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0)
府,太子不願意苛責她,也就沒人管她這些小毛病。因此晏然只是臺面上的規矩學得周全,對這些個小規矩的熟悉程度當真只是“限于理論”。
彼時婉然雖則偶爾對晏然和怡然有怨,卻是被她自己壓制得很好,她仍舊把她們當朋友。乍見了這樣的情境,她脫口而出:“陛下……”她想為晏然說點什麽。
卻見皇帝沉着臉在門前淡看了睡成了個“大”字型的晏然一會兒,忽地一聲輕笑,提步走了進去,彎腰拾起被踢在地上的錦被,抖開,給她蓋上。
睡夢中的晏然察覺到被子落下來,緊抱住被子翻了個身往裏滾了滾。
皇帝一聲啞笑。轉身想走,又看到榻邊小幾上的瓷碗,裏面褐色的藥汁仍冒着熱氣,大抵是宮人煎好了端進來的,見她睡着就沒叫她。
皇帝就坐了下來,推了推背對着自己的肩膀:“晏然,醒醒。”
“嗯……”晏然睡得迷迷糊糊,沒什麽反應;一旁的婉然忐忑地看了怡然一眼,怡然很淡定。
“晏然。”皇帝又推了推她,她終于翻過身來,強睜開眼看了看,猛地坐起來:“陛下……”
皇帝指了指旁邊的藥碗:“先把藥吃了再睡。”
“諾……”晏然立刻應了一聲,巴巴地望了一眼那藥碗卻有些猶豫,“陛下……奴婢……一會兒喝……”
太子府上下都知道她最怕喝藥。
怡然在後憋着笑,婉然卻是矛盾的心思,一方面盼着晏然快點好,同時又不屑地淡看着,心說如今太子登基做了皇帝,他還能再喂你藥不成?
可是那天,十一歲的婉然,就看着皇帝把藥端起來,舀了一勺吹涼,送到晏然嘴邊,對牙關緊咬的晏然冷冰冰吐了兩個字:“張嘴。”
晏然死擰着眉頭把藥喝了下去,簡直要哭出來。皇帝锲而不舍地喂了她小半碗,她忍不住了,可憐巴巴地伸了手:“陛下,奴婢自己來。”
長痛不如短痛,晏然終于把藥一飲而盡。
怡然含着笑拿來桌上的糕點給晏然解苦味,婉然卻望着二人愣了神。這是她頭一次以這樣的心思看着皇帝,她覺得這個側影,潇灑卻又溫和極了。
但這卻是晏然獨一份的待遇,不久後她就更加确定這件事了。她在入冬的時候一連病了十幾日,皇帝差人來問過,亦有過各樣的賞賜,自己卻從未出現過。
婉然第一次強烈地覺得,自己按捺不住平日裏只是偶爾出現的嫉妒了。她心裏太難受,任由着這種嫉妒慢慢地轉化成了恨。
病好後不久,她們迎來了入宮後的第一個新年。除夕有宮宴,散去時已很晚,她們卻仍興致頗高地守歲,全然不顧第二天還要當值這回事。
幾個小宮女都聚到了晏然的屋子裏,圍在桌前吃着各樣糕點聊個不停。聊起宮裏的趣事,也聊起日後的打算。
不記得是誰先提的,但似乎是先問的怡然:“聽說你是大長公主送去太子府的,将來多半是要為嫔為妃的!”
說話的人興沖沖,怡然卻搖頭如撥浪鼓:“才不要,我要出宮去,找個能只對我一個人好的人嫁了。”
那人就有些失望,又看向晏然:“你呢?陛下待你最好……”
話還沒說完,就被晏然硬生生打斷:“停。我才不做嫔妃呢,我是晏家的女兒,爹娘必希望我嫁個好人家為妻。陛下也說了,過兩年就赦我出奴籍,指一門親事。”
終于問到了婉然:“那你呢?”
