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 129 章
◎一眼萬年,自甘堕落。◎
前世—趙修文
第一次與姜貞相見時, 是一個很平常的傍晚。
他那不着調的叔父到了晚間仍未回來,祖母便大着嗓門讓他去尋人,他便是在尋找叔父的路上遇到了姜貞。
“嘿, 文小子, 這邊!”
他按照叔父以往的路線尋叔父, 剛出村落,便聽到叔父在喊他。
于是他擡頭, 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 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叔父身邊的姜貞。
很顯然, 那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女子,璨若玫瑰, 顏若舜華,讓與叔父祖母相依為命的他都忍不住生出叔父上輩子定是拯救了九州天下, 否則何德何能竟能與這般女子并肩同行的感慨。
——俗稱鮮花插在牛糞上, 癞蛤蟆竟得了白天鵝。
倒不是因為叔父相貌醜陋,行為粗鄙,而是因為姜貞實在太過耀眼,耀眼到她只靜靜立在那兒, 便能将周圍一切襯成土雞瓦狗, 更何況原本便與姜貞格格不入的他的叔父。
扪心自問, 他的叔父是十裏八村出了名的俊後生, 性格豪放, 舉止潇灑, 是周圍村落裏不知多少女郎的意中人。
模樣生得好看,性格又豪爽有擔當, 所以哪怕他們家裏一貧如洗, 叔父還帶着他與小骞兩個拖油瓶, 前來向叔父提親的人也能踏平他們原本便不高的門檻。
可這樣的叔父,立在姜貞身後,也只能淪為陪襯,是襯托她光芒萬丈的繁星之一。
姜貞這個女人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她所出現的地方,再怎樣璀璨耀眼的星辰也會變得黯淡無光,再怎樣豪放不羁的男人在她面前也會變得束手束腳,心甘情願為她斂去一身鋒芒,而後牽馬執镫,無不依從。
——一如他現在的叔父,以及未來的他。
那時的他尚且年幼,不知自己的這種行為叫什麽。
直到後來逐漸年長,見慣男歡女愛與兒女情長,方知自己對姜貞是一眼萬年,自甘堕落。
若再說仔細些,便是始于顏值,忠于才情,毀于權欲。
可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哪有那麽多的時間與空閑來談情說愛?
所以當時的場景應該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呆立原地,落拓灑脫的游俠兒大笑不已,雍容風雅的女郎眉梢微微一挑,鳳目波光輕轉,攜落日餘晖的視線徐徐落在他身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小子,看呆眼了吧?”
相豫章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趙修文腦殼上,“快叫嬸娘!”
習武之人力氣大,趙修文被拍得眼冒金星,一眼驚豔的思緒終于重回軀殼。于是他便知道了,這是被叔父“英雄救美”的姜家女郎。
之所以在“英雄救美”的字上加上雙引號,是因為姜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救她,她自己便能殺透重圍,撐起自己頭頂的一片天。
可叔父也的的确确去救了她,在這個畏懼權貴更甚猛虎的世道,叔父是哪怕知道此行一去不回,但也義無反顧帶着與自己交好的兄弟們沖入權貴的家中,抱着視死如歸的态度去主持自己心中堅信的正義。
游俠兒在這個時代從來不是什麽好詞彙,是整日吃喝玩樂的纨绔,更是自持勇武招搖過市的惡霸,但在叔父這裏,游俠兒卻是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救的豪俠。
這樣的叔父,的确值得姜貞将一生托付。
“嬸、嬸娘。”
趙修文低頭垂眸,俯身見禮,聲音有着不易察覺的磕巴。
姜貞揚了揚眉,“你便是趙修文?”
聲音親切而熟稔,不似看上去的那般高不可攀,趙修文攥了下掌心,輕輕恩了一聲。
“你叔父常向我提起你,說你是個好孩子,與他大不相同。”
姜貞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從路口走過來,在他面前站定,“往日我總覺得你叔父在說笑,相依為命的一家人怎會養出兩種性格?”
“今日一見,方知你叔父沒有哄我。”
姜貞似在打量他,又似在輕笑,“你果然內秀文雅,全然不似你叔父。”
相豫章哈哈一笑,“瞧你這話說的,像我難道就不好了?”
