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自富麗堂皇的雅間裏幽幽轉醒,便看見坐在對面的一男一女。她不認得,卻知道此行在劫難逃,當下便咬舌準備自盡。
這樣的招式李澄明見得多。他輕輕松松卸了她的下巴,便站在魏長寧身側等着她問話。
魏長寧把荷包扔在她腳邊,知道她是視死如歸的人,便又扔了一個荷包去。
“看樣子你也懂香料,不如聞聞我這個?你若是執意不說,我便讓你在合歡閣裏生不如死。”
死亡是最無效的辦法。魏長寧執政也有些年頭,撬開一個人的嘴對她而言輕而易舉。
這春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夠忍受一切痛苦。合歡閣的名聲她們這些人都聽過,個中手段也是略有耳聞。
春生下嘴唇都快咬出了血,神色慌亂,極為猶豫。
魏長寧不急,等着她慢慢想。安靜的氣氛實在太過詭異。春生吐了一口血在柔軟的地毯上,她擦了擦嘴角的血,睜着一雙眼睛死死的瞪着魏長寧問道:“您想知道什麽呢?”
“這香從何而來?為何要除去刺史一家?”
“荷包乃是長信王給我,刺史阻了長信王的路,自然要被除去。”春生想通了,既然背主不如背個徹底。她繼續說:“若是小姐不棄,春生可以把您想知道的都告訴您。”
春生盯着李澄明,笑意不明。她是長信王的人,對于這位長信王的得意下屬澄明公子自然有所了解。
若是自己能主動揭發澄明公子,相信長公主一定會有所恩賜。與其受盡折磨死去,不如榮華富貴茍活。春生想的美好,她還未來得及說出李澄明的名字,腰間便被射了一支冷箭。
箭上有毒,春生即可斃命。魏長寧循着春生的眼睛看到李澄明身後的窗子邊似有人影。魏長寧吹了哨,外面埋伏的暗衛立刻便抓住了人。
“吳娘子?真是好久不見啊。”魏長寧很是意外。她原以為這吳娘子只是鄉野村婦,沒成想還有混進合歡閣的本事。
吳娘子雙手被折,跪在地上。她看見一旁春生的屍體十分恐懼,伏地渾身發抖不止。
“就這點膽量?”
敢跟蹤,敢殺人,現在看見了她卻抖成這樣?魏長寧先沒有管她,對後面的人吩咐道:“把她兒子一并抓來。”
吳娘子早年喪父,大兒子也已去世,如今身邊只有小兒子一人。魏長寧重新坐會座位上,慢慢悠悠斟了一壺酒。她倒要看看這吳家有什麽玄機!
“當年你兒子刺殺太妃的事情你應該知曉吧?”
吳娘子一張臉白的像紙,嘴上卻仍硬着說:“我一介婦人哪裏知道這些。”
“吳家小兒子帶來了沒”魏長寧向門外喊道:“吳娘子一次不說,我們便廢掉您小兒子一根手指。”
魏長寧欣賞着自己剛染的蔻甲,在吳娘子面前晃了晃,笑着說:“讀書人沒了手可要怎麽辦啊。”
她笑的無辜又美麗,吳娘子卻慌了神。她拼命掙紮着,身子卻被牢牢按住。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她無法容忍孩子受到一點傷害。當下便朝着魏長寧大喊道:“你若敢動我兒子,吳家鎮所有人都不會放過你。”
“區區吳家鎮,你覺得我收拾不了他們?”
吳家鎮不過幾十人口,當初魏子明出事,她一氣之下查到吳家鎮。吳家鎮人為避禍,青年俊才紛紛外出,如今鎮裏只剩了些老弱病殘。
魏長寧有預感,這吳家鎮一定有一些她不知道的東西。當年沒能知道的東西,這一次一定要全部弄清。
"我勸長公主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知道了傷心啊。"吳娘子大笑起來,臉上雖在笑,眼睛裏卻都是狠辣。
魏長寧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冷冷盯住她。“你怎知我是長公主?你去過皇宮?”
