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訣別
◎本王生來尊貴,絕不茍且求安。◎
梁藏旭的聖旨拟定飛快,第二日便由新任內侍監送至寧王府。
未到辰時,梁晏已得知梁帝“因病抱恙”的消息,預備早朝的轎子還停在角門外。傳旨的太監臉生,面無表情宣讀聖旨:“朕躬違和,病勢倉促,然朕前日與你所議西北貪腐案仍需嚴查,朕現派你兼任西北監察禦史,賜朕毳冕,如朕親臨。若他們伏法認罪可私下結案,若有推诿抵賴,可向朕據實陳奏。此案了結,朕方可留給你一個國庫充盈、人才濟濟的大梁,望你速為咨行,莫負朕拳拳愛子之心。欽此。”
梁晏擡眸,看見那套明黃色的毳冕。毳冕乃天子常服,上繡五爪金龍,唯有大梁的皇帝才可以穿。倘若聖旨真的是梁帝所下,此舉無異于告訴他,他便是皇帝繼承人。但梁帝突然得病,中宮形勢不明,這道聖旨便來得蹊跷。
萬一是有人假傳聖旨,他穿上了毳冕,豈不形同謀逆?
梁晏陰鸷笑笑,讓府中下人強留傳旨內侍。
“公公們難得來一趟,何不吃飽喝足再回去複命?”
那幾個內侍驚疑不定,卻見正廳外忽然圍滿了府兵,登時冷汗直流。
巳時,淑景宮終于來了消息,萬貴妃聞梁帝抱恙前往侍疾,卻被幾個陌生的禁衛攔在殿外。萬貴妃提醒梁晏——“事恐生變,千萬小心。”
支持梁晏的幾位謀臣早早從各自的府邸趕至王府,面對如此突發狀況,均是緊鎖眉頭,認為萬貴妃所言有理。
“王爺,內廷狀況不明,宜早做打算。”
梁晏的臉色愈發陰沉,一掌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叱罵道:“太子謀逆篡國,本王現在即刻命你等調度京城戍衛,與本王同往宮中‘清君側’!”
幾個假傳聖旨的內侍,很快被梁晏殺死“送回”內廷。不過,就像羽毛落在水面,送進去後毫無回響。梁晏便知他們的猜測為真,更是加快了用兵速度。
京中的異動驚擾百姓,但他們尚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是照吩咐鎖緊了窗扉,悄悄探頭打聽外面的形勢。
面對梁晏發難,梁藏旭徑直調度了南衙十六衛拱衛太極宮,并于宮外城樓上斥責梁晏狼子野心,繼位不成謀逆犯上。他還将梁晏所犯之罪分條陳述,印在箋紙上随風而散。
一時間到底是誰先作亂,局外人衆說紛纭,理不清楚頭緒。
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東宮已經被禁衛包圍起來了。梁藏旭有令,誰也不能出去。程繡瑩卻是突然跳起來,指着那幾個禁衛大罵:“我乃太子側妃,你們憑什麽攔着我?你們這些眼盲心黑的爛玩意,等王爺清算了那逆賊,我讓你們好看!”
她越是着急,罵得越狠。最後卻是想求助于趙良姜,跑到宜春宮,冷不防一把劍橫在她脖子上。
趙良姜眉眼含笑:“側妃娘娘還是靜觀其變的好,妾跟王爺可從來不是一條心。”
程繡瑩睜大眼睛,聲音卡在嗓子眼,不敢動彈了。
趙良姜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但她很清楚,她必須聽梁藏旭的話,乖乖在這裏等着。
沒人料到向來平靜的梁藏旭會先發制人,但他手中掌着最精銳的南衙禁衛,梁晏的府兵加之從其他地方調來的禁軍,很難與他形成抗衡之勢。可是不戰不是梁晏的作風,梁晏本就被動,連續戰了兩天兩夜,頹勢逐漸明顯。讓他惱恨的是,京城外的駐軍便是得知了京內情況,卻也按兵不動。
可惜他手裏的蕭氏舊部鞭長莫及,即便趕到京師,大勢也定了。
被禁衛橫刀卡着脖子時,梁晏還在痛罵梁藏旭。
“你這亂臣賊子,知道自己式微,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怕遭天譴嗎?!”
