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68)
一起看吧【撓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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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然的罪名很快便坐實了,賜死的旨意卻始終沒有下來。
又等了幾日,我終于去了成舒殿面聖。全似無意地笑向鄭褚問及此事,鄭褚瞧了一瞧宏晅的神色,不言。
“陛下是何意呢?”我看向他,笑意淡泊,他擱下筆,回看着我:“那你的意思呢?”
“婉然毒害皇裔,是死罪。”我颌首一福,站起身垂眸淡淡道,“自臣妾回宮以來,就很奇怪陛下為什麽這般待婉然,但求陛下今日給臣妾個答案。”
“晏然?”他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卻道,“你指什麽?”
“昔日臣妾因嬈謹淑媛的事遭廢黜,縱使先前的種種陛下并未告知旁人,但陛下您自己是知道的……婉然她是幫兇,您卻不曾辦過,還讓她給聆姐姐作了掌事宮女。”他神色微有一動,我微頓續言道,“聆姐姐前陣子尋了她的錯處要發落她,也是您攔了下來,打發她去柔婕妤那裏……再者,張太醫出宮便被人殺了,陛下,臣妾覺得只能是您為護她而做的吧?”
他不言,我又道:“臣妾也打聽過了,這三年裏,陛下您一直明裏暗裏地護着她,怡然這個宮正動不了,旁人也不敢擅動。您若這樣喜歡她,何不早早封她為妃?”
他支着額頭沉默了許久,須臾,擡起頭緩緩問我:“朕只問你一句——當初,朕給你的那塊玉佩,你放在哪兒了?”
“玉佩?”我一愣,“什麽玉佩?”
“你十六歲生辰那個。”
被他這麽一提,我才驀地想起還有這麽一件東西。那個祥雲紋的玉佩,可以與他那塊合二為一璧。
“那佩……”我回憶了一會兒,道“離宮前擱在了妝臺抽屜裏,回宮後就未再見到,臣妾還以為……是陛下拿走了。”
他忽地一聲啞笑,帶着幾許冷意。我怔了怔,卻見他叫來鄭褚,森然道:“傳旨,誅婉然三族。”
鄭褚一驚,我一愕:“陛下……怎麽……”
他帶着我進了寝殿,屏退宮人,将放在案頭的一只盒子遞給我。這盒子我不看也知道,裏面是那塊玉佩,祥雲的紋路,玉色溫潤。
“你離宮那天,她要見朕,說有要事禀,關于你的事。”他帶着回憶微微一笑,“朕就見了她,她把這個呈給朕,說是你的意思。”
我疑惑道:“臣妾的意思?”
他點頭:“是。她跟朕說,是你想讓她替你留在朕身邊。”
我聽得一震。
“但朕怎麽能納她……若沒有她當衆說出是你給嬈謹淑媛下的藥,那件事也鬧不了這麽大。”他的手指在我手裏的那木盒上敲了一敲,“當時簡直想把你叫回來罵一頓。讓朕納她為妃,你這是存心報複?”
我沉默着打開了那盒子,裏面一塊白玉佩靜靜躺着,因為長年無人戴過,瞧着比當初黯淡了許多。我把它取出來,摩挲着上面的紋路,啞笑道:“所以……陛下留了她一命?”
“是。”他颌首,“那時候朕不知道你還能回來,你最後交代的事情,朕還能不辦麽?”
所以這些年來誰都動不了婉然,她就憑着這麽一句謊言,在宮裏活得春風得意。
我聽得心裏五味雜陳:“于是我們就一起讓她騙了這麽久……臣妾回來後,陛下怎的也不問臣妾一句?”
