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19 章 ~~~(16)

第 19 章 ~~~(16)

第五章~~~ (16)

正,皇太後懿旨,您不得插手此事。”

怡然的語氣平淡卻生硬似冰:“陛下旨意,傳寧容華椒房殿問話。”

054.發落

一來一去地也過了有些時候了,椒房殿裏倒是誰都沒有離開。我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禮畢直起身子,他看看我,微皺眉頭:“臉上怎麽回事?”

手撫上猶在隐隐作痛的臉頰,輕輕一碰就是一陣脹疼,想是會有塊淤青在。我低頭未答,怡然一叩首道:“陛下,奴婢到宮正司時,正見裏面亂成一團。至于寧容華娘娘臉上的傷,是皇太後身邊的林大人打的。”

怡然字句間透着不加掩飾的冷意,宏晅眼色一淩,淡掃了皇太後一眼,又問怡然:“不是送去宮正司了?怎還會勞皇太後身邊的人動手?”

“是送去了宮正司,但奴婢瞧着不像是去審。奴婢這個宮正不知情,兩位司正亦不在,林大人拿了個瓷瓶子出來,倒像是要直接賜死了。”怡然又一拜,道,“陛下,奴婢來去得急,不知究竟是怎樣的事、不知寧容華究竟犯了何樣的大罪,竟連問也不必問了,要直接賜死?寧容華畢竟還是陛下親封的一宮主位。”

怡然憤怒之下質問得明明白白,宏晅聽了,對皇太後的怨恨少不了再添一分。可她只看到那位林大人要賜死我,并不知來龍去脈,如此将一切矛盾引到皇太後身上,倒讓瑤妃脫了幹系。但她既然如此說了,我也不好再改口,何況照瑤妃先前的說法,這件事本也難與她扯上太多幹系。

宏晅沉下一口氣,語中怒意若隐若現,就如同冬日時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結出的時有時無的薄冰,教人一時踩上去生冷,一時又覺不出了:“就為了這麽一盒子尚不知是如何出現的東西,連問也不多問一問就要賜死寧容華。怡然若晚去一步,朕現在是不是也只能下旨追封了?”他轉向皇太後,深沉中別有意味地道,“太後,她可是皇次子的養母啊。”

皇太後這樣急着要我的命到底圖什麽,大概人人心中都是有數的。

皇太後神色未動,淡然目視着前方,輕嘆了一聲:“就為她是皇次子的養母,做出這種穢亂六宮、戕害龍體的事,哀家怕她教壞了皇子。”

宏晅一聲輕笑,不再同她說話,吩咐鄭褚道:“傳那宮女來。”

青雲回到殿中,循禮下拜。宏晅略一點頭,鄭褚出言道:“青雲,你說這東西是在寧容華從前的房裏見着的?”

青雲點點頭:“是。”

鄭褚又問:“你搬進去時就在?”

青雲又點頭:“是,所以奴婢才覺得是寧容華娘娘從前的東西。”

我輕輕一笑,轉臉問她:“你若覺得是本宮的東西,為何不給本宮送回來,反倒一直擱着?”

她垂着首,低低答道:“原是想給娘娘送去,可禦前事物繁多,一時不得空。又想着兩年了娘娘都沒來取,大約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就暫且擱下了。”

我凝視着她,緩然點了點頭,轉向宏晅,颌首道:“陛下,臣妾有話問她。但無關此事,只是件對臣妾頗為重要的事情。”

宏晅點頭應允:“你起來問。”

怡然扶着我站起身,自己侍立到宏晅一側,我居高臨下地端詳着青雲,溫和道:“你說你是在衣櫃中看見的這盒子,那不知你看見另一只盒子沒有?”

青雲迷茫地擡起頭:“另一只盒子?”

我莞爾:“是,裏面裝着六支銀釵,薔薇的樣子,還是嶄新的。那是我十歲生辰時陛下所贈,冊封後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了,今日聽你一說,才想起衣櫃那個小暗層。”

她低下頭神色莫辨地沉默着,我又一笑,誠懇道:“你說句實話就是了。本宮現在雖是不缺首飾,但萬千珠寶都不敵那一套在本宮心裏的分量。你若是喜歡、本想自己留下也無妨,本宮絕不怪你。你把它還回來,本宮房中的珠釵簪飾随你取去。”

她尤低着頭,眸子微動好像在仔細回憶着,俄而面露喜色,回道:“奴婢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套釵子,就與這盒子放在一起。裏面是盛着六支銀釵,奴婢瞧着樣式精巧,大概也是娘娘從前的東西,并不曾動過。”

我深深緩了一口氣,側身轉向宏晅,面上浮起笑容:“陛下?”