婉然想了一想,這幾年裏她心思轉變頗多:剛進宮時,她憧憬着能在宮裏幹出點樣子,比如做到六尚局女官或是宮正什麽的;被罰跪一夜的那一陣子,她只想回家;但現在……自從見了給晏然喂藥的皇帝之後,她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那一天……可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不行,除非,她做了他的嫔妃。
“我不知道。”婉然悶悶地道,“沒想過這些,日後再說吧。”
這樣的心思,在她心底壓了很多年,她總是告訴自己“日後再說吧”。
那年,三個十一二歲的姑娘圍在桌前說出的心願,終會在未來的一日變成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笑話。晏然作了宮嫔,受盡萬千寵愛卻只是妾室;婉然被杖斃;完成當年心願的,只有怡然。
時光如逝水。轉眼就是永昭三年,第一次的家人子采選已過,晏然也已及笄,在半年前作了禦前尚儀。目下,皇帝已經為她定了門親事。一直沒告訴她夫家是誰,晏然威逼利誘數次,皇帝卻就是不說。
很多大事,變化都在一朝一夕間。誰也沒想到晏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得幸,堪稱是六宮震驚,皇帝一如既往的沒有虧待她,直接封了她瓊章,指了禦前和她相熟的人去侍奉。其中便有婉然。
有那麽一陣子,就是晏然剛受封後的一陣子,皇帝為前朝的事煩着心,鮮少踏足後宮,晏然自然而然地失了寵,遭盡白眼。
也就是那麽一陣子,婉然覺得,反正自己作不了宮嫔,就這麽陪晏然一輩子也挺好。
可得寵的人注定是要得寵的,晏然本想用來生病避寵的果脯為她複了寵。
六宮上下,唯獨晏然和皇帝感情不一樣,那是自小結下來的情分。皇帝與旁的嫔妃是夫君與妾室,更是君臣;她,卻敢肆意說笑,時常不經意間忘了規矩、沒大沒小。
這些婉然都冷眼看着,從不提醒。她心底時常有一股期盼,盼着晏然會不會有一天放肆太過、弄得皇帝忍不了她。她也瞧得出來,晏然比往常作宮女時多了一份刻意的謹慎,即便是和皇帝說笑時,也無時無刻都在。
不過不經意間的忘形,不是這刻意的謹慎能約束得住的。
婉然一直知道,自那晚開始,晏然就對皇帝有了恨——沒有恨也有怨。因為他害得她不能嫁人為妻,反倒要在這後宮裏步步為營。婉然陪着她步步為營,卻始終希望那雙眼睛多看自己一瞬。
晏然的恨意終于在醉時爆發了。大概是因為醉得太厲害,讓她恍惚間想到了那一晚,抵死不從。
候在外面的婉然,看到皇帝拂袖離去,看到紅藥驚惶不定的眼神。
她短短遲疑了一瞬,便提步追了出去:“陛下……”
“陛下。”她攔到他身前,在他陰沉的目光下滞了片刻,驀地跪了下去。原來,即便她鼓足勇氣追了出來,能對他說的也只有四個字:“陛下恕罪。”
皇帝沒有理她,冷冷離開。
次日,她疑惑不安地問晏然昨晚出了什麽事、告訴她皇帝走的時候面色陰沉得可怕。酒醒後的晏然已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不過在鄭褚來傳的時候,她看得出,晏然她怕了。
皇帝冷笑着說晏然酒後吐真言,晏然驚懼不已地謝罪,言辭間不乏算計,或是真情表露、或是以退為進,到底為自己躲過了這一劫。
晏然回到明玉殿,她卻在半路告訴鄭褚,自己有東西落在了成舒殿,要回去取。
她第一次有膽子對皇帝這樣說話:“陛下,她那些話裏才有幾句是真的,您不知道麽?”
皇帝看她一眼,淡淡道:“知道,那又能如何?朕總不能廢了她。”
朕總不能廢了她。
婉然一愕,為什麽不能廢了她?她那是欺君。
但理智告訴她,他不能廢了她,她也不能勸他廢了她,她們是朋友。不管她對晏然是否心存嫉妒,晏然卻是真心信她的,這一點她很清楚。
她緩了緩神,擡起頭,見皇帝正看着她。那目光是冷冷的探究,看得她一滞。
“朕讓你去照顧她,你卻來挑撥?”
