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67)
托出,無關痛癢;可許多事我若說了,大概……
默然以對,須臾他又一笑,不再提此事。
張太醫在幾日後被急召入宮,宏晅知我此舉要避人,便安排在了廣盛殿側殿,對外只說是他有話要問。
張太醫如今大概也不過是而立之年,入殿向我一拜,道了聲:“充容娘娘安。”
我淡看他須臾,微微一笑,道:“大人瞧着本分,實在不像會加害于人的人呢。都說醫者父母心,乍聞大人昔年之事,真讓本宮瞠目。”
他不禁一栗,垂首應道:“臣不知娘娘所言何事,請娘娘明示。”
“罷了。”我輕緩笑道,“你推個宦官到井裏的事本宮不多問,本宮只問你,三年前任氏有孕是怎麽回事?”
“任氏……”他滞住,俄而強笑着道,“三年前的事了,臣也記不清了……不知娘娘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這事可不是你一句‘記不清了’就能混過去的。”我笑意未減,端詳着他輕輕道,“明白告訴你,任氏死了,毒害皇裔的罪名。先前的種種都要徹查,你若不把話說清楚,一不小心牽連進去,就是誅九族的大罪。”我倚在靠背上,淡睇着他,幽然續言,“你也瞧見了,這兒不是後宮,是陛下的廣盛殿。陛下什麽意思,你該是心裏有數。”
“充容娘娘……”他額上沁出了冷汗,擡起衣袖拭了一拭,叩首道,“當年是臣……查出她有身孕,可後來她孕中多思,沒能保住,小産了……”
他答得言簡意赅,與任氏所認為的一般無二。我輕然一笑,審視着他又問:“那你知不知道陛下給她賜了藥?”
“賜了藥?”他身子一悚,伏地低言間錯愕不已。我冷聲笑道:“虧得你是個太醫,她得幸後都會喝避子湯,你竟查不出麽?”
他驚得無言,我又冷硬道:“說吧,誰指使的你做的這出戲。你可別告訴本宮是你自己的意思,本宮要知道,六宮裏頭,誰授意的你如此。”
“沒有……”他立即答了,我一怔,他又提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沒有。沒有誰授意,只不過是臣覺得任氏太刻薄,故而……”
“你還這麽護她?”我忽地蔑笑起來,問得他一愣,我又道,“昔日你在淑元皇後面前護着她也就罷了。如今她都把你招出來了,你還要護她?”
他一時滞住,目中狐疑與驚愕并存,我笑睨着他,口吻輕松:“若不然,本宮怎麽知道這件事?你與她那樣好,她應該也告訴過你,她與本宮是多年的姐妹吧?至少……你知道她當時是簌淵宮的掌事女官吧?”
他怔然望着我,猶是未言。我笑靥明媚地回視着他:“大人何必這個樣子?您很清楚本宮在說誰,心裏也就該有數本宮是如何知道的這些事。”我淡掃了一眼案上的茶盞,持起來淺啜一口,“所以您還是說了為好,您的命本宮不在意,但本宮要救她。”
他思索了許久,終于将當年之事一一托出。确是婉然托他騙任氏假孕、幫其推遲信期,最後又假作小産。
呵,也許婉然該慶幸此事就這麽未起波瀾地過去了,若不然……一個被賜了避子湯的宮嫔突然有了孕,倒又是一出好戲。
“她是想借此事除掉誰?”我問他,他卻搖頭,坦然道:“這個臣委實不知了。她說牽涉太多與臣無益,任臣如何追問她也不肯說。”
他行禮告退後,我也起身離開側殿,本想去正殿同宏晅問個安,卻在側殿門口碰上了他,遂垂首一福:“陛下安。”
“問完了?”他問我,我點點頭:“問完了。”
“你覺得他說得是真是假?”他又問。顯是方才聽到了一些話。
我想了一想,平靜道:“臣妾覺得……大抵是真的。昨日那宦官也說是婉然。”
“那你……”他打量我片刻,短一嘆,“罷了,先不說了。”
張太醫離了宮,我細細思量着,覺得婉然此舉大約還是針對我的吧。所以我被廢出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若是針對旁人,任氏就不會是因“孕中多思”而小産這麽簡單了。
倒也無礙了,知是婉然便好,好過另有其人。無論這樁事到底如何,我都是容不下婉然的,她必須死,否則莫說是我,就是怡然也沒有安生日子過,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遷怒于芷寒于芷容。好不容易團聚的晏家,不能讓她給毀了。
次日起床梳妝,從鏡中瞧見雲溪與林晉二人在我身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神遞來遞去,顯是有事。垂眸淡一笑:“有事就說,這麽看來看去的眼睛不累?”