在我側對他的發髻上,正綴着三支銀釵,皆是薔薇的樣式,自上而下依次是盛開、半開和含苞待放,就如青雲所說“樣式精巧”,栩栩如生得堪稱巧奪天工。我本想花朝之日戴這簪子算是應景,不料還有這樣的作用。

宏晅啞聲一笑,視線觸及青雲時倏然多了冷厲:“你是朕禦前的人,誰給你膽子讓你誣陷寧容華!”

怡然雙眸低垂,悠悠然地曼聲道:“我知道你是尹氏做尚儀時從尚服局調來的人。陛下見了寧容華之後發落了尹氏,你就把這筆賬記在寧容華頭上麽?”

怡然句句暗指皇太後,迫不及待地要替我報這個仇。她哪裏知道,此事歸根結底的始作俑者并不是皇太後,皇太後只是借着這個機會想要我的命,同樣是合了瑤妃的意。

我側目去看青雲,她還不明白為何突然生了變故,惶惑不定地磕了個頭,半天沒說去一句話。我半蹲□,笑看着她取下一只釵子,正是盛開的那一支。她看着我手中銀釵,身子猛地一震終是明白了,我自顧自地把玩着那只簪子,微笑道:“‘滿架薔薇一院香’。本宮還是才人的時候,曾有人告誡本宮莫要附錯了架,現在看來本宮還沒有。”我擡了眼,微斂笑意,“青雲,你已錯得明明白白了,那你的花架,到底是誰?”

“娘娘,我沒有……”

“她值得你這般護着麽?”我冷睇着她,“你以為是本宮揭穿了你的話你才會有危險?可你想想,若方才本宮死在了宮正司,陛下頭一個會拿誰問罪!”

她慌恐中投向瑤妃的那個眼神被我盡收眼底,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撫着她淡藍上襦上的蘭花繡紋,和緩道:“你告訴本宮是誰,本宮求陛下饒你不死。你這條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你自己。”

青雲渾身發着抖,驚恐地直視着地面不言不語,放在裙上的雙手緊緊攥着,卻是不肯再說一個字。我冷然站起身,話語淡漠不帶分毫感情:“請陛下聖裁。”

宏晅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生硬有力:“拖出去,杖斃。”

宦官上來拖青雲,她面如死灰地任由他們帶走,自始至終沒再吐一個字。直到了殿門口,她幾乎癱軟的身子觸到了門檻的那一刻,陡然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哭聲:“穆華娘子救我!”

殿中諸人均是一滞,但見她猛地使力甩開了兩名宦官的手,撲在紀穆華跟前拽着她的裙角哭求:“穆華娘子救奴婢……娘子您說過保奴婢一命的啊……”

紀穆華顏色大變,慌忙地掙開她的手,斥道:“說什麽昏話!我不認得你!”

“穆華娘子怎麽能這麽說……那……那奴婢的家人呢?娘子您即便不救奴婢的命,您可會按先前說的照顧好他們?”

我分明地瞧出宏晅的臉色在青雲的話中一點點黯沉下去,不甘而無奈地合上眼睛,耳邊便傳來了他的聲音:“穆華紀氏,心思惡毒屢教不改。誣陷主位宮嫔,着即廢位,打入冷宮。”

“陛下……”紀氏在原地怔了一怔,身子一軟癱跪在地,“陛下!臣妾冤枉!臣妾當真不認識她……臣妾不敢害寧容華啊……”

瑤妃冷冽一笑:“原是如此,紀妹妹的好計啊,連本宮也蒙在鼓裏,險些和寧容華結了怨。”言罷黛眉輕挑地輕斥宦官道,“還不快帶她走,沒得污了長姐的椒房殿!”

宦官再不敢耽擱地來押紀氏,我不再去聽她的聲聲鳴冤,只笑望向瑤妃,淺淺颌首說着她必然明白的話:“娘娘無需擔憂,臣妾既知是誰設的計,就不會平白無故與娘娘結怨。”

瑤妃明豔的笑意愈盛:“容華妹妹明白就好。”.