“……你也沒提這事啊。”他道,一嘆又說,“張太醫那件事,朕想着你總該容不下她了吧,到了側殿門口,聽你跟張太醫說你要護她。”
“……”我語滞良久,幽幽道,“合着就是這麽一層窗戶紙,卻是誰也沒想着去捅一下。”
他也無奈,笑說這大抵是有生之年裏最可笑的誤會了。
我求他赦了婉然的三族。我與她的恩怨,和她的家人沒有半點關系。後宮裏的鬥争已夠累了,犯不着再牽涉不相幹的人,我也不想讓自己背上那麽多血債。
此時方知他對婉然的好在我心裏是多麽重的一件心事。驀地解開了,整個心都靜了下來。我跪坐在他身旁,給他沏茶研墨,一想起這誤會就忍不住發笑。這是個什麽事兒……原來在這一年裏,婉然的死活都只取決于我一問,我卻始終沒有開口去問。
他的筆杆在我額上一敲:“不許笑了,被蒙得無知無覺,你還笑得出來。”
鄭褚傳了旨意,吩咐賜死。過了半個時辰,他卻回來禀說:“婉然不肯就死……說還有東西要面呈陛下。”
宏晅輕笑:“又是什麽東西?你不用理會,就說朕懶得看。”
“臣說了……可……她說若陛下不見,她自有辦法呈給帝太後……”鄭褚說着睨了我一眼,“還說是事關充容娘娘的。所以臣把那東西拿來了,人也帶來了。”
宏晅看了我一眼,目中有詢問之意,我茫然搖頭表示不知是何物,他便向鄭褚道:“拿來看看。”
宦官托着檀木盤呈進來一物,看得我心中一緊。那是枚小小的荷包,是很久以前芷寒親自做給我的。他也知道這荷包的存在,但……這東西現在該是被燒了的。
這裏面裝着霍寧給我的一個紙箋。我沒有看過。
他疑惑地打開荷包,裏面那張紙果然還在,卻什麽也說不得。任由他将那張紙抽出、打開,上面的寥寥數字,在時隔這麽多年後呈現在我眼前:姜家有異動,卿獨在宮中,萬望謹慎。若需相助,随時告知,霍寧必盡全力。
他看罷一聲輕笑,問鄭褚:“就這個?”
鄭褚卻道:“還……還有一封信。”
說着又有宦官呈上,他拿過來一看,新封上四個字:霍寧親啓。
竟是我的字跡。
“陛下……”我一陣窒息,他看向我,微有一笑:“你的字跡。”
不是我寫的……
他端詳了信封須臾,才伸手打開。裏面是兩頁紙,他展開後我同他一起讀下去,白紙黑字間俱是我對霍寧的情愫,以及對後宮的諸多不滿。他看得神色愈發沉了下去,這樣的神色,讓我心驚不已。
他終于看完,将信擱在桌上,看向我,無甚表情。
“陛下……”我怔然搖頭,強作鎮定中話語難掩顫抖,“不是臣妾寫的……将軍送來的那紙條臣妾都沒來得及看……如何會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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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是淡淡地看着我,眸中探究之意分明。直逼得我要哭出來,他輕輕道:“你當初回宮來,就是為了救霍寧。”
“是……但是臣妾與将軍并沒有……男女之情。”我緊咬着嘴唇,再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事不知要怎樣解釋。
只覺眼淚忍不住地要湧出來。我知道鄭褚帶了婉然來,她現在應該就在外頭候着,如若這案上有把刀,我大概會直接抄來取她性命。
“這信若真呈到母後那兒去,母後是斷不會聽你解釋的。”
“陛下……臣妾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他端詳我須臾,忽地短短一嘆,悠然道:“鄭褚,給朕着手徹查簌淵宮的宮人,再有這般居心不正的,一并賜死了。”
什麽?我一滞,雙眼含淚地看向他。他嗤地一笑:“別哭,朕信不是你寫的。你究竟是怎麽得罪了婉然,就算你放過了她的三族她也要拖你墊背?”
“我……”我無言作答,默然片刻,道,“不知道。”略一躊躇,又問,“陛下當真信得過臣妾麽?”
“不信你,難道信她?”他反問我。說着随手将信丢進了一旁的炭盆,兩頁紙被火光一撩,邊緣便起了紅色,緩緩燒向中心,只餘下一片灰色的紙屑。他輕哂着一嘆:“總是朕對不住你的地方多些,這樣的事上再不信你,朕就真不配留你了。”
“你回去吧,婉然的事朕自會處理。”他笑說着伸過手來,拇指一擦我的眼淚,“不能輕饒了,你不看不聽為好。”
這是要……
我怔了一怔:“陛下要如何……不是說賜死麽?”