“諾……”二人一愣後齊聲應了。又是互相看了一看,誰也不肯先開口。我便看向林晉:“你說。”
“諾。”林晉躬了躬身,思忖片刻,道,“臣聽說……昨日張太醫離宮後,被強盜在路上給……殺了……”
“什麽?”我陡然一驚,“離宮便死了?”
雲溪垂首道:“是……當街刺死的,這樣的事……只怕整個錦都都知道了。”她咬了咬嘴唇,忿然道,“從前真瞧不出婉然這樣心狠。虧得張太醫昨日還想着護她,她竟殺人滅口。”
我冷聲一笑,寒意在心底蔓延開來,生生将一顆心凍住似的,森冷不堪地直生着痛:“婉然……她哪兒有那麽大的本事。”
“娘娘?”雲溪微怔,不明地看着我,茫然又道,“那是……靜媛夫人?趙家的人?”
“只怕也不是。”我斂去笑意,望着銅鏡中的自己,發現眸中的森意壓都壓不住,“本宮私底下見的人,陛下瞞着六宮。若這都讓靜媛夫人知道了,禦前的人都該拖出去杖斃。”
“娘娘您是說……”林晉恍悟間倏爾大驚,我垂下眼簾,語聲淡泊地循循笑道:“如若不然……你可還能想到旁的解釋麽?”
二人均是不敢再多話,垂首靜默。我擡手一扣面前的妝奁:“罷了,就當誰都不知道。”
這事倒沒在後宮引起什麽議論,一個已離開三年的太醫的死活誰也沒工夫在意。怡然在進宮時卻忍不住問起我此事,眉目間擔憂隐隐:“我聽說……他入宮那日,姐姐在廣盛殿?”
“是。”我點頭道,“實際也是我要問他話,陛下不過是怕再惹出什麽議論來,才以自己的名義召的他。”
“那這事豈不是……”怡然立時便明白了,不解地望着我,“為何?”
“我也想知道為何。思來想去,他那天也不過是說了受婉然指使。”說着笑而一嘆,“真不知道咱這個好妹妹到底有怎樣的本事,竟是供出了她便招致陛下滅口。”
怡然不語,低頭思索着,過了良久才又擡起頭:“太奇怪了,這幾年裏都奇怪得很。陛下一味地護着婉然,平日裏卻連見都不見她,我聽說就連陛下去荷莳宮的時候,靜媛夫人也會叫她避開。起初以為是陛下當真看上她了,靜媛夫人才不願她見,後來才知是陛下不想看見她。”
“那這麽護着她又是為何?”我冷涔涔笑着,“誰知不是陛下真看上她了,因着我、或是因着從前的事覺得不宜納她才始終避着?呵,若真是如此,我真想勸勸陛下,我的罪都赦了,她不過是幫襯着自也不必在意了,趕緊冊封了就是,幹什麽這麽撐着做樣子,誰心裏都堵。”
“姐姐……”怡然皺了皺眉頭,勸我道,“姐姐先別氣……若不然,姐姐先問問陛下到底什麽意思?”
我默然。我又何嘗不想問他?自從覺出他待婉然态度奇怪以來,我無數次地想要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但我始終是不能問的。我無法想象,如果他親口告訴我他喜歡婉然,我要如何面對。還不如就這樣下去,不必直面那樣的答案不說,我是嫔妃、婉然是宮女,待得日後動手之時,她也就不占什麽便宜。
搖了搖頭,輕輕一嘆,我苦笑道:“有什麽可問的。若真逼得他封了婉然作宮嫔……于我們還真是得不償失。罷了,就這樣吧。”略一緩神,轉而問她,“阿容沒跟你一起來?”