紀氏走得遠了,椒房殿裏歸于安靜,宏晅站起身,衆嫔妃皆道他要離開,也都起了身,準備行禮恭送。

他走到我面前,我在他的目光下低下頭,隐忍地舒出委屈:“陛下……”

他擡手,在我臉上那塊現在不知是青是紫的地方輕碰了一碰,我向後一瑟,他長長地一聲嘆,緊緊握住我的手,眼中深含無奈與歉然。

我含着淚擡起頭,眼帶祈求地淺咬着下唇道:“陛下……元沂……”

他拍一拍我的手,回頭向帝太後道:“事情既已清楚,皇次子還是交給寧容華。”

帝太後微笑地點頭,毫無阻攔之意:“哀家即刻差人送元沂回簌淵宮。”

055.霍寧

宏晅想讓我同他一道去成舒殿,我以身體不适為由婉拒了。早春的寒意拂過宮中花木的枝頭、花瓣,也拂在我身上,一分一分地浸入體內,比嚴冬冷得更徹骨。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生死一線。

如若帝太後最後未開金口讓鄭褚去禀宏晅,如若皇太後橫加阻攔,如若怡然晚來了半刻……

我現在就已是一縷冤魂。

宮裏的生死,沒有對錯,沒有該或不該,只取決于強或者弱。

這樣的事,有一次就讓人後怕,卻難保不會有第二次。下一次,我又是否還會有這樣好的運氣挽回、是否還能辯得清楚,我不知道。

這一路,六神無主。明明是花朝之日,宮中百花齊綻的日子,我卻連看上一眼的心思也沒有。那徹骨的寒意始終在體內萦繞不覺,仿佛是要将一顆心凍住。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小看了瑤妃,直至今日。我以為她是憑美貌争寵,可今次的一朝,實在夠狠。她牽出了由頭,引得皇太後借此取我性命,我死了,她與皇太後各得其所,宏晅只會去記恨皇太後;我不死,追究下去亦查不到她身上,宏晅心中生隔的,仍只會是皇太後。

而她還可以潇潇灑灑地做她的寵妃,沒半絲半毫的影響。

婉然無聲無響地随在我身後回到簌淵宮,詩染疾步迎出一福:“娘娘。”擔憂地打量一番,目光觸及我臉頰是一怔,又認真地看一看周身,方松了口氣,“沒大事就好,雲溪和林晉去接皇次子了。”

我安了心,他們二人去,總不至路上再出什麽岔子。搭上詩染的手踏進明玉殿,端坐席上,執盞倒了杯茶。我極緩慢地飲着,細細品味着那一絲一縷的熱氣,緩解心底不斷生出的冷冽。

終于聽到熟悉的啼哭聲,我心中稍安,起身離座。雲溪抱着元沂進來,我等不及她施禮就上前去接過元沂。與他分開還不足一個時辰,可這一劫,讓我不可抑制地去想我若死在了宮正司後的事情。

這個孩子,在我眼裏到底已不是“養子”二字那麽簡單了。

我抱着他,一下下均勻地輕拍着哄着,淡瞟了一眼林晉,問他:“怎麽處置的?”

“青雲自是按陛下先前的旨意杖斃。”林晉躬着身,平淡的語調中藏着快意,“那位林大人,皇太後親自下旨處死了。”

我冷然嗤笑,抑不住怒意:“就如此麽?我在宮正司險些喪命,只是如此麽?”

“娘娘……”婉然遞了個眼色示意雲溪退下,出言勸道,“娘娘也不可太在意這些,陛下與皇太後間的恩怨,娘娘是清楚的。依奴婢看,不是陛下不為娘娘徹查,是現在實在動不得啊!娘娘不妨先忍下,該報的時候總會報的。”

我胸口幾經起伏,最終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你當我是恨皇太後麽?若真是她,我還真的只能忍下。可真正想要我命的那人,并不配我如此。”

婉然聽了一愣:“娘娘何意?”