“那是在她遞這信之前。”他輕笑着執起那枚留在桌上的信封,也丢盡炭盆裏,“欺君還屢教不改,罪加一等。”他說着握了一握我的手,“你回吧。”
默然片刻,我告訴他:“姐妹一場,臣妾要送她最後一程。”
我出殿去見了婉然,她跪在大殿門前,見我出來微有一驚。我清冷一笑:“幹什麽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很奇怪本宮竟還能自己走出來?就憑那麽兩頁紙想毀本宮清白,倒是本宮高看了你。”
她垂首,俄而平靜道:“是奴婢小看了陛下。”
我厲聲問她:“你知不知道是本宮求陛下赦了你三族性命。”
她點了點頭:“知道。”
“那你又何苦定要逼死本宮!”我簡直按壓不住心中的怒火,紅藥在旁扶着我不住勸道:“娘娘息怒……”
“因為我恨你。”她擡起頭,笑意淡淡地看着我,沒有絲毫恐懼,“不是因為你待怡然好,是因為陛下待你好。這份恨是在你離宮後才有的,我沒想到就算你走了我也争不到,哪怕是借了你的名義他也不肯要,就因為我害過你。”
我不禁怔住。
她笑意不減,唇齒間卻恨意凜然:“我不明白,我到底比你差在哪兒了?我在陛下跟前的日子并不比你少多少。為什麽你快要嫁人了他都要強把你留下,我只想借着你的意思求一個在他身邊的名分,他都不肯要我。”她凝視着我,笑容中絕望盡顯,“你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麽?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甚至不稀罕、你想躲開,我渴求的一切東西你都唾手可得。晏然,恨透了你,自你回宮後,我每天都恨不得你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全不明白她這顆心是怎樣長的:“你求得那個名分又怎樣呢?你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害過我、也是讓他下不來臺,你還指望你作了嫔妃之後他能好好待你麽?”
“那不還是因為你!”她怒不可遏地喊着,喊得聲嘶,“這三年來他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就因為你!就因為我逼走了你!我以為你走了事情就會不一樣了,可竟是還不如從前!”
是了,在那件事之前,他待婉然也是很好的,畢竟是從前服侍過那麽久的人。
“這些事你竟然怪到我頭上?”我氣笑了,“你自己心術不正、做了那麽多虧心事,反倒怪我?玉佩、信件,這兩條欺君大罪都是你自己所為,與我何幹?”
“你現在當然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她恨恨道,“相比于我一個将死之人,你擁有一切!你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地指責我!”她說着一聲凄笑,“到底憑什麽!同樣是從潛邸過來的,你就什麽都有!連怡然也嫁入侯門!我卻只能作個宮女!”
“你也是有機會擁有這些的。”我緩了口氣,笑看着她平靜道,“那張太醫,他是真心待你的吧?那天我問他話的時候,他都不願供出你來……當年你若說你想嫁他,我豈能不允?必是早早向陛下為你請旨,不過拜你所賜,他死了。你就這麽想作嫔妃?你明明知道,有多少嫔妃枉死宮中,何必去強求這個!”
她面色微微一冷,俄而浮起笑意,淡問我說:“會這樣講……可見你從沒愛過陛下,對麽?在你眼裏,作嫔妃,從來就只是個位份,從來沒有真的感情?”
“當然不是。”我笑睨着她,幽幽一嘆,“我跟了陛下十幾年,就算心是石頭做的,也不能沒有感情。但這到底是後宮,在感情之前還有許許多多旁的因素,我要活下去、我要護阿眉……我怎麽敢真心交付?若能有個機會,回到十五歲,我還是會想嫁出宮外,嫁個普通人家作妻子,不在宮裏耗這樣的心力。陛下對我的好我會記得,但是我不會像你這般去求作一個嫔妃。”
安靜良久,等來的是她的悠悠長嘆:“你不想要的,都是我求不來的。我若能跟你換上一換,該是多好。”
還真是執迷不悟。
她說着複又擡起頭,看向我道:“晏然,你知道麽?就算我死了,我也還是會恨你的。”
我只得冷笑:“恨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在奈何橋上等到我死、跟我算這一筆賬。”
言罷便想回殿,略一思忖又停下腳步,笑道:“我記得咱們從前說笑時曾提到過,如若哪天犯了大錯要被賜死,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不知該選哪一樣。”回過頭瞧了瞧她,我又道,“你運氣好,不用為這個煩心了。”
她猛地擡起頭:“你什麽意思?”
