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20 章 ~~~(17)

第 20 章 ~~~(17)

第五章~~~ (17)

同一日,朵颀要在這天行笄禮;我在宮裏,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珠蘭一早送了青團來,說是馮雲安做的。這些日子我時常抽空去看她,也送些衣食去。她漸漸的心情也好了,連帶着珠蘭也開心。

揭開食盒,裏面的碟子中盛着一枚枚綠色圓團,顆顆晶瑩,被那白瓷襯着很是誘人。我自己嘗了一個,軟糯可口,裏面的豆沙餡調的也合适,帶着艾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向珠蘭笑道:“好手藝,替本宮多謝你家娘子。”

珠蘭笑盈盈地福身告退,我将蓋子阖好,揚聲吩咐雲溪道:“收好了,晚上等陛下來時再拿出來。”

傍晚時,林晉進來禀道:“娘娘,陛下回宮了,已在成舒殿歇下,今晚大概不會召幸嫔妃了。”

我沉下一口氣,放下手中正繡着的那塊鵝黃錦帕,徐徐道:“知道了。今兒個沒什麽胃口,不必傳膳了,去拿馮氏送的那青團來。”

片刻工夫,雲溪取了那食盒來,擱在案上打開蓋子,将瓷盤拿出呈在桌上。我執着剛一碰那青團,便聽她輕喚了一聲:“娘娘……”

淡睨她一眼,只作不理,架起青團送入口中。

軟糯的口感,清甜甘香中夾雜艾草的微苦。味道是很好的味道,但糯米所制的東西到底難免膩口,吃了半枚就放下了筷子,恹恹地蹙了眉頭:“撤了吧,吃不下了。”

雲溪複将青團撤了去,我倒了杯茶凝神飲着,心底思量着即将發生的事情,快意與懼意參半。

附中逐漸起了一陣陣絞痛,從最初的時有時無逐漸加劇擴散,越痛越明顯。我微蹙眉頭,飲下一大口茶,溫熱的茶水未能減緩半分疼痛。

“婉然!”我緊捂小腹忍痛喊了一聲,婉然入內一看霎顯驚色:“姐姐!姐姐怎麽了?”

她扶住我,一疊聲地疾呼:“林晉!林晉快出傳太醫!娘娘出事了!”

057.斬草

大概在太醫到來之前,我就已受不住腹中的疼痛昏迷過去。意識迷蒙地醒來,一點點的轉回清醒。我沒有睜眼,想先側耳聽一下殿中現在都有何人。

沒有聲響,一只手撫在我額上,好像是袖口蹭在了我的鼻間,帶着龍涎香與琥珀的暖香。

“陛下今日祭祖,本就勞累了。太醫既說寧容華沒事,陛下請先回去歇息吧。”皇後的聲音賢惠溫柔,溫和地勸他先回去安歇。

坐在我身邊的人沒有走的意思,反道:“梓童先回去吧,這邊的事,朕自會處理。”

我幽幽睜開眼,被光亮刺得一恍,擡手擋了一擋,微眯着眼看不真切眼前的人:“陛下?”

向遠瞅了瞅,又道:“皇後娘娘……”我神色中滿是迷茫,全然不知出了什麽事、他們為何會此時在明玉殿,疑惑地四下張望。

宏晅深有憐惜卻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吃壞了東西,晚上吃什麽了?”

我想了一想,回道:“今日胃口不好,沒怎麽吃東西,就吃了些穆華娘子送來的青團,還不足半個。”

“穆華娘子?”皇後聞言一凜,“容華說的可是欣瑩閣的馮氏?”

我點點頭:“是。臣妾知她被禁足已久了,可臣妾想着自己到底是一宮主位,總要照顧着些,便時有走動。”語畢一沉,陡然回神,錯愕地望向宏晅,“陛下覺得她會害臣妾?”

宏晅未答,叫來婉然,問她:“那青團還有嗎?”