“來了。”怡然眉目一翻,“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這剛訂了婚約、還未正經嫁的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進了宮門就跟我說‘嫂嫂你先跟長姐問安去,我去拜見琳儀夫人’——還沒等我應一句,她就歡歡喜喜地往月薇宮去了。”
我但笑不言,怡然一嘆又道:“唉,倒也挺好。她和大長公主、琳儀夫人處得來不說,那淩合郡王和你兄長也談得到一起、對她養父母也恭敬。她還沒過門,兩家子就日日走動着恨不得當一家人過,日後也省得為她操心了。”
每每聽到芷容與淩合郡王的事,我都很是欣慰。她嫁得好,不僅于我而言是高興,父母在天之靈也會替她高興。
安靜須臾,怡然輕輕撫着小腹,眉眼低垂着悠悠道:“這孩子長得好,和靜媛夫人那邊大概時日差不多。”她笑容略有詭異,“真是但願她那孩子也能平安降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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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靜媛夫人有孕以來,怡然第一次同我一起去拜見了她,自然也會見到婉然。我與怡然各自落座、同靜媛夫人閑談着,婉然沉容侍立一旁,倒也是個融洽的場面。
當年的“禦前三然”,如今最好的結果,也就是這僅限于表面的融洽了。
“聽聞侯夫人胎像穩固。”靜媛夫人溫婉笑道,怡然颌首莞爾,別有意味地應說:“是。妾身亦聽說夫人也胎像穩固。”
靜媛夫人抿唇緩緩道:“侯夫人嫁到宮外多時了,倒還對宮中情況了如指掌,還有勞侯夫人如此關心本宮的胎了。”
“彼此彼此。”怡然粲然一笑,柔順道,“說到底是陛下關心着夫人的孩子,在簌淵宮時時常和充容娘娘提上幾句,妾身來見充容娘娘時總能聽到。”
輕聲一笑不做置評。怡然話裏的意思靜媛夫人自是明白的,因她急于去争後位,做得太過失了分寸,連宏晅也察覺出不對。故而在她有孕的這陣子裏,雖是衣食住行上都關心有加不曾委屈過,但也不過是差宮人來問,自己則鮮少踏足荷莳宮。這樣的“待遇”在旁的嫔妃有孕時皆不曾有過,若不是帝太後關照有加、又賜死了程氏以震懾,只怕宮人間少不得要有閑話。
是以那日在長寧宮時,帝太後忍不住提醒他“靜媛夫人懷着皇裔”。
“是啊,本宮也很感激陛下上心。”靜媛夫人柔荑輕搭上小腹,淺笑吟吟,“本宮到底是命裏順一些,該有人照顧時總有人照顧着。比不得充容妹妹那般……懷着齊眉帝姬的時候竟是人在宮外,無所依靠,直到帝姬一歲了陛下才剛知道。”
我目光微凜,擡眼間婉然靜靜看着我,遂是笑道:“說起這個,臣妾現在到底有阿眉承歡膝下,再則臣妾是陛下的人了、怡然嫁了兄長……婉然,你還要這樣耽擱着麽?用不用本宮幫你跟陛下說個話,給你賜婚?”
“多謝充容娘娘美意。”她垂眸一福,“不過奴婢已在宮裏待慣了,沒有嫁人的心思。”
“呀,這話可說不通。”怡然笑嗔道,“咱們同時進的宮,你看我不也是嫁了人了?”說着與我相視一笑,“你便是在宮裏做得再好,也敵不過嫁得好不是?總要嫁人的,還不如讓充容娘娘替你說說話,姐妹這麽多年,你還怕她虧了你不成?”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婉然款款笑着,“總之不是急于一時的事,日後再說就是了,也不能今日提了一句、明天就出宮嫁人不是?”
我點一點頭,和顏悅色。怡然靜默片刻,徐徐道:“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你還為了前幾日的事難受着,張太醫是個好人,但逝者已逝,你總不能因為他不在了就做一輩子宮女……”
只那麽短短一瞬間,我看到靜媛夫人眸中一閃而過的厲色,再定睛看時又是溫和如常的笑容:“張太醫?就是前幾日死在錦都街頭那人麽?聽說他早已不是太醫了……不知和婉然有什麽關系?”
“娘娘不知道?”怡然面露訝異,“張太醫和婉然從前是……”
“侯夫人在說什麽。”婉然低垂着羽睫森冷道。怡然睇一睇她,又說,“你竟沒告訴夫人麽?這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太醫娶宮女回去亦是有例在先的。”
我與怡然一言一語地配合着,道出婉然與張太醫的舊事。這些事,婉然大抵是不曾跟靜媛夫人說過的。她們本就互有不信任,如今讓靜媛夫人知道這樣的事,她自會更疑婉然的忠心。
若在從前,她興許還能大度地忍下,但現在是争後位的這個節骨眼上,出不得岔子。
“姐姐怎知婉然和靜媛夫人不和了?這幾年我看她們狼狽為奸的,配合得好得很。”回簌淵宮的途中,怡然這樣問我,我攙着她的手一笑:“你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婉然打了紅藥、我便打了她的事麽?”