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随了他多年的她卻聽得出,這就是怒。定了定神,平靜答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覺得陛下與娘娘這般不是個法子,總還是交心為好。”
良久之後,她只聽到皇帝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對她說:“退下吧。”
那天,婉然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她要一直不讓晏然與皇帝交心,誤會便會越來越多,皇帝總有一天會厭了晏然。
她想,她不是沒有機會。但那時,她還覺得,就算自己有朝一日也做了嫔妃,她也不會同晏然翻臉的。她深知晏然待她不錯,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晏然和怡然的交談,繃斷了她在如火的嫉妒下對二人殘存的一份情誼。
那天她本不當值,但一同做事的雲溪病了,就換了她去。到了寝殿門口,她聽到怡然的聲音,便下意識地駐了足。是晏然和怡然在閑聊着,如常的輕松。
“真不想作這宮正,姐姐薦我上去,便是欠了我的。”怡然笑道。
晏然嗔笑說:“得了便宜賣乖。知不知道這位子多少人想要?好好做你的事,再過兩年也該嫁人了。”
婉然在一瞬間怒不可遏。原來,晏然占有的不僅是皇帝的心,還有許許多多她在意的東西。
比如宮正的位子,晏然很清楚她想要——她曾對晏然說過,自己想做六尚女官或是宮正。目下尚宮是兩位太後身邊的人、尚儀是晏然、餘下“四尚”的女官一時半會兒不會換人,唯獨有變動的就是幾年前老宮正出了宮。
怡然頂上了,她有些不服,卻一直不知是晏然薦上去的。
那天她跑到湖邊大哭了一場,哭得淚如泉湧。她覺得,多年來的好姐妹一直在騙她。而她盛怒之下轉身離開而沒有聽到的後話是,怡然嘆着氣問晏然:“姐姐何必逼我?姐姐也知道,婉然一直是想要這個位子的。”
晏然淺笑說:“我知道,但總覺得她心思毒了些,我怕她坐到這個位子上更加壓制不住,我總不能讓宮中酷刑成風。”
她在湖邊見到了靜妃,嫔妃中最護着晏然的人。靜妃溫和地問她怎麽了,她不敢說,靜妃就笑問她是不是與晏然生了不快。
她沉默。
哭得迷糊地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和靜妃一起去了荷莳宮、又被靜妃哄着道出了對晏然的全部不滿。
她只記得靜妃對她說:“說到底,還是晏然太不顧及你了。若她不在,你自然就心順了。本宮也想她消失,你可願意幫忙?”
靜妃詢問她的意思,她陡然怔住,不可置信地望着靜妃、這個晏然一直視作姐姐的人:“娘娘……”
而靜妃會這樣開口問她,就已是心中篤信她會答應了。
她确實答應了。
靜妃有她的計劃,一五一十地對婉然說了。天衣無縫,可以逼着皇帝廢了晏然、讓晏然翻不得身。但她覺得,憑皇帝對晏然的情分,不足以讓他賜她一死亦或是廢她入冷宮。
如若只是降位禁足,晏然還是會有翻身的機會。
婉然決定不給她這個機會。她結識了嘉姬任霜月的太醫,虛情假意騙得他神魂颠倒。
在靜妃把晏然毒害嬈謹淑媛的事“揭”出來後,她告訴張太醫,想法子去騙嘉姬,讓她相信自己有孕了。
張太醫二話沒說便照做了,不過這一計卻沒用上。
皇帝确實沒有賜死或是廢黜晏然,卻也貶入了煜都舊宮為奴,同樣是翻不得身了。
晏然離宮那天,婉然拿着從她那裏找到的玉佩去了成舒殿,她要一争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皇帝見了她,卻是從未有過的冷漠。
她平靜地把玉佩呈上去,對他說:“姐姐說……希望奴婢代替她……陪伴陛下。”