婉然福身道:“有,都在小廚房收着。”

“讓太醫去驗!”宏晅輕蹙着眉,婉然連忙應了聲“諾”,領着太醫往小廚房去了。

殿中無聲,我們都靜等着他們來回禀結果。

太醫回來得很快,向宏晅一揖,道:“陛下,确是那青團中有斷腸草①。”

斷腸草?!我一陣心驚,竟是這樣狠的毒藥!心有餘悸地望向宏晅,他輕握了握我的手道:“去帶馮穆華來。”

馮雲安大概是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帶來的,頭發散亂着,衣衫也穿得并不算齊整。她已有一年沒面過聖、沒離開過欣瑩閣了,難得離開,又是這樣的事。入殿時,面上難掩懼意,斂身下拜強作鎮定:“陛下聖安,皇後娘娘萬安,容華娘娘萬安。”

我冷睇着她,宏晅淡然道:“自己說吧,怎麽回事。”

“陛下,臣妾……臣妾沒害容華娘娘。”她低低伏着,神色慌亂地解釋着,“臣妾被禁足一年多了,只有容華娘娘來看過臣妾,臣妾怎麽會去害她……那青團是臣妾做的,但是……”她幾欲哭出來,重重一叩首道,“求陛下明鑒。”

宏晅不語,皇後冷聲地開了口:“當初的事,也是大罪一條。本宮心存疑惑才沒有賜你一死,你竟還不知悔改。”

“不是的娘娘……”馮雲安不敢擡眼連連搖頭,“當初的事臣妾是冤枉的……宮闱禁地,臣妾豈敢行那魇勝之事……”

原是為了這個被禁足。這樣說來,就算罪名并未坐實,皇後不殺她也實在是開恩了。

我尚未從中毒後的虛弱中緩過來,淡瞧着她,寒意森森道:“本宮只吃了你送來的青團,若不是你害我,還能是誰?”我說着扭過頭去,看着床欄上的雕镂一聲冷笑,“也真麻煩你被禁着足還要去搞那斷腸草。”

“容華娘娘……臣妾……”這是讓她百口莫辯的事,如不是她害我,總不能是誰有意去陷害她。失寵已久,她根本沒有讓別人大費周章去陷害的價值。

帝後沒有命免禮,她只能一直跪着,珠蘭随在她身側也一直跪着,稚氣未脫的臉上充滿驚恐,嘴唇翕動着想要替她解釋。我又睨了她一眼,方道:“本宮也不想冤枉了你。珠蘭,你送青團來時,可有旁人動過麽?”

珠蘭見突然問到自己,怔了一怔,頹然搖頭:“沒有。但……娘子不會害您……”她說着面上突然一變,“絕不會是娘子!奴婢肯定!”

聽她如此說,皇後斥道:“關乎寧容華性命的事,豈是你擔保得了的!”

珠蘭一叩首,道:“容華娘娘,不是奴婢為娘子辯駁,可早上奴婢來送青團時,您已用了一個。若是娘子下的毒,您吃完那個青團時就已經毒發了,奴婢可沒有再将青團拎回去下毒啊……”

她顯是緊張,一字字都打着顫,卻還是竭力地說完了。宏晅神色一緩,看向我:“是這樣嗎?”

我恍然點頭:“是。臣妾白日裏就吃過那青團,沒有半分不适。”

我思慮片刻,叫來雲溪,問她将青團交給誰收了。

雲溪回說:“今日是阿茗在小廚房當值,交給她看管的。”

我心中一動:“傳她來。”

阿茗一進殿便是與紀穆華适才不同的神情,同樣是驚慌恐懼,她卻多了心虛。宏晅在瞧見她神色的那一瞬就顯出了了然,揮了揮手,吩咐道:“交宮正司審。”

阿茗的面色登時煞白如紙,癱在門檻前被宦官拖走。宮正司自有辦法讓她說出該說的話,甚至不會給她自盡的機會。有怡然在,她不會允許這件事不了了之。

這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順。

我服下解毒的湯藥,在宏晅懷中睡去。中毒帶來的虛弱使我睡得很沉很久,醒時他已不在,婉然禀說:“皇後娘娘吩咐了,讓姐姐好好休息,今兒個不必去晨省了,我就沒有叫姐姐起床。”

我點點頭,坐起身淡淡問她:“宮正司有結果沒有?”

“還沒有,不過聽說今天早上,怡然姐姐親自去了。”

有宮正坐鎮,底下的人更加不敢懈怠,這件事離了結,大概也不遠了。我眺了眼窗外,微微一笑:“今日陽光真好,去請三位娘子來坐坐。”

她們都聽說了我中毒的事,入殿時神色各異,我不理會她們的驚意,悠然地同她們閑談,她們也只好微笑以對。我的視線多半時候都停留在睦才人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襲淡紫色齊胸襦裙,面上綴着殷紅的眉心花钿,持着一方帕子輕掩着嘴道:“臣妾聽說昨晚的事,真是後怕得緊。臣妾等對那馮穆華都是避之不及,唯有娘娘宅心仁厚對她照顧有加,她竟對娘娘下此毒手……”

我微微仰首笑意清然:“睦姐姐道聽途說了,那事并非馮穆華所為,是有人在她将青團送到後動了手腳。索性本宮早上吃了一個,才不至于冤枉了她。”我凝睇着她,蘊起一縷笑意若有似無,“着手下毒的阿茗昨夜就交予宮正司審了,姐姐覺得如何呢?”