怡然點頭:“記得,怎麽了?”
“當時我是一時之氣。後來靜下來細想,她那一巴掌無論是打在紅藥臉上,還是打在雲溪、詩染、璃蕊臉上,我大概都是忍不了的。因為那都是我真心相待的人,我容不得別人傷她們。”我緩緩走着,微微一頓,又道,“當然,也有對婉然的積怨。但……別的宮嫔,遇上自己身邊的掌事宮女被掌掴,多多少少也要争執兩句。那日,我為紅藥打了婉然,靜媛夫人卻什麽也沒說。”
一句也沒有。當時我氣憤着不曾多想,還是雲溪後來提醒我說:“娘娘不該如此沖動,如若靜妃娘娘和娘娘理論起來、再鬧到帝太後那兒去,吃虧的還是娘娘。”
可她就是什麽也不曾說、不曾做,若說婉然真與她沒有隔閡,至此也要有了。
靜媛夫人動作一貫是很快的。
短短三五日之後,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有孕的靜媛夫人忽地大怒,要發落荷莳宮的掌事宮女到舊宮去。這事在宮裏激起不少議論,宮人們私底下都猜測着到底出了什麽事。
當日晚上,這事算是定了。林晉進來禀說:“陛下給擋了下來,把婉然打發到柔婕妤那兒去了。”
我渾身一陣冷。
“哦,知道了。”我淡應道。他的心思,我是愈發不解了。從前的種種,我始終還能有個借口說是自己多心、也許他只是顧念着她在宮中服侍多年才不曾發落而已,沒有別的原因;就連張太醫被殺,我都可以告訴自己也許真的只是遇到了強盜,與他并無關系。
可如今,靜媛夫人有着身孕,帝太後為了這個孩子已經賜死了程氏、又禁足了良貴嫔許久。但當她要親自發落一個宮娥的時候,竟然被他攔了下來。
婉然……她到底是有什麽了不得的好處,讓他這樣護着?
近些日子,帝太後召見怡然卻是召見得勤了。她時常上午入宮,離宮時已是傍晚快關宮門的時候。如此我也沒空見她,好不容易有一日她得了空,來見我時,琳儀夫人也在,怡然憂心忡忡道:“姐姐,靜媛夫人必定打着什麽主意。”
我微怔,問她怎麽了。她說這些日子帝太後召見她都不會留她太久,說上幾句話便讓她到荷莳宮陪着靜媛夫人去。
我與靜媛夫人不和,怡然亦是。這些事帝太後不知,但她二人卻都是心知肚明,如此讓帝太後召見自是別有它因。琳儀夫人聽罷當即面色一沉:“你可小心着。你若偶爾入宮出了事,自會引起議論;但要是天天進宮卻出了事,可能就不一樣了。”
換言之,如若怡然日日如此進宮陪伴靜媛夫人,過個一兩個月,即便是在荷莳宮裏有了閃失,靜媛夫人的嫌疑也會少許多。旁人總會想,若靜媛夫人要害她,早就害了。
“我又不是嫔妃,她們存的什麽心!”怡然怒道。琳儀夫人一笑,目光定在她小腹上,“你不是嫔妃,但你腹中有一個與她孩子月份差不多的孩子,焉知這孩子日後不會是皇裔?”
怡然一悚,我垂眸不言。類似的事,是發生過的,順充華最是清楚。姜家做得出的事,靜媛夫人未必就做不出。
“本宮随意一猜,你們多存個心思、早做着打算。”琳儀夫人輕緩喟嘆,“眼瞧着她近些日子沒再惹出過什麽事,大概也不想借這孩子除誰了。但她自知這孩子保不住,又拼力撐到現在,總是要圖些什麽。”琳儀夫人微微一笑,颌首向怡然道,“除了你腹中這個和她月份差不多的孩子,本宮一時想不到別的了。”
見我們大概還有話說,琳儀夫人站起了身:“時候不早,本宮先走了。”
“恭送夫人。”我們齊齊一福。待她走後,怡然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她……不是頭一個提醒我當心的了。”
我“哦”了一聲,随口問她:“上一個是誰?”