“我啊,不僅知道您是長公主,還知道您是溫太妃的女兒呢。”吳娘子放棄掙紮,癱軟在地上。
她摸着自己的衣袖,仍然用那雙含着嘲諷笑意的眸子看着魏長寧。
“想殺魏子明的是您的那位太妃母親。”吳娘子從袖子裏拿出那對金簪子,猛地擲到魏長寧跟前。
“從刺殺到捉拿刺客,都是您那位母親布的局。我們吳家上下世代都是溫家的暗衛,當年接到的指令只有一個。”吳娘子看見魏長寧變了臉色,笑的痛快。
“唯一的指令就是殺了魏子明。”
“卑賤奴仆膽敢肖想長公主,您說您那位母親能讓嗎?”
“這金簪子是當年李國的貢物,長公主不信盡管去查查先帝賜給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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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吳娘子報出她母親的名字開始,魏長寧就知道自己輸了。數年來的尋找,真相居然是自己難以承受之重。魏長寧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了合歡閣的門,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走在大街上。
她心亂如麻。
過往的一切像是剪不斷的絲線纏繞在一團,将她整個人困住,将她勒得快要窒息。
魏子明……居然愛慕自己。
而這愛慕,居然讓他丢了性命。
魏長寧尋了個酒家,買了好幾壇酒,痛痛快快找了個安靜地方喝起來了。她走的急,自然沒注意李澄明一直跟在她後頭。
“公子,當年知情的人屬下已全部處理好,不會叫長公主殿下知道。”
李澄明見魏長寧如此痛苦,心裏也不好受。他叫暗衛退了下去,自己只站在酒家外頭的梧桐樹下看着魏長寧。
她喝酒的時候還是愛抱着壇子喝,明明手上的都沒喝完,懷裏還要抱一個。
李澄明看着她喝酒便想到魏長寧十三歲那年生辰,她們在東宮的梧桐樹下青梅煮酒下棋賦歌。魏長寧酒量一向很差,稍微喝多點便暈暈乎乎的。
李澄明最喜歡她喝醉的時候。那個時候迷迷糊糊的,實在是招人稀罕。
魏長寧第一次喝醉酒,他偷偷抱了她。
魏長寧第二次喝醉酒,他偷偷親了她。那個時候他已經不是魏子明了,他是李澄明。
喝醉酒的時候會撒嬌,會耍酒瘋。那個時候才像十幾歲的小姑娘,而不是魏國皇宮內那個少年老成的長公主殿下。
李澄明想要抱抱她,再親親她眼角的淚珠。他一向不舍得她哭,少年時也許下不再叫她哭的諾言。
可他又能怎麽辦呢?告訴她魏子明沒有死,只是變成了李澄明。
一同長大的卑賤奴仆一朝變成了敵國皇子,然後将自己龌龊而卑微的愛展現在她的面前嗎?