來不及欣賞她面上倏爾騰起的恐慌,遙遙瞧見幾名宦官從簌淵宮門口直奔明玉殿來,不覺笑意更深,望着那邊道:“姐姐你瞧,這是有定論了吧?”

是鄭褚帶着幾名宦官親自來了,入殿一揖,向我道:“容華娘娘萬安,臣來知會娘娘一聲,昨夜的事,查清了。”

我端端坐着,睨了睦才人一眼,莞爾道:“哦?大人不妨細說說。”

“宮女阿茗已被陛下下旨杖斃,至于主使……”他擡了擡眼,從身後的小黃門手中取過那卷明黃色的卷軸,我們一見,皆忙不疊地離席下拜,“上谕,睦才人張氏,毒害宮中主位、誣陷宮嫔,罪無可恕,着即賜死。欽此。”

他略顯尖細的語調,抑揚頓挫地讀完旨意,張安骅的身子猛地挺直,雙眸無神的四下張望着,好像失了魂。

我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朝鄭褚一福:“有勞大人跑這一趟。”

他拱了拱手:“娘娘好生調養。這張氏,臣先帶走了,以免髒了娘娘的簌淵宮。”

“多謝大人。”我盈盈一笑,又道,“毒害宮中主位這罪名不假,卻不知聖旨中那句‘誣陷宮嫔’從何而來?”

鄭褚笑揖道:“那阿茗重刑之下招出前年陷害馮穆華設巫蠱一事,陛下已下旨解了禁,位晉瓊章以示安撫。”

良美人面露喜色:“喲,這樣的好事,一會兒要向馮姐姐道喜去。”

鄭褚再一揖:“臣先行告退。”

這是我第幾次聽到嫔妃如此凄厲絕望的呼喊了?那個淡紫色的身影掙紮着被宦官拖走,不時地喊着“陛下恕罪”“容華娘娘恕罪”。宏晅遠在成舒殿,他是聽不到的;我聽得真真切切,卻不會為她做什麽。

她罪有應得,哪怕是我設了計,她是确确實實想殺我的。

其心可誅。

昨天,我明明知道宏晅不會來簌淵宮,因為每年都是如此,清明祭典之後,他都是回成舒殿獨自歇下,不會召幸嫔妃。

可我告訴雲溪“收好了,晚上等陛下來時再拿出來”。

我知道阿茗是張安骅安插|進明玉殿的,因此有意向她透露過,我要與馮瓊章聯手除掉張安骅。

張安骅不會坐以待斃,如果沒有我做靠山的馮瓊章無法東山再起,她就會先除掉我。

所以她讓阿茗在青團中下了毒,不是為了直接殺我,是為了讓宏晅中毒。戕害龍體,我只能是一死。

她也不會讓這件事的收尾是處死馮瓊章那樣簡單的。珠蘭印證了我的想法。如果是宏晅中毒,她同樣會說出昨夜那番話——或者,自會有別人來說那番話。我在白日裏吃過那青團,相安無事,馮瓊章沒有下毒。

那麽,毒就是我下的了,是我要弑君。

張安骅的這一切布置,大概是從仍在被禁足的馮瓊章着珠蘭去尋艾草、豆沙、糯米等物時就已經在準備了。我有了防備,卻不說,我等着她的計劃慢慢進行。

然後,代替宏晅吃下那一口為他而備的青團,就是反敗為勝的計策。

她只是要我背上弑君的罪名,不是要宏晅真正死去,毒量的控制,必定精準。

我根本不用擔心會死。

之後,只要一步步推進,讓珠蘭洗脫馮瓊章的嫌疑,再審阿茗,張安骅逃不過的。

我仔細思考過,沒有任何漏洞,如果珠蘭一時失措不說那話,婉然就會“提醒”我。

總之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張安骅的命,讓她一步一步地設下圈套自己要自己的命.