“你的屢教不改,罪太大了,無可赦,陛下覺得,賜死都是便宜了你。”我清然一笑,“杖斃,讓旁的宮人也長長記性。”說着擡了擡眼看向來人,“鄭大人自會好好照顧你的。”
杖斃是個常用的刑罰,卻很有講究。若是求速死,照着頭來一杖大抵也就斷氣了——若不然暈過去,也無甚痛苦;如是不然,慢慢地打且能打上一陣子。又因這樣的刑沒有在殿裏執行的,許多輕重皆取決于宮人,鄭褚最是心中有輕重的人,他自會把婉然照顧得“很好”。
那天,我回到成熟殿裏,在宏晅身旁安安穩穩地坐下。很快,外面就起了喊叫聲,起初還是隐忍地壓低了聲音,慢慢地,就一聲高過了一聲,撕心裂肺。
這樣的慘叫,大概還要持續很久吧。
我給他添了茶,持着茶壺的手不住地顫抖着,他瞟了我一眼:“你去裏邊歇着吧。”
我苦笑着搖一搖頭:“沒事……”說着,眼淚卻是絲毫不配合地湧了出來,身上立時沒了力氣,無力支撐地伏在案上,哭得什麽也不顧。
他湊過來摟住了我,帶來一陣溫暖,我無措地搖着頭,不知是在跟他說話還是在跟自己說話,好像只是為了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從沒想過……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殺了婉然……她和我認識了那麽多年啊……”
“陛下……我心裏好痛……我知道她必須死,從她害了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盼着她死……”我伏進他懷裏,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又不斷地留下來,“我告訴她是杖斃的時候,看着她的驚恐我都覺得那麽痛快……可是我心裏好難受……我不知道我在恨誰……是恨她、還是恨我自己竟這樣狠……”
“晏然。”他緊摟着我一聲幹笑,“你哭就是了,別瞎想。這些事……全都怨不得你。”
我聽得出,外面的慘叫聲弱了許多,她大概已經熬不了多久了。我也沒了什麽力氣,伏在他懷裏感覺連坐起來的勁都沒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哭過,哭得自己體力不支,連思緒也不清晰了,只有無盡的疲乏一陣陣襲來。
我以為我在面對婉然的死時只會有無盡的快意,但……怎麽可能,那到底是我多年的好友,無論她後來做過什麽,先前的感情總是真的,至少曾經真過。
與她的翻臉一樣,那些事我都不可能忘記,一輩子也不會。我早就清楚這些的……就如同我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取她性命一樣。為了我自己、為了阿眉、為了芷寒為了怡然……她都必須死。
頭一陣又一陣地發着脹,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心中不住地撞擊着,始終辨不清是喜還是悲。
但至少,我解決了一件不得不解決的事情。
“陛下。”忽然聽到聲響,是宦官的聲音,“外頭了了。”
我驀地坐起了身,弄得他一怔,嗔怪了一句:“還以為你睡着了……”
外頭了了……
婉然她……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趕上來扶住了我,勸道:“你回殿去歇着吧。”
“不……”我怔怔搖頭,“我要去看一眼……”
他揮手退開要上前攙扶的宮人,扶着我走到殿門口。婉然倒在前面的廣場上,毫無生氣。地上依稀有未化完的積雪,雪上有着星星點點她的血跡。
她死了。我最信任、卻狠狠地捅了我一刀的人死了。宦官沉默地去拖她的屍體走,我猶豫了許久還是無力地開了口:“陛下……葬了她吧……”
他默了一瞬:“好。”
聽到他的答案,我的心霎時平複了幾分。赦她三族、安葬她,我想我已經仁至義盡。
後宮就是這樣,總要有個成敗輸贏,讓我仁慈到搭上自己的安危放她一命,我做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說有想給婉然打負的沖動的妹子們……
看了這章心情好了不……
恩……她沒能活到國慶長假……
推基友的文~
無寵、廢黜、賜死,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夢初醒。
在這九重宮闕裏,充滿了冤魂和鮮血,
更充滿了權利和誘惑。
該争的、不該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荊棘刀劍,
而那枚已不屬于她的鳳印,
她是否還能重新執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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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然在出了月子後才又再度進了宮,彼時已是春天,一切都是嶄新的。枝頭開了新花、柳梢抽了新芽,就連一池湖水也皆盡劃開,碧瑩瑩地透着新春的氣息。
怡然一進殿就抱起了阿眉,對她說:“阿眉跟舅母回家去吧,帶你見你表弟。”
阿眉眨了眨眼睛,就嬉笑着摟住了怡然的脖子:“好!那我要舅母做的豆沙圓子!”
