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感嘆,尚宮真的是個苦差事。
皇上吩咐我和李祯專程跑一趟洪州,名義上是護送太後,實際上,皇上的真實意圖,是為了搞死三朝元老的文太師。
本以為文太師是江陰人,我都做好了花兩天來回、跑一趟江陰的準備。結果一番調查後才發現,文太師祖籍洪州,正是肅王封地所在之處。
原是當年文太師的父親窮困,娶了江陰的富家小姐,卻是入贅。因而文太師出生于江陰。但他這些年撈走的銀子,置辦的田莊,其實全都在洪州。去年末,文太師致仕了,也是回的洪州。
文太師是三朝元老不假,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亦不假,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門生遍布朝野,在認皇上之前,先認他這個老師。
唯獨這一點,皇上忍不了。
哪怕只是撈撈銀子,看在他既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皇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但因他終是觸到了皇上的逆鱗,此番他提出致仕,皇上雖然同意了,這壓根就沒準備給他活路。
想要搞死一個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的三朝元老,首先要消磨他在民間的聲望,再瓦解他在朝堂的勢力,最後找出他以下犯上的證據來,一網打盡。
後面兩件是李祯父子的事兒。但頭一條,最終還是落在了最近在民間聲望極好的本太子妃頭上。
嗚呼哀哉!
我這麽喪,主要有兩點原因。
第一,我是真不想再跟太後打交道了!這點無需贅述。
第二,我馬上就過生辰了。十九歲生辰。
對女孩子來說,逢九的生日是大日子,更何況這是我嫁入東宮後的第一個生辰,本該好好操辦一番。陳良媛早早的跟我說了,東宮當天會準備驚喜給我,李祯也為我備了禮物。
然而現在看來……我都白期待了。
因為過生日那天,正好啓程。
出發去洪州之日,我肉眼可見地喪。
陳良媛往我的馬車上塞了一堆點心,各式花樣的都有,說是原本為我的生日宴準備的,姐妹幾個可以一起聊天喝茶看戲吃點心,然而我今天要去替陛下辦差,她就只好給我打包了路上吃。
順便又往我的馬車裏塞了一堆的話本子。
李祯道:“我也要去陛下辦差,怎麽沒我的份?”
陳良媛淡定道:“又不是殿下過生辰,殿下吃太子妃吃剩下的就行了。”
李祯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向我,頗有一種我把東宮裏的女人們都帶壞了的意味……
明明我只是把她們招安了。
我和李祯去宮裏接了太後,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地出了城。洪州在江南西道,此番我們要先出江南道,一路行至淮南道,再抵達江南西道。
車馬反而不及我輕裝出行,再加上出發時已然日上三竿了,等到夜幕落下時,我們一群人不過剛剛抵達淮南道的滁州永陽郡。
我們在當地郡守的招待下歇下,我又去問候了一下太後她老人家,大家表面客氣了一下。我意外地發覺她心情似乎不錯,看來是要見到她最寵愛的小兒子的緣故。
安頓好後,李祯忽然對我道:“今天對不住你。”
“嗯?”
“本是陪你過的第一個生辰。”
我笑道:“這不是替陛下辦差嗎?沒法子。再說了,你這樣也算陪我了呀。”
我拉住他的手,晃了晃。
這時,我突然就想到,全椒離這兒并不遠,騎馬過去快得很,今晚就可以來回。明天我在馬車上,還能繼續補眠。
來都來了,我還挺想再去劉家村看看的。也不知道劉富一家怎麽樣了。
我把想法跟李祯說了,他二話沒說便要陪我出門,我倆趁着夜色,拉了兩匹馬來,微服去了劉家村。
因我和李祯到訪實在突然,老實人劉福被吓了個半死。
他沒見過李祯,加上我倆刻意換了身不紮眼的衣服,是以一開始劉富以為我又帶了個随從來,但他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對勁兒,這個随從微妙玉樹臨風得過了頭……
終于,在李祯牽住我的手時,他反應了過來,此時此刻站在他跟前的是當朝太子。
看他快被吓暈了,我趕緊穩住了他,跟他說我就是路過順便來看看……
劉富妻子因為上次對我和韓卿書的态度比較惡劣,而且完全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臉色更是發白。偏偏他家小兒子敏感地感知到了家裏的氛圍變化,開始嚎哭不止。劉富妻子急了,道:“哭什麽哭?你喪門星嗎!家裏有貴人呀!”
他家小兒子一聽,哭得更厲害了。
劉富弱聲道:“你不要這麽罵他啊……”
——得嘞,家裏的地位昭然若揭。
我趕忙道:“他害怕的話,你帶他進裏屋吧。”
劉富妻子趕緊把孩子抓進屋裏了。
劉富道:“上次真的不知道是娘娘大駕光臨……”
“無事。我恰巧路過此地,又想着沒有親自來向你道謝過,便走了這一趟。”
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這屋子。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原本的茅草房已然翻新成了磚瓦房,還擴建了,面積翻了一倍。看樣子過得不錯。
我也曉得,因我的事兒,地方官紳肯定都巴結他得很,所以他家情況有改善也不意外。
我細細問了他後來全椒縣的事兒,新上任的縣令為官态度如何,有沒有再施行苛政等。劉富本來就是個健談的人,一一都回了。
他又去裏屋翻出了我給她的玉簪子,道:“韓大人的玉佩,被俺家婆娘給當了替小孩兒治病,這支簪子俺沒讓她當,收起來了,沒想到是娘娘的禦物,現在可以物……物什麽……”
“物歸原主。”裏間探出來一個少年的腦袋,聲音很輕。
“哦,對!就是物歸原主!”