“順充華。”她輕輕一哂,“她們都這樣想,大概靜媛夫人也确是有這個打算。”
我點點頭,凝睇着她深深一笑:“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是正合我的意。”她輕笑出聲,“不過也得有個合适的機會。”
我颌首不答。眺向窗外,枝頭上的樹葉已然不剩幾片,殘殘破破地在上面挂着,有些還打着卷。
一年多了,我回宮一年多了,很多事……都差不多是時候着手去做了。
“大寒。”我輕啓唇,道,“大寒時,帝太後總會召幾個嫔妃還有外命婦去,若不出意外,今年你我皆應在列。”
“倒是個好時候。”怡然抿笑,“不過……姐姐是不是還是先弄明白陛下的心思比較好?”
“不必了。”我聲音微微一冷,“做咱們的事便是,不能再耽擱了。”
他的心思……我無時不刻不在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麽心思。但不論他怎樣想,婉然,我都是要除的。
甚至比除靜媛夫人更要迫在眉睫,幾乎可說是一天也不想多忍。
相較于靜媛夫人的翻臉讓我覺得心冷,她後來的種種……幾是讓我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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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這天,從清早便起風,片刻之後雪花就飄了下來,越飄越大、越多,直至晌午仍未停下。
我在廊下将手伸出去,托了一片雪花回來,看着它在手心中慢慢融化。怡然走到我身邊,望着漫天飄散下來的潔白含笑一喟:“我知道姐姐在想什麽。”
她又說:“婉然最喜歡雪了。”
我點點頭,淺笑不語。她長長的一聲嘆息,目光迷離道:“這樣的一場大雪,沒有個十天半個月是化不了了。讓她死在這樣的雪景裏,也很好。”
“好麽?”我輕笑着反問她,睇了一眼滿目潔白倏爾轉身回殿,“我只嫌她髒了這樣的好景致。”
“那往後的冬天,都不會有人來擾這樣的好景致了。”怡然淡淡笑道。
猶記許多年前……那時候,還是在太子府吧,我們一起盼過下雪,終于見到了一場大雪。彼時都還年幼,自是玩得不亦樂乎,一起堆了三個雪人,還在上面寫了名字。
“怡然。”我想着想着不禁一嘆,“你知道麽,近些日子,我總是很懷念小時候,不過……回不去了。”
怡然點點頭:“是回不去了。”
傍晚,長寧宮設宴。那一路上,我與怡然同坐在煖轎中,裏面很是暖和,我們相握的兩只手卻都仍是冰冷的。這一路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眼前一幕幕過着這十幾年裏三人的相處,我想她也一樣。
“帝太後大安。”我向帝太後行了大禮,怡然還未跪下去便被宮人扶住,帝太後笑向她道:“不差這一個禮,眼見着要生了,若在哀家這兒有個什麽閃失,哀家沒法跟君侯交代。”
于是便笑應了各自落座,席間聊起的話題自然還是二人的孩子居多。
馮宣儀抿唇笑道:“臣妾數算着,想着靜媛夫人和侯夫人的孩子應該都快生了,到時候又能熱鬧一陣子。”
我聞言亦是笑道:“倒看不出馮姐姐也是愛熱鬧的人。本宮倒也沒想着熱鬧,就像着等嫂嫂的孩子降生了,得時時帶進宮來,跟阿眉做個伴。”
怡然在旁答得頗是不給面子:“這話娘娘跟妾身說可是沒用,得問您兄長去。他若不答應,可就怪不得臣妾了。”
聊了片刻,常伴太後身側的柔婕妤帶了幾名宮女進來,布好茶器,這是要一展茶藝了。我們皆不禁贊許,柔婕妤笑言道:“每日給太後奉茶,太後說臣妾的茶藝便是一等一的了,只怕還是比不過從前侍奉禦前的侯夫人去。”
怡然颌首一哂:“妾身怎麽聽着婕妤娘娘這話這樣的酸。茶藝妾身也許久不曾練過了,大概難免生疏。本想着今日定要給太後奉個茶的,仔細想想還是不出這個醜為好。”
柔婕妤聽得眉眼一彎,笑道:“侯夫人有這份心,來做便是了。”又望向帝太後甜甜一笑,“太後說呢?”