我見狀笑嗔道:“什麽意思?這就打算跟着你舅母回去、不要母妃了?”
阿眉可憐兮兮地咬了一咬嘴唇,又伸過手要我抱。
怡然見狀嗤笑道:“到底還是跟姐姐親。得了,回頭等祈信大一點,我待他進宮來。”
我點點頭,将阿眉交給梨娘,與怡然落座後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我們……去趟佛堂
吧?”
“佛堂?”她有一瞬的疑惑,随即了然,“為了婉然?”
我颌首輕嘆:“是,快兩個月了。”
“是該去看看。”她眉宇間含了幾許苦澀,“姐妹一場,最後卻是這麽個結果。我到現在都覺得如夢一場,總覺得剛與她認識不久、她還是太子府裏那個小妹妹,可又确确實實已經了這麽多事,她也已不在了。”
“是……我求陛下安葬了她。”我苦笑一聲,“姐妹一場,最後能給她的卻只是這些。”
我們一起走向佛堂,感受着仍舊微涼的春意。在這一場鬥争裏,雖是她無情在先,但到底也有我思慮不周的地方。我不是沒為她考慮過将來,只是從來不曾同她說過,我若早一點與她說這些、将她嫁出去……
也許,就不會今天……
我想着想着,忽地一聲啞笑。
怡然側過頭來,不解地問我:“怎麽了?”
我搖一搖頭:“沒什麽。我只是在想……有多少誤會、甚至是劫數,都只是因為一句該說卻不曾說過的話。”我凄笑着生出淚來,“你知道麽,婉然死的那天,我才知道……陛下留了婉然三年,只是因為她以我的名義護了她,讓他為了我的心思不殺她……我卻為這個怨了他這麽久,也許我早該問他一句。”
如果我早問他一句,也許就沒有後面的這許多事,婉然不會有機會留下血書害怡然、不會有機會在我的藥膏中下毒……我對她的恨,也許就不會這麽深吧。那麽,我也許只會讓他趕她走,而不是殺了她,且是那樣極盡痛苦的法子。
怡然聽罷沉默了許久,石子路上,只餘我與她鞋底觸地的聲音。終聽到她一聲悠長的嘆息,她擡起頭,淺笑着說:“姐姐,你與陛下……到底是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小心謹慎。若類似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想到的第一個法子便是直言去問你兄長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黯然颌首:“是。那天,我和陛下都是哭笑不得,只覺得這個誤會滑稽極了,卻就是端端橫亘在我們之間——從我回宮開始算,一年有餘。”
怡然字句間笑意分明了些:“但是姐姐沒有別的法子。”
我回以同樣的輕笑:“是,我沒有別的法子。”
因為我與他,到底太懸殊。他可以時刻取我性命、又有各樣要權衡的東西。我要守住的,只是親近的人的性命。若是我孤身一人,我大概會樂于敞開心扉信他一場,但現在我不行,我有兄長、有芷寒芷容、有怡然、有阿眉……
“後宮的女人都是這樣吧。”怡然悵然笑道,“不管愛不愛那個人,都是同樣的不能信他,生怕搭上自己的合家性命。”
“是。”我緩緩點頭,“大抵都是這樣。”
“所以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半點不想再牽涉上,就連王公貴族的勢力我也不想牽涉半分。”她爽朗一笑,歡愉地拉起我的手,又道,“等祈信大一些,我就跟着你兄長帶着他走江湖去,才不要悶在這錦都的一方宅院裏。”
“走江湖?”我聽得一愣,“你哪會那些……”
“有什麽會不會的?我當得了尚儀做得了侯夫人,走江湖有什麽難的?”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輕輕快快地道,“作燕東第一俠的夫人可比這侯夫人聽着有氣勢多了!”