這話說得直白極了,說得她自己都紅了臉,頭也不敢擡地期盼着皇帝的答案。過了許久,低垂的頭的她見到皇帝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扶了她起來,卻是無甚感情地道:“婉然,就算是晏然的意思,朕也不能聽。”
“陛下……”她滞住,怔怔地望着他,說不出話。
“你該知道,是你害了她。”
她慌忙地搖頭:“不是的……嬈謹淑媛……”
“她沒有害嬈謹淑媛!”皇帝厲聲喝道,言罷頓時無力,停了一停,阖上眼睛,“她沒有害嬈謹淑媛,朕信她,但朕救不了她。”
“陛下……”她思忖了一會兒,幾是乞求地再度道,“那……求您讓奴婢回禦前吧。”
她覺得他會答應。
“不行。”皇帝的回答很幹脆,淡看着她,又道,“朕怕每天看到你會忍不住殺了你,連晏然交代的最後一件事也辦不好。”
她心中一片灰暗。
“六宮上下,你想去哪兒,你自己挑吧。”皇帝說。
她擡了擡眼,淡漠道:“荷莳宮。”
那天,踏出成舒殿的她,對晏然恨之入骨,只恨就這樣讓她走了,沒能殺了她。
婉然就到了靜妃身邊,混得如魚得水。靜妃信不過她,卻不怕她出賣自己,她們互相都有把柄在對方手裏,所以靜妃大可以放心用她。
她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晏然竟會回來。一個被廢黜的婕妤,回了宮、企圖弑君卻仍躲過一死。
那陣子,她們不知道晏然在哪兒,只知道皇帝在和各方斡旋着,為晏然力排衆議。
終于,晏然又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受封充容。
她在宮外生下的女兒受封齊眉帝姬。舉案齊眉,婉然覺得,晏然在有意譏她。
晏然再一次寵冠六宮,比兩年前更甚。兩年前,不過是比旁人得寵而已,如今,幾乎是真真正正的專寵。
被廢過一次的她,終于不再如從前那般,大度地勸着皇帝多去看看別人了。不過這不要緊,皇後就要死了,靜妃會争得後位,晏然她……嚣張不了多久了。她唯獨擔心的事情就是玉佩的事被戳破,但她知道,憑着晏然對皇帝長久以來的不信任,她是不會主動去問的;而只要她不問,這件事就變得順理成章,皇帝不會覺出不對。
那陣子出了很多事,皇帝受了傷——據說是被游俠所傷。晏然日日到成舒殿侍奉,禦前宮人說,是皇帝怕她被帝太後問罪,所以讓她日日都去。
怡然嫁了人,夫君竟是晏然的兄長。晏家早已平反,皇帝讓他作了關內侯,怡然就是侯夫人了。
真是瞬息萬變……
從前在晏然身邊得臉的宮人,在她離宮後都調回了禦前、回宮後又還給了她。不過還有一個人在荷莳宮,紅藥。
除了禦前撥過去的那幾個,紅藥是從前在晏然跟前最得臉的,亦和婉然很是熟絡。但這兩年裏,因着對晏然的怨憤,婉然自己都覺得,她待紅藥刻薄極了,她驚訝于自己竟然可以這麽狠。
好在靜妃刻薄得與她不相上下,且在晏然回宮後愈演愈烈。
有時候看着紅藥遍體鱗傷還要忍着痛做好事情,婉然也會有一絲不忍,但這點不忍和心中的恨意比起來,太微不足道了。
每次打紅藥,她都會用十二分的力氣,若是宦官代為責罰,因着她這個掌事宮女的關系,也是斷不敢手軟的。
有一次,直打得紅藥吐了血,用手死死捂着嘴,一陣咳嗽間鮮血從指縫裏流出來,紅藥抓着她的裙擺,口氣虛弱卻不乏質問:“姐姐你為什麽……從前同在充容娘娘身邊做事,就算你最後背叛了她她也不曾怪過你,你又為什麽待奴婢這樣這樣苛刻……”
她只覺一陣怒火竄了起來,手中的竹板再一次狠狠落下,斥道:“一聲充容娘娘叫得這麽順口!你以為你回簌淵宮去她還敢留你麽!”
皇後終于死了,靜妃開始謀劃後位;紅藥的兄長也死了,那是紅藥在宮裏唯一的倚靠。想要巴結婉然的宮人告訴婉然,紅藥大概又偷偷祭奠兄長去了,婉然冷冷地發了話:“去找回來,照死了打,活膩了就跟她兄長作伴去。”
她沒想到,就是在那天,晏然竟把紅藥帶走了。
竟然絲毫不擔心她在荷莳宮待了兩年已是靜妃的人了?