簌淵宮的局勢在一夜之間翻覆。原本尚算得寵的睦才人被下旨賜死,禁足一年有餘、幾乎被人遺忘的馮雲安卻忽然位晉一例。

她搬去了浣怡軒居住,那是前不久剛修繕過的一處宮室,一切都是嶄新的,比欣瑩閣要強得多了。

我去向她道喜時,她正在院子裏悠閑地紮着一只風筝,一根根竹條與棉線在她手中飛轉着成型,很就快成了一個框架。我看着她紮完,才笑道:“馮姐姐好巧的手。我宮裏的雲溪是最善紮風筝的,也比不過姐姐。”

馮雲安站起身,珠蘭和她一同行了禮,口道:“容華娘娘萬福。”

她氣色好了許多,白底杏黃衣緣的對襟上襦配着淺黃、淺綠交錯的齊腰間色裙,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讓我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選家人子時的她。

我與她一起在石桌旁落了座,珠蘭又喜滋滋地一福身,道:“奴婢沏茶去。”

珠蘭瞧着也和從前大不同了,一張小臉上總帶着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我拍一拍馮雲安的手,緩緩對她說:“姐姐劫後逢生,日後定是大富大貴的。經了這次,姐姐也該知道誰是對姐姐忠心的,切莫對那真心相待的人發無名火了。”

“珠蘭她……”馮雲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煩亂又沒處發火,确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脫困,再不會虧待她了。那天還多謝娘娘護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對不起她了。”

正說着,珠蘭和另一名宮娥一道端了茶來,分別奉于我與馮雲安,淺施了一禮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盞,覺得猶是偏熱,也不多計較這些,只莞爾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報了,這讓本宮不痛快的人也沒了。往後在簌淵宮,要互相扶持的地方還多,還望姐姐能與我同心,莫讓旁人看了笑話去。”

她颌首淺笑:“臣妾被禁足這麽久也只得忍下,遠沒有娘娘這般一舉能除掉張氏又能為臣妾洗脫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當初害臣妾興許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後臣妾想活着,也還要仰仗娘娘。”

058.回家

珠蘭這樣的忠心,我以為馮雲安日後待她好、讓她在身邊做個得力助手。卻沒想到在她要在春末放宮女出宮時,放珠蘭出宮。

“她當年是為了家中生計才賣身馮府的,這些年靠着她,家裏的日子也好了。我又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再過兩年到了嫁齡,也能嫁個好夫家。”馮雲安這樣說。

我笑了笑說她心善,又提醒道:“但姐姐還需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才是。畢竟回家後雖是自在,卻到底不是宮中或是馮府這般錦衣玉食。”

“我問過她了,她想回去。”馮雲安淺淡而笑着搖一搖頭,視線投向浣怡軒的院牆,好像能透過重重宮牆看到外面一般,“宮中的錦衣玉食,卻不是人過的。臣妾進宮的時候,亦有大志,我也想一步步走到二十七世婦、九嫔,甚至是四妃、三夫人。”她的目光轉向我,仍帶着吟吟的笑意,溫和卻又落寞,“可後來呢?那些事情讓我措手不及,也讓我知道,這後宮不是馮府,我在這裏,不可能是衆星捧月。”

多少家人子初入宮闱時是同她一般的想法,因為她們多是世家之女,無論嫡出還是庶出,到底是一家的小姐。更有一些因着容貌或是才氣出衆,家中自小便格外重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送入宮中。她們所期盼的是在宮中豔壓群芳,不知道的是其中的爾虞我詐。多少人,就栽在這眼高手低上。

宮中到底不是家裏,許多錯處,如是在家裏,長輩興許斥責兩句也就罷了。宮中,卻是要按宮規辦事的。

我見過了太多的例子,從尚儀局到後宮。

這大概是我唯一感念自身遭遇的地方。若晏家此時尚存,身為嫡長女,我大概還是要入宮的,卻未必能早早明白這些.

将和珠蘭一起離宮的,還有荷韻。她那天雖傷得重,但所幸沒落下病根。我和語歆各自送了份銀兩給她,已夠尋常人家過上幾十年了。至于她這些年在宮中得的賞賜,因着宮中之物不得擅自帶出皇宮故而只得留下,後來語歆來明玉殿問安之時,碰巧宏晅在,我見她帶着荷韻,想起荷韻曾在禦前服侍過些時日,就趁此求宏晅準她帶這些年所得的賞賜一起走。

宮女離宮的那天,我立于廣盛殿前的長階之上,俯視着遠處的宮門。隔得太遠,又有前面的輝晟殿擋着,只能斷斷續續的看見那些服飾顏色各異的女子走出一道又一道的宮門。

肩上一暖,略偏頭,是他摟住了我。他眺着宮門處那一片色彩斑斓,神色淡淡地問我:“你想出宮?”