梁藏旭霍地一腳将他踩在身下,眸如鷹隼聲如碎冰:“你以為自己曾經距離皇位很近?你錯了,那不過是孤讓着你!孤也不想見血,是父皇逼我,是你逼我!孤再清楚地告訴你,就算父皇身體安康,這皇位也輪不到你坐,你不過是被繁華表象迷惑的一條蠢狗,連當了父皇的棋子都不知道。”
其實,在遇到趙良姜以前,梁藏旭并不想與他兵戎相見。
梁藏旭和梁帝一樣,只想平穩地交接權勢,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他固然恨梁帝,恨梁晏,但他并不想讓自己陷于得位不正的流言中。
可他現在只想讓梁晏清楚地知道,究竟誰在為他人做嫁衣。
他那腳踩得用力,近乎踩斷了梁晏的肋骨。梁晏的身體弓如蝦米,驀地被踩得嘔出血來。
梁晏不再動了,眼前景象惶惶,到處都寫着“他失敗了”四個大字。他忽然便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任命地仰躺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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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良姜在東宮等了旭七天,七天後,她終于看到那個浴血的心上人提劍而來。
他尚未開口,便将她擁入懷中,低聲道:“阿姜,一切都結束了。”
梁藏旭籌謀多年,都為這一刻。
他已經把梁晏秘密羁押于王府,重兵看守。太極宮內外的戰場,也已經差人打掃幹淨。從今以後,他便是大梁新的君父,說一不二。
見趙良姜不說話,他頗有些不自得:“怎麽,後悔了?”
“若是你不願意,孤還可以把梁晏放出來,再和他大戰三百回合。”
“殿下說笑,妾只是高興,高興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趙良姜眨了眨眼。她并不是什麽慈悲為懷的人,得知梁晏兵敗,內心或許有所波動,但不至于後悔。
梁藏旭眸光轉動,想了會方道:“其實,梁晏想見你。但孤想問問你的意見。”頓了頓,他又道,“梁晏如今是困獸,孤擔心你見他會遇到危險。”
他說完又倍感後悔,他不告訴趙良姜好了,讓那個人無聲無息地死掉,趙良姜遲早會忘了他。
他知道,趙良姜會去見的。
馬車停在王府外,外面是鐵甲森然的守軍。趙良姜披着黑色的鬥篷從馬車上下來,梁藏旭想跟進去,卻被趙良姜摁住手。趙良姜知道他擔心自己對梁晏懷着恻隐之心,目光溫柔示意他勿憂。
“放心,妾只送他一程。他所犯之罪,妾任憑殿下決斷。”
等趙良姜進了府,梁藏旭卻還是沉着眼簾,暗中吩咐兩名親随跟着趙良姜。“若那逆賊有異動,你們以護趙良媛為己任。必要時,可先斬後奏。”
趙良姜只當沒看到身後兩名禁軍,臨到羁押梁晏的書房外,悄悄從窗戶縫隙向裏看去,但見梁晏背對她坐在羅漢床上,只穿件素白的長衫,幹幹淨淨渾無血跡。
如梁晏這樣的身份,就算梁藏旭尚未下明旨殺他,但底下當差的為了請功也會苛待他,日子定不好過。看他身上幹燥無塵,境況倒是比她想象的好些。
趙良姜叩了叩門,梁晏身上鐐铐聲響。頓了頓,他才道:“進來吧。”
聲音平靜,似乎已經從兵敗的實施中緩過神。
趙良姜入了書房,摘下兜帽,露出芙蓉面。梁晏這才擡頭,視線在她身上逡巡。他常常束發簪纓,腰系玉帶,此刻卻是披散長發,臉色蒼白,只薄唇因內熱逼出些猩紅色。
趙良姜恍惚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太史局外見他,他也是簡單素淨的模樣。微微一笑,像一條喜歡同人搖尾巴的大狗。
“沒想到他真的願意讓你見我。”梁晏目光微動,從羅漢床上起身。見他走向自己,趙良姜不禁後退。卻聽他淡笑道,“阿姜,不礙事,這鐐铐鎖身,我無法碰到你。”
話音落下,只聽鎖鏈與床腳碰撞聲響起,梁晏果然頓住步子。
他停在距離趙良姜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看起來清減了許多,身形越發高挑,足足高趙良姜一個頭,需得垂眸視她。其實他找她,只是有個疑問。
“阿姜,你答應為本王毒害梁藏旭,最後卻讓他拿到了本王私運禁藥的證據。阿姜,你為何會騙本王?”