林晉在旁了然地一欠身:“是了,雖是皇太後下旨送娘娘去宮正司、指使宮人賜死娘娘,可這事的始作俑者卻不是皇太後。娘娘清醒,未恨錯了人。”

“青雲是尹氏安排到禦前的人、尹氏是皇太後的人,你和怡然就都怪上了皇太後。可莫要忘了,這事歸根結底是誰挑起來的。”我面浮冷笑地長舒口氣,“能收買皇太後的人,蕭雨盈真是好大的本事!”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呼高位嫔妃的姓名,婉然林晉皆噤了聲,靜默着不敢開口。我微一蹙眉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要歇一歇。”

心知自己現在動不了瑤妃,但我卻可以逐次砍去她的左膀右臂。紀庶人已除,餘下的宮嫔中雖仍有不少對瑤妃巴結有加,真正說得上得寵的也不過是馨貴嫔和睦才人。

總要讓她先嘗到些苦頭才好,沒那些閑心思精打細算了。

清明,我定要讓她知道我并非她刀俎上的魚肉。她可以仗着長寵不衰時時挑釁,可以仗着位居從一品擅動私刑罰跪,我都忍得了。卻并非要連性命之憂也假作不理。

蕭雨盈,你既要行這一步,倒不妨看看誰先被“風光大葬”.

月底,大軍回朝。征西将軍率部大敗靳傾左賢王部,弭平叛亂,靳傾重歸和平。同日,宏晅下旨封晉征西将軍為骠騎将軍;又過兩日,依靳傾汗王的意,朵颀公主嫁與骠騎将軍為妻,将軍賜封冠軍侯。

這位骠騎将軍的風頭,一時間是沒有別的武官比得了了,哪怕是姜家人。大概再起戰事的時候,虎符也就要有新的去處了。

聽說他們的婚事定在四月底,此前,朵颀公主會在上巳節時行及笄禮。及笄禮多在十五六歲時行此禮,亦有拖到二十再行的,另有一法子為“笄而婚之”,便是在婚前行禮。可不管何時行此禮,這說到底是漢族女子的成年之禮,從未聽說過靳傾公主受及笄禮,我不覺笑道:“有意思,好端端的靳傾公主,怎的也想起來行及笄禮?”

莊聆低着頭認真地剝着她手裏的一枚橘子,笑着道:“有什麽不可的?我看挺好,到底是要嫁來大燕過一輩子,有意地學一學漢人的禮數是她識趣。”

我一時沉默了,俄而緩緩道:“就是因為如此,我愈發覺得她根本不該嫁來大燕,好好的在靳傾做她的公主多好。”

莊聆瞥我一眼,剝下半個橘子直直塞入我嘴裏:“說什麽癡話?陛下下的旨意,哪還能有改的?再說,先前也是她自己說過誰助汗王弭平叛亂,她就嫁給誰,你又何必在這為她不平?”

“我說一句姐姐堵我十句。”我品着那橘子涼涼的甜汁,解釋道,“也不是什麽為她不平,只是為她不值罷了。”

莊聆笑而搖頭,不再和我争論。送了一片橘子到自己口中,閑閑問說:“你宮裏那兩位,還安分麽?”

“如今一個只比我低一級,另一個低半品,有什麽安不安份的?”我接過宮娥遞來的帕子拭着手道,“瑤妃娘娘得聖心,時常召睦才人去,我這個容華故然是一宮主位也不能攔着。”我羽睫一擡,“召她去的時候,大概多半是陛下在的時候。”

莊聆神色微凝,睇着我問:“你當真這樣不管不顧?這睦才人可真不是什麽省心的,聽聞簌淵宮從前就有人栽在她手裏,你萬事當心。”

“姐姐說得是馮氏?”我微微一笑,“我見過她了,所以姐姐也不用為我擔心,可能危及我的人,會有人替我收拾了。”

莊聆再現了笑意,淡泊而悲涼:“到底是變聰明了。”

我抿唇一笑,毫無所謂地接口道:“也變狠了。”.

我與朵颀公主和骠騎将軍都尚算有一面之緣,二人成婚,我吩咐婉然親自挑一份賀禮送去,當晚宏晅來時卻打趣道:“真夠大方,那樣一份厚禮。”

我歪着頭眨一眨眼問他:“陛下怎麽知道?”

“朕當時在将軍府。”他随手脫去大氅交給宮人,又道,“朵颀公主想見你,你見不見?”

我聳一聳肩頭:“有什麽可不見的?讓她來就是了。”

“她來不了,你若是見,就得明日去輝晟殿側殿一趟。”

那裏已不是後宮了,宮中女眷平日裏不得擅離後宮,除去宮宴時也不會去那裏,我聞言疑惑問道:“為什麽?”