“我倒覺得修文太文氣,全然沒有我的風範。”
倆人在他的事情上交談甚歡。
而此時被兩人談論着的他,趁着兩人說話的時間,偷偷地擡起了頭。
彼時金烏西墜,霞光滿天,兩人并肩而立在鄉間小道,雖未穿什麽華貴衣服,卻自有一種風華在流轉,明明他們只是在閑話家常,說着他的性格不似他叔父,可話裏卻有一種揮斥方遒的英雄氣概。
恍惚間,他看到的不是被權貴壓迫得提劍殺人的女郎,更不是因出身庶族而一身抱負無處施展只能去做游俠兒的郎君,而是未來攪弄天下棋局的枭雄。
這不是恍惚,而是事實。
在不久的将來,這兩人揭竿而起,虎踞一方,讓原本逐鹿中原的諸侯們從不屑一顧到成為他們的心腹大患,再到天下一統,位尊九五。
只是白手起家的起義軍首領到底沒有那麽厚的家底,更無百年士族可依仗,在每日都有無數人倒下的戰亂中,他們的容錯率極低,一次小小的疏忽,便能讓将他們數年的艱辛付之東流。
意外來得那麽突然,又那麽理所當然。
小骞死了,蘭月死了,張奎胡青與宋梨,他們都死了。
這些曾因他們一番話便随他們南征北戰的親人們,盡數死在盛軍與各路諸侯的構陷與迫害中,連屍骨都沒有尋回。
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也死于自己人的背叛中。
在千年來王侯将相生來便尊貴的世道中,無人看好一支由庶民組成的軍隊。
又是一次險象環生的戰役。
為了鼓舞屢戰屢敗的低落士氣,叔父身先士卒,沖入敵營,殺得原本只等起義軍來投降的盛軍将領一個措手不及。
盛軍大敗,而他們兵力遠遜于盛軍,哪怕有叔父的調兵遣将與陷陣沖殺,也不過落個一個慘勝。
而叔父為了鼓舞士氣的身先士卒,也讓他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身中數箭,命懸一線。
盛軍退去時,叔父血染征袍,威風凜凜,将所有人都騙了去。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首領是那麽的英明神武,是那麽的不可戰勝,哪怕只有不到一千人的散兵游勇,也能将號稱萬餘人的盛軍打退。于是起義軍在歡呼,在慶幸,慶幸自己有這麽好的首領,縱然前方無路可走,也能帶領他們走出一條生路。
是以,原本一蹶不振的士氣登時如虹,面對數倍于自己的盛軍也有一戰之心。
可将士們不知曉的是,那時的叔父在強撐,身先士卒意味着自己獨面刀鋒,尤其是當他身為起義軍首領時,所有的盛軍都想斬他頭顱換取軍功,這種情況下,打下慘勝戰役的他又怎能毫發無傷下戰場?
叔父撐到将士們盡數退出營帳才倒下,已是一種奇跡。
“叔父?叔父您怎麽了?!”
他大驚失色,攙着轟然倒地的叔父,連聲對人大喊,“軍醫,快傳軍醫!”
“不……不可。”
幾乎陷入昏迷之中的叔父艱難保持着最後一絲理智,抓着他的手,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虛弱,“若傳軍醫,必……必影響士氣。”
他如何不知主帥受傷會影響來之不易的士氣?
更別提這場戰役全靠叔父個人勇武才能勉強勝利?
在将士們沉浸在死裏逃生的勝利時突然傳出主帥傷重難治的消息,不亞于将這支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軍隊再次推向深淵地獄。
趙修文心中一顫,“可是您——”
“沒有可是。”
相豫章艱難搖頭,手指吃力抓着趙修文衣袖,“文小子,絕、絕不可傳軍醫。”
他能怎麽做?
他只能含淚應下,小心翼翼将叔父攙扶在床榻上。
而彼時被他扶上床的叔父,在聽到他的話之後,終于放心地合上眼,在極為簡陋的床上陷入昏迷。
處理完叔父的傷勢之後,他不忘将那些血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倒掉。
這個時間将士們大多在休息,不會撞見他倒血污的場景,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讓将士們陷入首領重傷昏迷的恐慌之中。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國不可一日無君,三軍更不可一日無帥,更別提叔父是起義軍的主心骨,所有将士們賴以活命的救命稻草,注定要承受所有将士們的關注目光。
叔父的一連三日不出現,讓起義軍人心惶惶。
不少人私下找他打聽,問他叔父到底如何了。
他強作鎮定,含笑告訴那些人,說叔父很好,只是在研究下一步的作戰計劃,等他研究好了,便會帶領起義軍打下一塊屬于他們自己的地方。
這樣的話只能拖延一時,卻拖延不了一世。
——更別提起義軍并非叔父的嫡系,對叔父并無太多的忠心可言。
叔父的嫡系早就在衆多諸侯的圍堵下死傷殆盡,而今跟随叔父的,不過是路上遇到的散兵游勇,沒甚軍紀與忠心。
他們之所以追随叔父,一是因為自己無路可走,是被盛軍通緝的亂臣賊子,二是因為叔父威名在外,想跟着叔父奔一個好前程。
這種情況下,一旦叔父出了意外,他們頃刻間便會站出來,吞并叔父的兵力,取叔父而代之。
可悲的是,他阻止不了這些人。
他與叔父從來不同,除了模樣有三分相似外,再無其他相似。
叔父骁勇善戰,而他不善掌兵,叔父落拓不羁,而他心思缜密。
叔父可開江山,可坐江山,而他,卻只能在太平世道裏做一個守成之君。
這樣的他,完全鎮不住失去叔父之後的群龍無首的爛攤子。
【作者有話說】
相豫章:好大侄,快去請你嬸娘!
趙修文:嬸娘救救orz
姜貞的番外有點卡,先更一章趙修文的,明天繼續更姜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