我沒有去猜測他這不辨喜怒的口吻下究竟蘊含着怎樣的意思,随着他的視線再度望過去,誠然點了點頭:“是,臣妾想家。”

他沉了良久:“快十年了。”

“是,臣妾離開晏家,快十年了。”十年,晏府的大門,我一步也沒再進去過。我輕靠在他肩頭,又道,“不止是想晏家,還有太子府。”

這也并非謊話。晏家沒落之後,我在太子府住了那麽久,數算起來,我在晏家住了七年,在太子府住了六年,那裏對我,同樣是個家。在那裏我認識了他,在那裏我學了琴棋書畫,在那裏,我成了晏然……

仔細想來,我在皇宮裏也快四年了,還要再住上一輩子,卻難把這裏當家來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隔閡,我也說不清因由。若論起來,在太子府時,他與我是主仆,如今是夫君與妾室。可這皇宮,我夫君的皇宮,永遠帶着一股威嚴的陌生感,時時壓抑着我,壓抑着宮裏的每一個人。

“今年去梧洵避暑。”他的語氣平靜飄渺,“去之前,挑個日子你回去看看吧。”

“陛下?”我驚詫得離開他的肩頭,擡頭望着他。嫔妃無故不得出宮,雖然時有省親,但晏家已不在,我顯然不能是去“省親”。毫無名目,我怎麽能離宮?

他笑了笑:“朕陪你去。”.

宏晅挑的時間竟是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宮、天亮前回宮倒是能避開旁人的閑言碎語,可是……我被他牽着手一路走下長階,讷讷道:“陛下,城裏有宵禁……”

按律,日落前七刻,錦都城裏東西兩市的鑼聲敲三百下,宵禁就開始了①。店鋪關門、百姓各自回家,城中街道上皆有巡邏。雖然他被捉到了絕對沒什麽大事,可天子犯宵禁在城中被抓這話傳出去到底不怎麽好聽……

他側首橫了我一眼,轉回頭去沒說話。

他沒帶旁人,只有鄭褚和怡然随着,我也只帶了婉然。太子府在皇城之內,自他繼位後一直空着,卻一直打掃得幹幹淨淨。我進門後見四下都空蕩蕩的,卻一切如舊,熟悉的氣息萦繞心頭,一時百感交集。

我穿過正廳、走過花園、走過一間間屋子,最後,在自己從前的房中停下。

這就是我住了六年的地方。家具都還在,連位置也沒挪過,只是略有些顯舊,也少了些人氣兒。我在妝臺前坐下,心中五味雜陳地去看這面熟悉的鏡子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他在我身後一笑:“我第一次到你房間看你的時候,你就伏在這妝臺上,哭得無知無覺。”

我啞然。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我入府的第二天。那會兒爹娘剛去不久,兄長又被流放,我雖然在太子府得以安身,但安靜時總是難免去想這些。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加上那天白日裏又因為戴孝的事被他斥了兩句,晚上無人時就趴在妝臺上大哭一場。

誰知,又被他撞個正着。

行禮問安,他問我怎麽了,我低頭應說沒事,然後,被比我高近乎兩頭的他架着胳膊一把抱起來:“沒事就不許哭了。”

時隔多年,忽然被提及此事,我禁不住地笑了。他又說:“第二天進宮去見母後,兩只眼睛都腫着。”

我趴在妝臺上紅着臉不肯擡頭,想着往事就莫名地忍不住一直笑,明知他就不作聲地在後頭看着還是停不住。覺出他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傳來一陣溫暖,擡起頭仍是斂不去的笑意。他俯□來,下巴抵在我額上:“別傻笑了,趁着時間還寬裕,還可以去晏府走一趟。”

我們回到馬車上,鄭褚親自駕着車,怡然婉然坐在兩側,我倚在他懷中不住地擡眼瞧他。他聳了聳眉,笑問:“看什麽呢?”

我搖搖頭,答非所問:“日子過得好快。”

“嗯……剛見到你的時候,你才……”他一本正經地擡着手在空中比劃着高度,被我伸手一拽衣袖拉了下來:“臣妾說的不是這個!”