“因為……”宏晅的神色變得哭笑不得,“因為她現在半步也不肯離開骠騎将軍,要見你也定要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和朕争了好一陣子。”

我扯了扯嘴角,道:“可這不合規矩,畢竟……關于臣妾的風言風語,已不少了。”

他面上陡然冷肅幾分,隐現凜意,對我的話卻愈發和緩:“你去見你的就是,誰若再敢非議些什麽,直接禀來成舒殿。”

我喃喃應了一聲,仍是躊躇着滿是擔憂。他攬過我的腰,在我額上一吻,溫言道:“你想做的事情就盡管去做,只要無傷大雅,也不用去理會那些繁缛禮數。他們二人是未婚的夫妻,一道見一面罷了,沒什麽不妥。”

我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點一點頭:“臣妾也知道,不管怎麽說總還隔着一道簾子,不該傳出什麽話來。可六宮的傳言,素來是比刀子還要尖,說不準哪一句就能要人性命。”

他含歉而笑,手輕撫着我順在背後的秀發,無奈道:“一不留神就委屈了你。不過朕已經吩咐下去了,日後長樂宮要傳你去,須先禀成舒殿。”

我猶靠在他懷中,微微擡起頭,憂心道:“陛下如此,皇太後豈不更恨臣妾?”

他低頭瞧着我,短短一嘆:“也沒別的辦法,她已經容不下你了,再做表面的功夫沒用,明着護你才更安全。”我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因涉及與皇太後間的關系,必要讓他親口說出來.

翌日午後,我認認真真地按品大妝,去輝晟殿見朵颀公主和骠騎将軍。雖則先前早已認識,但今非昔比,如今他已是位比三公的将軍,冠軍侯亦是“勇冠三軍”之意。

我不知道朵颀公主為什麽會想要見我,也許我自覺與她并不相熟,而她在大燕別無親朋,與我就算個熟人?

進了輝晟殿側殿,入席端坐,雲溪與詩染為我放下面前的那道紗簾,紗簾外的一切瞬間變得迷迷蒙蒙。林晉詢問了我的意思後去請二人入殿,朵颀人未到聲先至,仍是如銀鈴般輕快的笑語:“只是想見娘娘一面罷了,也這樣麻煩,你們大燕的規矩太多。”

我在簾後聽之一笑,便見她進了殿,左右巡視一圈,道:“怎麽這麽多人?旁人都退下行不行,我有些話只想跟寧容華說。”

“這……”林晉一聽愣了神,不敢做這個主,目光投向簾後,我一颌首,“都退下吧,沒事的。”

宏晅會讓我來見,不過是為了讓朵颀公主滿意,我自然也要循這個意思。何況他也有言在先,想來不會有人敢傳什麽風言風語。

殿中的宮女宦官齊齊地一施禮,皆躬身退出殿外。朵颀轉身關上了門,走向我時步履間仍都是輕快,她問我說:“容華娘娘,現在可安全了?”

我不解地一颌首:“宮中戒備森嚴,本就是安全的。”

她解釋到:“我是說,我們譴退了旁人,可會有人找你的麻煩麽?”

我笑答:“陛下已有言在先我才敢如此,不會。”

她擡手一拍骠騎将軍的肩膀:“那就好,你們說吧。”言罷自己轉身去了側殿旁宮女備茶用的小間,阖上門,空蕩蕩的輝晟殿側殿裏就只剩了我與骠騎将軍。

我心中疑雲漸起,不知他二人什麽意思,擡頭望向簾外那張瞧不清的面容:“将軍有事?”

“我要成婚了。”他稱呼随意地說出這麽一句,我雖不知後文是什麽,但見沒有旁人在,也就不再去拘那些禮數,吟吟一笑道:“我知道,賀禮都已送了,将軍不需再提醒了。”

他說:“今日來,是物歸原主。”口氣輕得好像怕打破什麽東西。

056.往事

我更加疑惑,我與他不過見過幾次,從未送過什麽東西,又總不能是指那冬釀酒。

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我隔着簾子看不清是什麽,未及發問,卻見他上前一步伸手揭開了簾子。心底一驚迅速別過頭去,生硬道:“将軍,縱無旁人在,但這裏到底還是皇宮。将軍自重。”

他笑聲不屑:“我得到這東西的時候你已在宮裏了,可在乎了這麽多規矩?”

我仍是沒有回頭,氣氛冷凝一瞬,直至一塊玉佩落在我眼前。

那是一塊水頭很好的白玉,白得無瑕可尋,精雕細琢成了平安蓮花,上面系着一根紅繩,被他的手指拎着落在我面前,毫無躲避地讓我看清每一處雕紋。我只覺胸中一悶,繼而周身漾起一陣道不清的悚意與寒涼。

我怔怔地望着那塊玉佩,移不開眼睛,聽到他清然一笑:“呵,看這個反應,還真是你的?”