而且,晏然沒有來詢問靜妃的意思,只是理所當然地待了人走、然後差人來回個話。這是明明白白的挑釁,只有寵妃才敢這樣逾矩。
婉然再次見到晏然的時候,她已經回宮很久了。正好紅藥也在,婉然氣不過,便用話譏着晏然,讓她要麽向靜妃叩首謝罪、要麽把紅藥還回來。
紅藥一味的膽子小,遇上這樣的事就沒了主意,又看着晏然為難、覺得她不可能為自己去跪靜妃。可若是回荷莳宮……只怕會生不如死。
婉然看着紅藥絕望不已地跪下、求晏然賜她一死的時候,怒不可遏地一耳光打了下來,直斥她吃裏扒外。
換來的是晏然親手打過去的一巴掌,她說:“這後宮裏,最沒資格說別人吃裏扒外的,就是你。”
昔日的姐妹終于動了手,婉然心裏五味雜陳。她看着鏡中臉上的傷痕,依稀滲着血跡,心頭恨意更濃了。
也許是一報還一報吧,晏然臉上也受了傷,是太後砸下去的茶盞摔出的碎瓷劃的。
婉然要就勢毀了她那張臉。
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瞞着靜妃。她找到了從前在才人秋氏身邊、現在在明玉殿做事的宮女玉禾,讓她将藥添進了晏然的藥膏中。
結果卻是玉禾被發現了。所幸玉禾顧及家人,進了宮正司後便自盡,所有的嫌疑都落到了才人秋氏的身上,很快,皇帝下旨降秋氏為寶林。
婉然一聲冷笑:皇帝還真是在意晏然,沒坐實的罪名都降了秋氏的位份。
靜妃強行受了孕,為了後位。故而一直胎像不穩,阖宮上下都很是上心,婉然更是。因為她很清楚,這是靜妃鋪向後位的路,靜妃做了皇後,才能再收拾了晏然。
目下,已經晉了靜媛夫人。
可靜媛夫人到底是比她更在意這個後位,變得患得患失,晏然的幾句挑撥就讓靜媛夫人不肯再留她,又因她知道的底細太多,尋了個由頭要賜她一死。
還是皇帝救了她,把她打發去了柔婕妤那裏。這是他對晏然的承諾。
大寒那日,已快臨盆的怡然受太後诏入宮赴宴,席間一展茶藝,欲與晏然配合,晏然卻拒絕了。柔婕妤就叫了婉然來,時隔十餘年,她們竟又一次沏茶,就如曾在禦前同做事時一樣,默契極了。
卻就是這次的沏茶斷送了靜媛夫人的後位——早産生了孩子,卻是個怪胎,且還斷了氣。這樣不祥的事,讓皇帝一舉将她從正一品夫人降到了正五品姬。當矛頭直指向婉然的時候,她就很清楚是晏然動的手了。她也終于明白晏然為什麽這樣恨她,因為有口難辯的絕望實在難熬。
她的最後一線希望,是皇帝為了當初的承諾,再救她一次。
可晏然和皇帝挑明了。玉佩的事,成了兩人間一場荒唐的誤會,鄭褚眉眼絲毫不動地低垂着,語氣平靜卻隐有譏刺地告訴她說:“陛下和充容娘娘都說了,這事兒夠調侃一輩子的。”
一輩子,他們會一起過一輩子。
皇帝下旨賜她一死,她唯一的願望,是拖晏然一起死。他不要她,她就要讓他難受;晏然讓她不快,她就要讓晏然死。
她告訴鄭褚:“我有東西要面呈陛下。”
鄭褚面無表情:“有什麽東西,我轉交就是了,陛下怕是沒東西見你。”
“尹氏的血書就是鄭大人轉交的吧!”她凄然笑道,“你以為我還會信這些麽?你們一個個都幫着晏然!”
鄭褚不耐地瞥了一眼旁邊放着三件東西的托盤:“既不肯給,就趕緊從命吧。”
“不讓我見陛下,這東西自有辦法到帝太後手裏!”她陰測測地笑着。
這招果然很管用,鄭褚滞住了。如同人人都知皇帝喜歡晏然一樣,太後不喜她也是人盡皆知的事。誰也不敢打這個賭,如果帝太後真的拿住了把柄不顧皇帝的心思賜晏然一死,那是誰都擔待不起的罪名。
鄭褚帶她到了成舒殿前,這個她很熟悉的地方。她無數次地設想過,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她可以以嫔妃的身份出現在這兒,和他談笑。
看來沒機會了。
她将荷包和信封交給鄭褚,荷包裏是骠騎将軍霍寧給晏然的信,信封裏是晏然回給霍寧的信;荷包裏的信是真的,信封裏的是她假造的,她練字一門靈,可以輕而易舉地模仿別人的字跡。
她想,皇帝和晏然間有那樣多的隔閡,有這封信在,晏然必定逃不過一劫了吧。她望向大殿深處,只覺得晏然被吞沒在了裏面,心中一陣快意。
可短短片刻之後,晏然出現在她面前,一句句地質問她原因,自知是一死的她,也一句句回答了這些原因。
她說:“就算我死了,也還是會恨你的。”