我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曾經,我也想過和兄長一起去走江湖。
就讓她替我去吧。
終于到了佛堂,在門口見到了個熟悉的背影,她跪在佛像前,瞧着極是虔誠。過了良久,才上前去奉了香。這個場景太安詳,我與怡然便都在外面等着,不願去打擾她。
香已經奉上去許久,她還是駐足在佛像前,沉默着不言不語,大約是在暗自祈禱。那背影一顫,似是有一聲長長的嘆息,她終于轉過身,往外走來。
“娘娘……”她走到門邊,看見我們不禁一怔,匆匆一福:“充容娘娘萬安、侯夫人萬安。”
“免了。”我銜笑扶了她起來,“這些日子都沒見到你,聽說你病了。冷熱更替的時候,病了就好好歇着,上香也不急于這一時。”
“諾……”她又淺淺地福了一福,欠身道,“奴婢告退。”
待她走得遠了,怡然方探身望了望她的背影,好奇道:“不就是敬個香麽,哭成這個樣子?”
我輕喟道:“她前兩年在趙姬那兒受的委屈不少,兄長又去世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我想着,來年又是采選的時候,有新家人子入宮、也會放些宮女出去,就讓她出宮嫁人吧。”
怡然點點頭:“也好,雲溪、詩染也年紀不小了,再不出宮就要耽擱了。”
“是,詩染從小訂過親事,來年嫁了便是。”我微笑道,“還有璃蕊,那丫頭是一刻都不想在宮裏多待,雲溪麽……她自己跟我說過,她在宮外沒有家人,寧可在宮裏待着。”
怡然短短一嘆:“人各有志,不強求就是了。”
遂一并踏入了佛堂,時隔近兩個月,我們在這裏為婉然焚了第一柱香。檀香袅袅地飄散開來,一片迷蒙。我沉沉緩緩地一息,道:“我不常來這佛堂,即便來,也是為家人祈福。上一次來為外人祈福,還是剛受封不久的時候,為夏氏來的。”微有一頓,淡笑說,“婉然陪我來的。”
夏氏,那不過是七年前的事,并不算太遠;卻又已隔了那麽久,好像恍如隔世。
“下次再來,就該是為趙姬上香了吧。”怡然一聲輕笑,有些刻薄地道,“怪嬰這種事,我還真不信她還有翻身的機會。”
“沒什麽信不信,只要帝太後還是她姑母,她在這後宮裏就還有一席之地。”我看向她,笑意中蒙上了一層恨意,“只要有一席之地,就總有翻身的機會。”
而趙莊聆……她一旦翻了身,第一個要殺的人,必定是我。
我們在佛堂裏待了許久,久到日暮西山。踏出門檻,怡然望了望天色,訝笑道:“呀,這麽晚了,我得趕緊回去了。”
我便送了她到宮門口,看着宮門在她身後關上,才轉身往回走。
已經許久不這樣自己走在宮裏了。平日裏就算不乘步辇,也總會帶一兩個人,我簡直覺得,再不走一走,我連這打小熟悉的宮道也要忘了。這條路好像比我印象中要遠了很多,悠悠長長的,隔着數重宮宇瞧不到盡頭。
是以在經過禦花園那片湖時,天色已暗了大半。我覺得腿腳發酸,就在湖邊坐了下來,望着一池碧水阖上眼休息。
難得的寧靜。晚風輕輕地拂着,沒有紛擾、沒有嘈雜,隔開了一切勾心鬥角。
“充容娘娘萬福。”一個輕柔的女聲在微風中響起,我回過頭去,她神色淡淡地道,“娘娘貴為充容,怎的出門也不帶個人?”
是秋寶林。
我想着先前的事,對她自是沒有好臉色,輕然一笑,回道:“寶林你也是個小主,不是同樣沒帶人?”
“臣妾從來不喜歡有人随着。”她輕笑道,“嫌人多太煩,自己走走圖個清靜。”
“既然如此,寶林小主自己走走便是,誰也別擾誰的清靜。”我話語冷冷幾是在趕她走,想了一想又說,“若沒記錯,小主是住在荷莳宮的?替本宮給趙姬帶個好吧,她降位這麽些日子,本宮忙着侍奉聖駕,也不曾去看過她。”
“娘娘不怕她不祥麽?”她笑聲中帶了探究,頓了一頓又說,“或是娘娘有意給這位昔日的好姐姐添堵?”