帝太後自是欣然應下,吩咐宮人再取茶器來。怡然紅着臉坐下來,很有幾分忐忑地想了一想,踟蹰着道:“太後,妾身如今大着肚子,行動不便了呢,想尋個幫手行不行?”
太後一笑,大方道:“行,在座的你随便挑。”
她自是看向了我,笑吟吟道:“充容娘娘,可否勞駕?”
“……”我暗瞪她一眼,遂又些尴尬地向太後解釋道,“循禮不該拒絕,只是……臣妾都有三五年不曾做這些了,早已忘得幹淨,只怕給侯夫人添亂。”
怡然剛欲嗔怒着開口,柔婕妤在旁款款笑道:“侯夫人是不是覺得昔日與充容娘娘常在禦前一起做這些事,故而默契些?”
怡然點頭:“自是。”
“那臣妾身邊的婉然也是與侯夫人相熟的,讓她來給侯夫人幫忙,如何?”柔婕妤淺笑吟吟,怡然略一思忖便點了頭:“也好。”
婉然被叫進來,端然在怡然身邊坐下,二人一道煮水、溫壺,當真默契有加,與昔日在禦前時一般無二。
片刻工夫,香茗沏好,遂喚來宮娥,将茶盞一一交與她們,奉與帝太後、在座宮嫔與外命婦。
怡然回到我身邊坐下,我們各自望着面前茶盞淡然一笑,揭開蓋子飲茶不語。
倏爾一聲低呼,繼而便是瓷器落地的聲音,我們一驚忙擡頭望去,靜媛夫人已是支着桌子、面色發白。兩側的宮人一時都驚住了,及喚着“夫人”,靜媛夫人卻痛得無力答話。
帝太後亦有一怔,即斥着身旁的宮人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傳太醫!”
還未及多回神,我聽得怡然在我身旁亦是一聲低呼,驀地伸手抓住了我,忍了一會兒又是痛苦的一喊。
“怡然!”我驚惶地扶住她,殿裏徹底亂了,帝太後亦有些慌意,忙命人扶二人分別去兩旁的側殿歇着,急召太醫。
這個大寒夜注定是過不好了,二人同時動了胎氣。因産房血氣重,我們都退到了長寧宮外,聽着裏面不停傳來的喊聲,一陣陣心悸。
“怪了……為何只是聽着靜媛夫人的聲音、侯夫人沒什麽動靜?”語歆在我身旁低低道,疑惑不已地問我。我眉頭緊皺,鎮定搖頭道:“不知……不會有事的。”
裏面的太醫、醫女、宮人都忙碌着,我看到靜媛夫人那邊時不時有人出來往怡然這邊看一看,旁人并不會注意,我見了,心底一縷冷笑劃過。
過了一個多時辰,靜媛夫人的喊聲始終未斷,宮娥出來一福,道:“太後,侯夫人無礙了,已安頓下來,沈大人說好好調理便可。但……靜媛夫人怕是要早産……”
帝太後微緩了口氣:“給哀家保母子平安。”
那宮娥應了一聲“諾”,匆匆回去。
“太後。”我上前一福,不安道,“臣妾想……進去看看嫂嫂。”
帝太後點了頭:“去吧。”
入了殿,見怡然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神色清明,有宦官上前向我一揖,我淡問他道:“侯夫人沒事了?”
那宦官應說:“沒事了,虛驚一場。”
擺了擺手命他們都退下,我坐到怡然身邊,她笑問我:“靜媛夫人如何?”
“這孩子她今天生定了。”我嗤聲一笑,“等生下來後發現沒得換,必定很有意思。”
怡然又問:“那些個茶具呢?”
“暫沒人提。不過你們同時動了胎氣,任誰也能瞧出不對來,必定是要扣下查的。”我輕輕一哂,“裝得還挺像。”
“早做戲做慣了。”怡然對我的贊許頗是不屑,一嘆又道,“倒也多虧了沈大人。”
若沒有沈循帶着一衆醫女一起在這兒忙得焦頭爛額,她這一場“虛驚”只怕是騙不過靜媛夫人——不過騙過與否都無大礙,靜媛夫人可是實實在在動了胎氣,不是她想不生就能不生了的。
我與怡然靜靜坐着,依稀能聽見那一邊仍自不斷的忙碌聲。即将破曉的時候,那邊乍然傳出一陣宮人的驚呼,我垂眸淡笑道:“我出去看看。”
跨出殿門,五六個宮人正惶恐不堪地奔了出來,直奔到帝太後面前跪下一拜:“太後……”
“怎麽了?”帝太後凜然,“生了沒有?”