他忍俊不禁地一聲笑,低首在我額上一吻:“要走上一會兒,你可以先睡一睡。”

我依言閉了眼,把他的胳膊抱在懷裏,他的食指在我下颌上一劃:“這是小時候喜歡抱着枕頭睡覺落下的毛病麽?”

“……”

馬車行出含光門,向西行去。我的家在延康坊裏,按大燕的規矩,各戶人家的大門只能朝坊內開,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府邸才可向主街設門。馬車停下,是延康坊東側,離坊門還有數仗距離,我擡頭看看眼前這扇久違的大門,門匾上兩個幾乎已辨不出的字:晏府。

一別數年,我心裏知道如今的晏府會是如何的模樣,可親眼所見這落敗的門楣,心底還是一陣陣無法言喻的刺痛。朱漆凋零,磚瓦殘破,這是我的家。

我在門口駐足良久,一步也挪不動,他一摟我的肩頭,溫聲道:“進去吧。”

我颌首,随着他一起走上門前的臺階。

鄭褚去推門,久未開啓的大門“吱呀”一響,塵土撲簌簌地落下來。我一聲輕咳,被他擡起衣袖擋在懷裏,提步入門。他揮手讓剛欲跟上來的三人等在外面。

家中大門至前廳的這一處空地很大,我記得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下朝後在這塊地方踱來踱去地想着事情。我問過母親,父親每天都在想什麽,母親摸着我的丫髻告訴我說:“大燕的大事,說了你也不明白。”

在晏家落罪後,我曾一度疑惑過,父親連大燕的大事都可以去想,為什麽晏家還是會落到如此境地。

現在這一塊空地一如舊年,可不遠處那牆壁斑駁的前廳,還是在分明地告訴我:不是當年了。

我忽然産生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引着我步履極快地往前走,繞過前廳,直接到了書房的門前。

父親是在這裏被賜死的。我看着他們端着鸩酒、匕首、白绫進去的,卻不知道父親選了哪一樣。緊接着母親就殉了。

我站在門外,門近得幾乎能碰上我的鼻尖,卻幾次伸出手又放下。小時候,要進這扇門,我是從來不需要猶豫的。無論有什麽事情要找父親,推門進去就是了。

宏晅在旁看着我,許是瞧出了些端倪,問我:“怎麽了?”

“這是父親的書房。”我低頭,忍着淚意,“父親是在這裏走的。”

他聞言一颌首,慰道:“那就不要打擾他安歇了。”

059.武侯

我點點頭,退回至階下,面朝着房門重重地拜了三拜:“父親,芷宸不孝,過了這麽多年才得以回來看您。阿宸得趙伯伯照顧、又得陛下關懷,一切都好,只求您在天之靈庇佑兄妹平安。”

宏晅靜默地看着,我說完又一拜,斂裙起身。他就勢攙了我一把,深深地凝望書房一眼,向我道:“走吧。”

漫無目的地在空蕩蕩的晏府裏逛着,我的目光緩緩劃過夜幕中這熟悉的一切,他在旁邊也并不做聲,我們就這樣從晏府的東頭走到了西頭,另一扇大門出現在眼前。他忽而停下腳步,我也停下來望向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出月光勾勒出的那個好看的輪廓:“很少聽你說起你兄妹的事。”

我一怔:“嗯。”

“說說吧,朕想聽聽。”他說着上前推開了門,外面就是延康坊的街道,夜色中,他的聲音帶着笑意,“順便四處走走。”

坊內宵禁雖不如主道上那樣嚴格,各坊也都會有酒肆客棧開個通宵,卻不意味着坊內住戶可以三更半夜四下走動。這裏倒是沒有金吾衛巡街,可仍有武侯四處監管。我猶豫了一番,道:“陛下,延康坊內住了多位大人,您小心……被糾劾……”

“糾劾?”他不屑地輕聲一笑,過來攬住我,踏出了大門。一邊潇潇灑灑地走在巷子裏一邊念叨着,“朕帶愛妃犯宵禁來了,靜候衆卿糾劾。”

我很是忐忑,鎖在他懷裏不住地四下張望着是否有人過來。武侯巡邏,碰上犯宵禁、又不是坊中住戶的,經常打一頓了事。擡頭去看他帶笑的側臉,不禁去想……他若是明早鼻青臉腫地去上朝,我估計離冷宮也就不遠了。

“說說你兄妹的事。”他說。

“嗯……”我定了定神,道,“兄長叫宇淩,長臣妾四歲,兩個妹妹芷寒和芷容,芷容比臣妾小三歲。芷寒只小一歲不到,是庶出。”

“其他的呢?”他又問。

“什麽其他的?”