“這是禦造的簪子,你當了确實容易惹麻煩,留着也沒什麽用。”我接過簪子,又遞上去一小袋金锞子,“這個給你,算我自個兒把簪子贖回來了。”
“這……使不得啊!之前韓大人已經來過了,替娘娘賞了俺家很多東西呢!”
李祯開口道:“之前的是太子妃和韓卿書賞你的。現在這個,算是本宮賞你的,你收着便是。”
劉富不好拒賞,只能謝恩。
李祯又問:“裏面的是你兒子?”
裏屋探着頭往外看的是個少年,還沒長開的樣子。
“是俺大兒子。讀了一丁點兒書,比俺有文化。”劉富提起大兒子還是蠻驕傲的,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一口白牙,“劉溪,出來見太子和太子妃娘娘!”
劉溪走了出來,背挺得很值,一板一眼地向我和李祯行禮。
李祯問了他幾句詩書。他鎮定得很,居然都答得不錯,還頗能引經據典。
李祯問:“你平日在哪兒讀得書?”
劉溪答道:“之前在鄉學,現在念了私塾。”
李祯“嗯”了一聲,又問:“你今年多大?準備什麽時候考童試?”
“今年十四了。準備考三年後的那一場。”
“明年的那場,你可以試試。”
童試三年兩場,考中後便是秀才的功名。不會讀書的,一輩子也就是個秀才,但有天分的,十幾歲便能考上。李祯這番話,可以說是給了很大的鼓勵了。
他又道:“上次來你家的韓大人,高中榜眼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六歲。他今年堪堪二十九歲,已經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了。你若能二十之前過了鄉試,成了舉人,本宮便推薦你去國子監讀書。”
“真的嗎?!”一聽這話,少年的眼裏閃過了異樣的光芒。
“一諾千金。”李祯道。
我在他旁邊,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打趣道:“什麽時候會是‘君無戲言’?”
他瞥了我一眼,又捏了捏我的手心。
面對忙着謝恩的李家父子,李祯只是叮囑了幾句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我們來過的事情,劉富趕緊保證今晚無事發生過。
我和李祯走出劉富家時,順便在劉家村散了散步。夜裏無人出門,天地間萬籁俱寂,只有農田裏傳來的蛙鳴和蛐蛐兒的歌聲。漫天繁星點點,銀色的月輝灑落在我倆的肩頭。
這樣閑适的場景,在金陵倒是從未見過。
我牽着李祯的手,甩了甩,道:“當個俗世夫妻,是不是也不錯?”
李祯道:“下輩子咱們可以試試。”
我心頭一跳:“下輩子也要跟我成親嗎?”
他笑道:“你不願意麽?”
我往他胳膊上一靠:“你猜呀。”
緊跟着,我突然想到:“诶,不過剛剛,你給劉富家那個小孩兒的許諾是不是太重了點兒?”
李祯淡定道:“不算重。你去年的事兒鬧得那麽大,換個人,搭救了太子妃,現在早已成為地方的富紳了,不會繼續再在這個村子裏務農的。前些年父皇南巡,吃過的街邊小館子都挂上了牌子,恨不得把自己吹上天呢。可見這家人是個實心眼的,老實本分。”
我點點頭。
“還有,他兒子書讀得确實不錯。再說,我也沒有立刻許諾什麽,若這小孩真有這本事,助他一把也未嘗不可。寒門子弟多忠心,也能成為天下寒門學子的表率。”
李祯細細地跟我解釋,我聽得很認真。
“想不到你居然有這麽多重的考量。”我嘆氣道,“我果然還是想得太少了。”
“慢慢學。”李祯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好奇地問他:“你不介意後宮幹政嗎?”
李祯笑道:“你現在問我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兒晚?”
“哎呀!我後知後覺嘛!”
李祯心情似乎挺好,又捏了捏我的手心,打趣道:“你別篡位就行。”
我噗得一聲笑了出來。
“嗯……臣妾好像沒有武皇那種權力欲哦?”
“開玩笑的,知道你不會。”他本是笑着的,聲音卻突然變低了些,“你不要走就行。”
“什麽?”我微微一愣,“為什麽我要走?”
“隐隐有一種不安的預感。”李祯的聲音很輕,在這月色裏卻清晰可聞,“你這種天性不甘束縛的人,如果給了太多自由的話,大概真的會跑的吧?”
我怔怔望着他,問了句蠢話。
“那殿下為什麽還要給呢?”
他停了下來,微微彎下腰,抵着我的額頭。
不過只說了四個字。
“甘之如饴。”
像是有一滴露水在心裏滴落下來,漣漪一層一層地蕩開,內心波瀾起伏。
我攬住他的脖子:“那臣妾也不會跑的。把自己綁在你身邊,也心甘情願。”
纏綿的吻落了下來,在春日夜晚的涼風裏,點燃了灼熱的溫度。
耳鬓厮磨間,我聽見他對我說——
“生辰快樂。以後的每一年都陪你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夫婦怎麽就好忙了?忙裏偷閑出來談個戀愛它不香嗎!(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