确實是我的,我卻沒想到它還會再出現。當它離開我時,它寄托着我的一個夢;再出現,卻不過是再次提醒我,那個夢,碎了。

我把這塊平安蓮花送出已時隔兩年有餘,那時大燕與靳傾的戰事正緊,到了冬日,宮中下旨命宮女為邊關将士縫制棉服。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每每有戰事時幾乎都會這麽做。于是就有宮女将珠釵首飾縫在棉服中,再附信一封,一并送往邊關,如若得此衣的将士發現衣中之物,待得班師回朝,就可交予宮中,尋得此女,賜婚成家。這樣的“習俗”不知是何時成的形,但所謂“約定俗成”,日子久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對這樣的佳話喜聞樂見①。

那年對我來說是個多麽巧的契機,彼時我将近及笄之歲,宏晅第一次對我說,要找個合适的時候下旨為我脫籍,再給我找個好人家嫁了。就此我有了八年中最美的一個夢。

我想着,我會帶着宮裏賜下的嫁妝,穿着孔雀藍的嫁衣②,随着迎親的隊伍進入夫家,在錦都的街頭占盡一時的風光。

而我的夫君,他該是騎着高頭大馬,有着飒爽的英姿,僅那個身影便能讓我相信,他能護我一輩子。

又正好碰上了縫制棉服的事,我想,征戰四方保家衛國的英雄,就該是那樣的人吧……

那時我想得多麽好。

後來,平安蓮花沒有結果,但宏晅告訴我說,為我尋了個夫家,是剛征戰歸來的安夷将軍。雖沒有了那樣的結緣,但他竟是位将軍,比我想得還要好些。

可這樣一樁婚事,終是以那一晚告終。在我日漸習慣身為宮嫔的日子後,這平安蓮花卻又出現了。

我平複心神,擡眼對上他的目光:“是我的,又如何?”

“我說了,是來物歸原主。”他拎了一拎那繩子,我會意地伸出手,他将玉佩擱在了我手心裏,一笑,“想知道始末麽?”

我手指輕撫着蓮花上的花紋,感受着玉佩的溫潤,顫抖着默然道:“願聞其詳。”

“我看見這玉佩,又看了裏面的信,覺得這一場征戰真是值得,回了錦都加官進爵必免不了,還能得一位賢妻。”他一邊在我面前随意地盤腿坐下,一邊笑意微苦地說,“後來,我趁着回錦都禀軍情,把那封信呈進宮裏,本想也不過是六尚局去尋人。誰知不過一日之後,陛下特地為此召見,告訴我說他認得這姑娘,讓我好好打一場勝仗回來,如是這姑娘答應,他就賜婚。”

他定定地看着我,笑說:“陛下還真是顧念你的意思。”

送出那封信時,我就多存了個心眼,所用的并非真名。我想着,如若得此信的人不值得我嫁,信呈回宮中,即便六尚局核對筆跡認為是我,我也可以死咬着不承認,又有宏晅袒護,他不會逼我嫁。宏晅見到那封信時大概也猜到了我這個心思,故而沒有直接應下來,也沒有讓我見他。

“大軍凱旋,我位晉征西将軍,陛下卻告訴我那姑娘到了許嫁的年紀,家裏給定了親事,已要嫁了。既是如此,我也只好作罷,何況我與那姑娘素未謀面,也算不得有什麽遺憾。”他邊是回憶着邊是描述着,又是一笑,“後來我無意中聽人說起,從前的禦前尚儀晏氏臨要嫁人了被陛下召幸,再細一打聽原來就是要嫁我……”他搖了搖頭,“就算是那時我也沒覺得如何。”

我直聽得目瞪口呆,滞了半晌才開了口,顫抖不已:“您就是……安夷将軍?”

“是。”他一點頭,睇着我,“你卻不是言安。”

言安,曰安,晏。那就是我在那封信上所署的名字。

他不顧我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着:“賀皇次子誕辰的那次宮宴,是我第一次見你,就讓我覺得自己沒用透了。”

我啞聲苦笑:“為何?”