“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嗎?”

我輕嘆搖頭:“不知道,只知道兄長是充軍了。兩個妹妹的去處,我半點不知。”

“什麽人!”一聲斷喝,我一悚,他停住腳步轉過身去。迎面而來的幾人穿着同樣的裋褐,看來是坊內的武侯。

他們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重複問道:“你們是什麽人,不知道宵禁嗎!”

宏晅拱了拱手:“在下來拜訪一位舊友,迷了路。”

“迷路?”為首的武侯挑了眉頭,“宵禁都兩個多時辰了,迷路?我看你是有意違禁!”

“是否有意未盡,待我找到那位舊友一問就知道了。”他淡淡一笑,“可否有勞諸位先帶我去找他?”

“半夜出門,非奸即盜!”那武侯大大咧咧地吩咐手下,“先抓他們走,審了再說!天子腳下出了什麽岔子我們可擔不起這罪名!”

眼看着就要被綁了,他仍是笑意溫和:“這位小兄,容在下多一句嘴。天子腳下出了岔子各位擔不起罪名,可在下那位舊友,諸位也未必得罪得起。”

幾人一怔,猶是那人問道:“你朋友是什麽人?”

我也望着他,不知他指的是誰。他和顏笑道:“骠騎将軍,霍寧。可是住在這延康坊麽?”

“霍将軍?”那武侯吸了口涼氣,打量我們一番,“這可說笑不得,擾了霍将軍清淨你們擔待得起嗎?”

宏晅點點頭,露出了然神色,擡了擡手道:“不然諸位還是先綁了我去,讓內子去将軍府打個招呼?”

“陛……”我想要出言勸阻,被他在肩上一按噤了聲,那幾個武侯思量再三,大抵還是覺得得罪不起骠騎将軍,帶着我們往将軍府的方向去了。叩了叩門,來開門的是個家丁模樣的人,睡眼惺忪地問他何事。

那武侯回過身來問宏晅:“你叫什麽名字?”

宏晅一壁摘下扳指随手擲給那家丁,一壁朗朗道:“有勞轉告将軍,舊友淮之來訪。”

淮之,那是他的表字。

“這……”那家丁接過扳指愣了一愣,方道,“您稍等,我去禀一聲。”

霍寧随着家丁匆匆趕來,神色頗為複雜地打量了門口幾人一番,笑意勉強:“淮之……兄……”

宏晅一揖,笑意清朗:“與內子在途中耽擱了些時候,入坊又迷了路,深夜造訪,将軍海涵。”

霍寧向門邊退了一步:“淮之兄裏邊請。”

武侯一見确實認識,也就不願在多惹麻煩,各自散去。宏晅笑睇着我向內一引:“娘子先請。”

“……”我羞赧地紅着臉瞪他一眼,未作推辭地提步就進去了。

家丁重新關好府門,宏晅徑自步入前廳,主位落座,我亦在他身側坐下來,霍寧一絲不茍地行了君臣大禮:“臣霍寧,叩見陛下。”

“免了,本無意此時打擾。”宏晅颌首一笑,“誰知讓武侯撞個正着。”

霍寧起身在側座上坐下,目光在我與宏晅間一掃,不解地問道:“陛下為何此時在延康坊?”

宏晅視線向我一遞:“陪她回家看看。”

霍寧微有一愣:“晏府?”

我點一點頭:“是,本宮已經十年沒有回去過了。”我轉向宏晅,自眼底沁出如水的溫柔,“也跟了陛下十年了。”

雖說君心難測,可畢竟跟了宏晅這麽久,他的所思所想我總是知道個大概。霍寧的心思我就不知道了,他成婚前專程安排将那平安蓮花交還與我,顯有不甘之意。縱我知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做不了什麽,仍不免心中生憂。這樣的事,只有我親手來斷他那些不該有的念想。

當着外人的面,宏晅并未有何表達,只回視我的雙眸中浸滿了分明的情愫。我不動聲色地以餘光瞥着霍寧,他神色如常地低頭喝了口茶,放下茶盞沉默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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