我聽得一凜:“寶林小主何意。”
“沒什麽意思。”她清揚一笑,毫無顧忌地走到我身邊坐下來,“相較于娘娘與趙姬娘娘的關系究竟如何,臣妾更想說兩件事。”
“什麽?你說。”出言發現自己平靜無比,幾乎可說是“輕松”了。好像對她生不出半點防備,就是覺得她不會害我。
哪怕她曾在我的藥膏中下過毒。
“第一,臣妾沒害過娘娘,陛下降臣妾的位份,臣妾覺得冤得很。”她說得語氣明快,全然不似在說一件不高興的事情,亦不像當初在長秋宮門口時見到的那般淡漠的她。
我“哦”了一聲:“所以呢?”
“無所謂娘娘信不信,只是想告訴娘娘一聲罷了。”她又一聲笑,環着膝蓋擡頭望着面前的湖面說,“第二件事麽,臣妾想告訴娘娘,娘娘您毀了臣妾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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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毀了你的一輩子?”我聽得一陣詫異,俄而毫不留情面地笑道,“就算你沒在本宮的藥中下毒、本宮卻令你降了位份,也算不得是本宮毀了你一輩子。這是後宮,你失寵這麽久已然沒什麽出路了,可你失寵的時候本宮都不在宮裏,怪不得本宮。”
“臣妾說的不是這個。”她無聲一笑,有些凄然地道,“其實也沒什麽,只是今日見娘娘獨自一人,就想和娘娘說了這事。”
我不解地看着她:“你說,怎麽回事?”
她卻是聳了聳肩頭:“罷了,不提了,省得讓娘娘添堵。”
見她不說,我也不管她是不是刻意賣關子,便不再追問。她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臣妾可不可以求娘娘件事?”
我一怔:“什麽事?”
“如果有一天,娘娘作了皇後……或是當了太後,可不可以放臣妾走?”
她猶是話語輕盈,我聽得愕住:“你說什麽?”
“臣妾不喜歡後宮。”她默然道,随即又覆上一層笑意,“而且就如娘娘說的,臣妾早沒什麽出路了,宮裏有沒有臣妾這號人都一樣。”
這平淡的口氣,說得好像宮嫔出宮不是什麽大事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又是訝然又是奇怪地看着她,“自古以來就沒有放嫔妃出宮的事,就算是皇後和太後也做不了這個主。”
“又不需要您明明白白地下旨放臣妾走,不是有別的法子麽?”她笑睨着我。
我心中一哽,幾乎要以為她知道宏晅當初安排兄長救我出宮的事了。自不可能,那件事連帝太後都不知情,她又豈會知道。
思量片刻,我只淡笑着問她:“你為什麽覺得本宮會是皇後?”
“因為娘娘您寵冠六宮。”她說着一頓,垂下眼簾,又道,“哪怕是在您不在的時候。”
我覺出她心中藏着些事,又不便多問,畢竟我與她并不熟絡,更談不上信任。
無言了片刻,她站起身撣了撣裙上沾的灰塵,盈盈一福:“臣妾告退。方才那些話……娘娘若日後有機會幫臣妾一把,臣妾感激不盡;若不能也無妨,娘娘就當沒聽到過好了。”
“你這人有意思。”我禁不住地一聲輕笑,淡看向她,“你與本宮今日也不過是見了第二面,就敢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那些話都是死罪,本宮若是告訴陛下……”我含着笑垂下眼簾,“長公主府的人可願意來給你收屍麽?”
“可娘娘何必逼死臣妾呢?”她的笑容甜甜的,不帶絲毫恐懼,“六宮裏已沒什麽能對娘娘造成威脅的人,娘娘何苦難為臣妾這個失寵已久的人?”
我凝視她須臾,誠懇地緩緩道:“寶林小主你容貌姣好、身姿更是曼妙,要争寵也未必不成,怎會有那樣的想法?”
“臣妾自知争不了寵了。”她笑道,“為何不能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