不就是賜死麽,怕什麽。
晏然卻告訴她:“杖斃。”
是她兩次欺君,賜死太便宜她了。是皇帝的意思,是她一直愛慕的人要她這樣死。
她的心已經死了。
晏然回到殿裏去,宦官走過來,一杖又一杖地落下。起初,都是打在無關緊要的地方,讓她受盡痛苦而不死。她拼命忍着,不肯讓他聽見,也不願讓晏然蔑笑。
可她到底還是喊了出來,一聲高過一聲。
自殿裏,迸發出一陣大哭。是晏然的聲音。
婉然艱難地擡起頭,望向殿中切了齒。她看不到他們,卻能想象得到,皇帝現在該是如何哄着晏然。往事在劇痛中一幕幕劃過眼前,她還依稀記得,太是太子的當今天子思忖片刻後說:“叫婉然把。”
入府後的第二天,歇下來的她,對府中的其他下人一福身,說:“我叫婉然,臯骅人。”又對怡然和晏然說,“姐姐多多關照。”
晏然和怡然便親昵地拉過她的手,對衆人道:“以後她就是我們的妹妹,誰也不許欺負她。”
然後,她聽到自己對晏然說:“禦前三然……我不過是個湊數的吧。”
她看到那個白天,太子扶起她對她說:“起來吧,回去歇着。”
畫面一轉,面前的容貌變得成熟了許多,冷冷地對她說:“你該清楚,是你害了她。”
“朕怕每天見到你會忍不住殺了你,連晏然交代的最後一件事也做不好。”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争不過。
此生,她風光過沒落過。唯一的憾事,便是那自幼相熟的人占盡了風光,奪盡了她所愛之人的愛。
她自己也想不清,這是否能算是愛。 但是她很清楚,她心中因此生了無盡的恨。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
1關于晏然為啥會在太子書房裏讀書……這事兒在獨立番外《當年晏語》裏提過,木有看過的菇涼可以看一眼咳咳
獨立番外是不會入V的……
2“牢食”。牢食是指漢民族傳統婚禮中“同牢禮”所用餐食。
3關于“宮女只許側睡”。這個是在《宮女談往錄》裏看到的,是清代宮女的規矩,之前有木有不太清楚,因為劇情需要就用上了……
208
我始終相信,命再好的人,運氣也是有限的。或者說,做得壞事太多,總會讓自己的運氣消失殆盡。
入夏的時候,往梧洵行宮避暑的行程還未定,帝太後卻忽然病了。如此雖是不能去避暑而要在錦都忍受炎炎夏日,我心中卻仍是暢快不已。
帝太後,我對她并沒有太多的恨。即便她的侄女趙姬害了我、她對我也有許多偏見,但平心而論,許多事都怨不得她。她護趙姬,是為了趙家;對我的偏見,是因為宏晅為了護我幾乎和她撕破了臉。
哪個做母親的,也不會高興自己的兒子為了一個女人、且還是個妾室說出與自己母子情分已盡的話。
之所以心中暢快,只是因為庇佑趙姬的這個人即将護不得她了。就算她不病死,也再沒有氣力和閑心去操心後宮的事了。
我也想盡最後的孝道。是以幾乎日日帶着阿眉去陪她,她對阿眉愈發地親近起來,對我也寬和的多了。
“這丫頭生得像你,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兒。”在我侍奉她喝完藥後,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必給她找個好人家,循你的心思,和夫家舉案齊眉。”
我心下忽地有幾分唏噓,垂下眼簾淡笑着一福:“承太後吉言,臣妾便等着太後有朝一日給阿眉賜婚了。”
她輕輕一嘆。緩了緩神又笑問坐在她榻上玩的阿眉:“阿眉日後想嫁個什麽樣的人啊?”
我禁不住地一笑:“太後,她還不到三歲。”
阿眉擡起頭望着她眨了眨眼,認真地搖頭,甩了兩個字出來:“不嫁!”
帝太後一訝,又問她:“為什麽不嫁?”
阿眉撅着小嘴說:“阿眉要陪母妃和皇祖母。”
帝太後笑了起來。這于她而言,也算是天倫之樂了吧。至于趙姬,從大寒生下怪胎至今,她失意很久了。雖則宏晅對她尚算禮遇,她也照舊常來長寧宮給問安,但到底大不如前了。正五品姬,這是她從沒坐過的位子。
我大抵也想得到,趙家只有她一人在宮中為妃,不管趙伯伯是多麽忠心多麽無私,這樣的情境下,帝太後為了趙家,總會為她求點什麽。
我不怕她複位,反倒怕她不複位。在這樣低的位子上她做不了什麽、也犯不了什麽錯,我如何除她?
