喝了些酒,濃濃的桂花香氣徜徉在兩人之間。
他對她說:“沈衡,我們成親吧。”
時至今日,她還記得那一日充斥全身的那種激動。
她顫抖着聲音問他:“這是真的嗎?”
他點頭,卻說了一句讓她似懂非懂的話。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給你。”
大婚的前一日,她拿着親手寫的請柬去找張挽君,感念她從中調和,還請她大婚當日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兩個人之間的通信都是通過她,她認為這樁喜事,挽君才是紅娘。
然而她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興,只是當時沈衡太興奮了,并沒有留意到她瞬間煞白的臉色。
婚禮當天,她爹坐在她的房內靜靜的看着她披上嫁衣,幾次張口最終還是化為一聲嘆息。
那裏面的意思,她懂。
但是沉浸在愛情中的她,完全體會不到父親心中的那份焦灼。
她固執的認為,婚姻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同身份,門第都沒有任何關系。
成親那日,朝中重臣來了大半,紛紛上了重禮前來道賀。
可事實上,他們并沒有發出幾張請柬。
沈衡以為是林曦和的主意,而他,只是蹙着眉頭盯着她看。
叩拜天地的時候,她沒有高堂可拜。
林曦和的父親去了湘都,他的母親,亦不同意這門親事沒有出席。
夫妻對拜時,她聽到了嘈雜闖進的腳步聲。她原該叫“公公”的丞相大人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鐵青着一張臉将她拉扯起來,厲聲質問到底她給他兒子下了什麽藥,讓他糊塗至此。
她想說,沒有,我們只是相愛,想要相守。
對方卻完全沒有要給她辯駁的機會,直接命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拆掉了所有的紅布。
林方知用腳踩着她掉落的紅色蓋頭,冷冷的對她說。
“麻雀想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也要看看這鳳凰的巢穴,你配不配的上住。”
在場的賓客被隔在一堵大門外面,林丞相關門放“狗”,讓一幹親衛直接動了棍棒招呼在她身上。
她死死咬住牙關,倔強的擡起頭看向角落裏的林曦和。
他的面色那樣蒼白,看見她望過來的視線,情不自禁朝前走了一步。
林方知對他說。
“如果你肯放棄林府的地位,丞相嫡子的身份,你大可以走過去幫她。”
她看見了那雙眼底的掙紮,以及痛入骨髓的心疼。但是也看見了,那只自那句話後便沒再挪動一步的紅色長靴。
好像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她放棄了反抗,連身上錐心刺骨的傷痛都已經麻木。
她爹就是在這個時候從門外沖進來的。
她不知道那個總是文文弱弱的書生是怎麽在那些身強力壯的親衛手下強撐下來的,只知道自己被他死死護在身下。任是誰來拉,都撼動不了半分。
她聽見他顫抖着聲音哀求:“是臣下教女無方,所有的事情,沈括都願意自己一力承擔。求丞相大人開恩,放過我女兒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