他難以控制他的腿。他感覺自己幻化成了兩個靈魂:一個叫他理智,一個叫他熱烈的去愛。
魏長寧醉倒在桌上,李澄明輕輕抱住她。她像一只貓,蜷縮在他的肩頭。輕輕呢喃,一聲聲的喚着“魏子明。”
魏長寧伸出手去攀他的肩頭,李澄明沒有法子只好锢着她的腰好叫她不要掉下來。
魏長寧反而來了勁頭,伸出手去摸他的眼睛。她醉了酒,呼吸有些重,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你的眼睛真像他……可你不是他……”
晚風吹得她有些冷,她便一個勁的把頭往李澄明的脖頸那兒拱。“雖是像,我卻不愛慕他。”魏長寧勾着李澄明的頭發絲,眼睛不複清明。
“我愛慕你。”
“阿寧,我也如是。”
你愛魏子明也罷,愛李澄明也好,反正只要不愛別人就行。
李澄明抱着魏長寧走過一條條街道,感受着兩顆心髒靠近的跳動。他将魏長寧放在床榻上,為她脫去外裳。
這丫頭眼睛已經閉上,分明是困極的模樣,人卻不老實,手在空中亂撈着,不知道在撈些什麽。
李澄明附身上前為她換掉沾了酒漬的衣服,冷不丁便被她環住了腰。魏長寧稍稍用力,李澄明便被他拉到了身前。
額頭與額頭相撞,鼻尖與鼻尖相碰。
魏長寧吃痛,眯着眼睛看了一會,模模糊糊的才發現是李澄明的臉。
他壓在她身上實在是重,魏長寧一把将她往靠牆一側推去,再趁李澄明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壓住了他的腿。
魏長寧翻了身,蜷縮在他懷裏的一方天地裏。從後頭抓了衣衫,胡亂的披着,嘴裏嚷着:“李澄明,你不要動了,快睡覺。”
她酣然入睡,李澄明哪裏能睡着。他的手臂被她枕在腦後,腿也被她毫不留情的壓着。
現下,只有一對眼珠子能動得了了。
李澄明低頭看她。
她還是那般明豔美麗,還是他永遠記憶的神明少女。
李澄明有些口渴,不自覺的湊了腦袋。
點點她的鼻尖,親親她的唇角。
魏長寧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身上蓋了薄被,使她出了一身的汗。昨日喝的尚未完全醉,因而還有些殘餘記憶。
兩次醉酒都在李澄明跟前……
這臉是真的不想要了啊。
“剛出汗吹了冷風會得風寒的。”李澄明伸出手壓在她打算開窗的手上。
魏長寧轉了身,和他面對面站着。魏長寧踮起腳,昂着頭對李澄明說:“不許問我為什麽喝酒,也不許打聽魏子明的事情。”
李澄明自然依她,他端了吃食一口口喂她,嘴裏答應道:“我不問。”
他說了不問,魏長寧反而不依他了,借着酒勁未消繼續撒潑。
“你不問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不在乎我?魏子明可是個男人,和我從小一同長大的!”
可是這魏子明就是他李澄明啊,這叫他怎麽問?
李澄明啞然失笑,他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腦袋給她順毛。“那就請阿寧跟我說說這位魏公子的事情,不然我這心醋着不舒坦。”
小笨瓜也會主動承認自己吃醋啦?
魏長寧輕咳一聲,緩緩開口。
“那年我六歲,母後從外頭給我和子淵找了個伴讀。他沒名姓,魏子明這名字還是我給他取的呢!”
天光大明,多好的寓意。
魏長寧繼續說:“他沉默寡言,做事沉穩,我和子淵在他身邊放心且安心。我打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小時候母親不得寵,生了子淵愈發成了宮妃的眼中釘。我怕母後會遭了暗害死去,便主動去讨好我那位父皇。父皇少子,見我聰穎伶俐,便教我帝王權謀之術,好讓我輔佐下任皇帝。身邊的人對我嚴厲又冷漠,唯有子明會關心我冬日炭火是否足,夏日又是否會貪涼。”
“我在所有人面前挑不出錯,可唯獨在魏子明那裏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蹦蹦跳跳拉着他的手央求着他幫我做未完成的功課。”
“那麽好的魏子明,卻被我的母親親手殺死了。”
魏長寧哽咽住,她一點也不喜歡當高高在上的長公主。身側若不是有想要護住的人,誰有願意卸了金釵披上盔甲呢?
當時的情景,若非她獨攬大權,溫太妃和魏子淵這一孤兒寡母早已被深宮的毒酒毒死了吧。若非她五萬兵馬坐鎮朝堂,長信王的鐵騎也早已踏破京城了吧。
李澄明将她攬到懷裏,輕輕拍打她的背。他的眼神專注而迷人,神情認真而深情。
“阿寧,在我這裏你可以永遠做長不大的小姑娘。可以撒嬌可以玩鬧,不必事事強求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