“我居然能夠保家衛國卻護不了未婚妻。”他眉頭微挑,深有自嘲之意,“我在殿中,接受着衆人賀我凱旋的話語,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九階之上本來該為我發妻的人成了別人的妾室。看着她與其他嫔妃周旋、因為身世受盡排擠,卻不能以夫君的身份為她說一句話。”他擡起頭,面有悲戚的狠意,“我甚至不敢讓她現在的夫君知道我知道她是誰。”

原來,竟是這樣。怪不得,在宮宴之上,那位明明素未謀面的征西将軍會出言我為争辯;怪不得,在大傩那天,他一番坦蕩蕩的辯解之後,最後一句是将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因為我是他未婚卻不可能再成婚的妻子。

我微颌首,抹去面上所有的悲意,抿嘴淺淺笑道:“将軍,您要成婚了。”

他輕笑不語,我沉緩道:“一些事,我做不了主,将軍做不了主,只能由着別人做主,已經過去的,也只好随它去。”

他笑而搖頭,輕松的口吻難掩眼底的一抹戾色:“言安,曰安。你可以随遇而安,可奪妻之仇于我,卻不可能輕易忘了。”

我心中一震,俄而微笑道:“将軍錯了,陛下與您,并沒有奪妻之仇。”我注目于他,話語堅定,“是你我無緣。宮中為将士縫制棉服的宮女那樣多,我卻偏偏不肯用真名,這才是開端。命數天定而已,誰也怨不得誰。”我的視線移向旁邊小間緊阖的門,續言道,“朵颀公主是個好姑娘,将軍既然要娶她,好好待她就是了,旁人皆不值得将軍多想,更不需将軍去尋什麽無端的仇。”我輕輕執起那塊玉佩,粲然笑道,“這塊佩,還多謝将軍歸還。這是稀世罕見的好玉,丢了怪可惜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是要看清楚我心中的想法一樣。少頃,全然不相信地問了一句:“你是這樣想?”

“是。”我颌首,“若不然,将軍還要如何呢?是讓陛下把我賜給将軍,還是……将軍您要弑君奪位?将軍也知您與我并無情分可言,奪妻之仇?晏然不是個物件,我想嫁給誰,是我自己做的主,不由誰去奪。”我凝睇着他,一字字說完這些話,理所當然的口吻。

他半晌無話,我徑自站起身,斂起輕搭臂上的帔帛,淡泊道:“若沒有別的事,本宮要回去了。”說着再向他淺一福身,“再次恭賀将軍成婚。”

我信步離開,不願多做半刻的停留,卻被身後一聲低沉的“晏然”喚住,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生硬道:“本宮自以為已同将軍講清楚了,将軍您與本宮不同,本宮已沒有家了,也無可懼,将軍您總要為家人想一想。”我略一停頓,視線穿過輝晟殿大門,直望向遠處的延綿宮宇,一聲輕笑,“也正因如此,将軍覺得能有何事逼本宮随了陛下呢?本宮在世上無牽無挂,若當真不願,一死了之。懇請将軍不要再尋什麽虛無的仇了,一切皆是本宮自願,将軍如覺得受了恥辱,就想個辦法取本宮性命,本宮奉陪。”

身後一聲沉氣之音,他雙手相疊肅然向我施了一揖,語氣平淡如一池靜水,尋不得半分波瀾:“臣霍寧,恭送娘娘。”

命不由己,無可強求。我與他都明白。

不管他在意的是被奪妻的恥辱還是對我尚有一份別樣的感情在,從此以後他還是要安心做他的骠騎将軍,而我仍是大燕後宮的寧容華。

如此而已。

一年前,我也曾對此那樣的不甘,迫切地想知道那安夷将軍是個怎樣的人。今日的我,在聽完這許多種種之後,仍是平靜地走出輝晟殿,平靜地上了步辇,平靜地回到簌淵宮。

在我的心裏,對此早已掀不起那樣凜冽的恨意。

所以,我最後道的那句恭喜,真心實意。我與他本就只有那一紙書信的交集,再無其他,往後的日子,還要各自去過。

我坐在步辇上,回思着方才輝晟殿中的種種,不禁佩服起朵颀。那是怎樣的一顆心,可以容得夫君在婚前向從前失之交臂的未婚妻道明一切。

可轉念一想,大約也只有這樣做吧,讓他告訴我一切,交還那玉佩,斷去一切念想,然後再與她成婚。

霍寧一定會待她很好,他這樣的人,不會讓妻子受委屈.

這一年的清明、上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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