是以帝太後偶爾同我提起她的事,我便在去成舒殿的時候毫不隐瞞地禀給了宏晅:“太後病得厲害,放心不下聆姐姐。”我一邊研着磨一邊平和地笑着,掩着自己的真實心思說,“臣妾也覺得,聆姐姐在宮裏這麽多年沒犯過大錯,總不能因為那一件事就讓她這麽過一輩子。”
半晌沒有答複,擡起頭一看,他正看着我,視線一對,他面無表情地說:“老毛病不改,又給別人求這求那。”
我黛眉輕輕一挑,笑而駁道:“聆姐姐怎麽是別人?明年又是采擇家人子的時候,陛下若就讓她在這個位子上待着,來年連新宮嫔都要壓到她頭上去,讓她如何自處啊……”
“采擇家人子……”不知為何,他似乎斟酌了這五個字一番,微微一嘆,“再說吧。”
我暗瞪他一眼,起身一福:“那陛下慢慢琢磨着,臣妾先告退了。”
他低笑一聲,低頭看着奏折沒再理我。
我夏季向來貪涼,且年年口味口不一樣,今年意外地迷上了酸棗汁,怎麽喝也喝不夠。過了半個月,自己心裏有了數,暫未聲張,只傳了沈循來請脈。
沈循的手指搭在我腕上片刻,神色一滞,起身長揖道:“恭喜娘娘。”
終于。
我平靜地放下微挽起的袖口,銜笑道:“多謝大人。有勞大人先莫要聲張為好。”
不比懷阿眉的時候,眼下我是在宮裏,萬事都要加着小心。何況幾個月前我剛與怡然一起除了趙姬的孩子,她是斷然容不下我再有子的。
告誡雲溪她們先不要提此事,又讓林晉知會了鄭褚,近來身子不爽,侍不得寝。
當晚宏晅照常來了明玉殿,我不悅地淡看向鄭褚,宏晅笑道:“侍不得寝不要緊,你傳太醫看過沒有?”
我點頭應道:“看了,沒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年年都有的毛病罷了。陛下不如……”便又想往別處勸他,他一捂我的嘴,“打住。”
當下紅了臉。我知道,自我回宮之後,說是獨寵一點也不為過。連一幹新宮嫔都難以面聖,我知道怨言是必然有的,卻很少再去勸他。如今的我應付得了這樣的不滿,他也不願聽我多勸,何況,即便我勸了,他也完全有理由堵我:“那些有世家背景的可能容不得你的嫔妃,朕沒虧待過。”
是,少數的幾個有資歷又有背景的嫔妃他仍舊對她們足夠好。
不然哪兒輪得上趙姬有孕。
但這些日子我還是勸他走為好。于是拿下他捂在我嘴上的手,嗔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臣妾這身子,小病小災不斷的,總要等夏天過了才舒坦。”
他自顧自地走到榻邊躺下,笑看着我:“非得哪天廢了六宮才能讓你閉嘴。”
縱知是說笑,我仍舊聽得一愕。也上了榻躺着,倚在他胸口緩緩道:“陛下不該說這樣的話,若是傳出去,又是臣妾的麻煩。”
他無話了一會兒,輕聲一嘆,徐徐說:“立你為後,大臣們始終不答應,争個沒完。”
我驀地一驚,惶然擡頭望着他:“陛下又提這件事了?”
“總要提的。”他苦澀一笑,“朕現在擔心的是,如若母後的病撐不了多久,她會不會逼朕立趙姬為後。”
“太後要立聆姐姐?”我輕然一笑,“怎會?陛下也知道,這事上,太後是不向着聆姐姐的。”
“那是從前。”他的笑意有些發冷,“從前,趙家有母後撐着,故而她還能大局為重,不動這個心。如今她若是撐不住了……”
不覺心裏一栗。若是那樣,還真是說不準。如有太後遺命在,什麽生下怪胎不祥就都不是大事了,泰半老臣都會閉嘴;剩下一半,其中只怕還有不少是依附于趙家的。
我好生緩了一會兒情緒,才又柔聲開口:“其實……讓聆姐姐作皇後也挺好的,宮裏資歷深的宮嫔只剩下她和琳儀夫人,她不是不配,陛下何必強拗太後的意?”
“因為新後的人選,朕在意的不是她的資歷配不配,是朕想不想娶她為妻。”他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