“生……生了……”那宦官說着一叩首,“但那孩子……”
“孩子怎麽了?”
“那孩子……”那宦官支吾了半天,才狠下心道,“那孩子……是個怪嬰……且是……已斷氣了……”
“什麽?”帝太後登時失色,旁邊的嫔妃也俱是一陣訝然低呼。我站在門邊淡看着這些,當着這許多人的面禀出來,帝太後是護不得她了,她堵不住悠悠衆口。
寂靜了良久,只有寒風低低的呼聲,幾個宮人猶自跪伏在地,旁邊的宮嫔也沒有一個敢出聲的。帝太後沉沉一嘆,眼底一片黯淡中生了兩分決然:“去,如實禀給陛下。”
三天之內,後宮局勢不同了。靜媛夫人産下怪胎的消息不胫而走,連前朝都是一片嘩然。數位朝臣上表啓奏道此不祥,宏晅下旨降其正五品姬位,削去封號。
緊随而來的,是宮正司傳來的結果,有人往那日的茶裏加了麝香。受召入宮問話的怡然挺着大肚子,冷着臉反問宮正司的人:“你們也查到我那杯中亦有麝香、我那日亦是動了胎氣,難道我會自己害自己不成?”
一席話堵得宮正司的人無理由再查她,宮正墨蘭本又與她交好,接着查下去,當然是查到了那日與她一并沏茶的婉然身上。
可宮正司還沒查出個所以然,還在月中的趙姬就去求見了帝太後。她不會再留婉然了,那天自始至終,我沒有碰過那些茶器,她可以疑怡然,但到底是婉然嫌疑更大些——她們本就互相信不過,何況不久前二人剛剛撕破了臉。
“叫她們狼狽為奸,就讓她們窩裏鬥去。”怡然清淩淩笑着,在明玉殿的廊下烹着茶。我笑睇她一眼,只問她:“指甲洗幹淨沒有?”
她的指甲留得長長的,長得很好,塗了鳳仙花汁後一片片殷紅地附在指上,與蔥白的十指很是相襯。十數日前,便是這副美麗的指甲裏挑了一點麝香,當着衆人的面加進了靜媛夫人的茶中,誰都沒有看出來。
“禦前服侍這麽多年,我們都太熟悉奉茶的規矩了。”她淺淺笑着,“婉然亦是。”
所以她數好了哪一盞是要奉給靜媛夫人的,獨獨在那一盞裏加了麝香。相較于給每一盞茶都下麝香,如此婉然的嫌疑就更大了——因為怡然不會害自己,在座的另一個熟知奉茶規矩而又碰過那些茶的,就只有同樣在禦前侍奉過的婉然。
只不過,宮正司查出的是靜媛夫人與怡然杯中均有麝香。
并沒有人去買通宮正司的人,兩個杯子的餘茶裏确是皆有麝香,區別僅是在于……靜媛夫人杯中的麝香是在奉茶前就添好的,而怡然的,是她喝過之後才從指甲間彈進去的。
“我真怕你那天真動了胎氣。”我道。怡然一笑:“其實也确是有些感覺,自己也怕。不過我事先問好了,我胎像穩,麝香對我沒有那麽大的作用,藏在指甲蓋裏罷了,不敵靜媛夫人那樣直接喝下去。”
這幾天的陽光都很好,暖融融地照下來,灑在厚厚的積雪上,怡然望了一望院子,抿笑道:“這樣的好天,真該去看望看望趙姬才是。”
“只怕她現在沒心思見我們。”我回以輕然一笑,“且讓她全神貫注地把婉然收拾了吧,咱要和她敘舊,以後有的是時間。”
怡然淺颌了颌首:“聽姐姐的。”
作者有話要說:喵~~下一更是直接替換防盜章啦~~于是就不卡着晚七點了,一會兒直接換掉~買過的菇涼不用重新買~~記得來看~~~
替換的這章字數略少……因為阿簫在感冒藥的作用下睡得昏天黑地早上沒起來【對手指】于是努力一下争取晚上加個更好了……可能趕不到七點前……于是……大家索性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