“王爺不知?”提及此事,趙良姜聲音驟冷,“王爺忘了,當年是誰表面上對妾情意綿綿,實際上翻牆把贓物埋在趙氏的院牆下。”
梁晏眼底的光轉暗,默了半晌,嘆道:“你果然知道了。本王也該想到,你明明那麽生氣,怎麽會突然想幫本王。可惜,就差一點點,本王……”
憶起讓他痛苦的事情,他不免捂着額角,表情扭曲地撐住一旁的桌角。
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篑,莫不如是。任誰都很難平複那樣的落差,何況輸的代價是他的性命。
緩了會,他道:“阿姜,本王沒得選的,本王從來不想傷害你。”
“不想也已經做了!王爺,你已經傷害了我。”趙良姜恨道,“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早就對我下手了。我還想幫你,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不,是本王做事有纰漏,才讓你知道了這些不該知道的事。倘若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的心還是向着本王的,對不對?”梁晏忍不住向她伸出手,試圖摁住她的肩膀,但鐐铐束縛他,他實在碰不到。趙良姜卻是又後退了一步。
他憤懑道:“你是最愛本王的,如果沒有那些事,你是愛本王的,對不對?”
趙良姜不知他為何要追索那些往事,對現在的他而言并不重要。
“王爺,哪有這麽多如果?”她有些好笑道,“如果有如果,我也不會站在這裏。如果可以,我當初就不該認識你。”
她的話如利劍刺向梁晏,他愣怔片刻,表情愈加懊喪。
他忍不住解釋:“阿姜,你不明白,不受寵的皇子在這深宮過的是什麽日子。他們為兄為臣,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本王也有雄才大略,也有雄心壯志,為何要郁郁久居人下?遲早有人會坐上那個寶座,為什麽那個人不能是本王?”
“反正趙氏支持梁寬,遲早都會和梁寬同落,本王不過按照父皇的心意,讓趙氏的罪名正言順些。但本王可以保下你,也可以像梁藏旭一樣為趙氏平反,為何你要支持他?阿姜,你為何要變心?你為何不愛本王了?”
聽他急切的詢問,趙良姜手指摳着雕花門,卻不知如何回答。
他讓她如何相信,一個表面甜言蜜語,背地惡事做盡的人真的愛她。
“梁晏,你已經失敗了,就不要企圖說服我為你向梁藏旭求情。我不會的。我來看你,不過是顧念多年認識的情分。你所犯的罪,自有大梁律來定,我無權寬恕你。”
“所以,你認為我在奢求你幫我說情?”梁晏的五指扣在額頭上,俄而突兀地笑了聲,“阿姜,你變心了,是你變心了,是你背叛了我。”
他越笑越大聲,卻是咳嗽起來。趙良姜擡眸,看到黑色的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一時睜大眼:“梁晏,誰給你下的毒?”
梁晏捂着嘴,只是笑,黑血卻越溢越多。
“沒有人,本王自己想死。本王也想過,要不要設法逃了,再集結舊部卷土重來,可本王越想越難過,縱然得到這江山,你卻不喜歡,本王掙紮還有什麽意義?本王生來尊貴,絕不茍且求安。臨死前能見你一面,就很好……”
他說着,身體不受控制地跪下來,支撐不住倒向一旁的杌子。
看他咳嗽得厲害,整個人近乎顫抖起來,趙良姜不由蹲下,為他遞上帕子。
她忽然發現,自己也不甚了解他。
或許沒什麽人分開過他們,只是從她沒入掖庭開始,他們已經分開太久了。實在太久了,久到什麽也不必說,自然生分了。
他攥住那方錦帕,卻是順勢又攥緊了她的手腕。他強撐跪着,想把她攬過來,可趙良姜的不配合讓他的舉動變得徒勞。他很着急,可就是抱不到她。
趙良姜聲音淡淡的:“其實妾也無數次很想回到小時候。那時候王爺還是不受寵的三皇子,妾還待字閨中。”
他聽了,卻又笑起來:“好……本王許諾你,下輩子,下輩子如果還能遇見,本王絕對不争了。”
他邊笑又邊咳嗽,勉力睜眼,想看清她的面容。但那面容卻越來越模糊,他總覺得她在哭,可是他看不清楚,染了血的手撫過去,那雪白的臉上竟劃下幾道血痕。
他仍是喃喃,“其實本王和你的想法一樣的……下輩子,絕對不争了……”
漸漸的,那聲音便小得人再也聽不到。只是他還維持着想抱她的手勢,倏爾頹然倒在地上。
趙良姜默了很久,終于擦了把臉。她冶豔的指甲覆蓋上他的眼,替他合上雙目,起身,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