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22 章 ~~~(19)

第 22 章 ~~~(19)

第五章~~~ (19)

,本宮還道容華你此時會去明正殿呢。”

063.舞禍

馨貴嫔的聲音輕輕朗朗地傳入各人耳中,一片靜默,這是瑤妃不容我的由頭之一。阖宮嫔妃,能去廣盛殿、成舒殿伴駕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宮,明正殿也是同樣的規矩。宏晅容我如此,不過是因着我曾在禦前侍奉許久、又無家世背景便毫無幹政之嫌。

從他允我随意入殿時,我就知道這會在宮中引起怎樣的反響,卻覺得能讓瑤妃不痛快,何樂而不為?可這樣的事,顯然不僅是讓瑤妃不痛快。

餘光一掃,見諸人各自低着頭,或是看着別處,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須臾,陸才人素手擺弄着繡蝶紋的袖口,輕輕道:“難得容華娘娘有這樣的雅興,陛下那樣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麽事也不做了。”

馨貴嫔揚聲尖銳而笑:“陸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誰有寧容華這樣的本事。”她雙眸一轉,淩然地睇着我,“區區一個奴籍的丫頭,坐到尚儀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時本宮更讓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宮主位,還撫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邊踱着步子,掃視着我,口氣輕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宮可聽說皇後娘娘去見陛下還需鄭大人通禀一聲呢,可見寧容華你若再有個一兒半女的……前途無量啊!”

我渾身一凜,向後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貴嫔娘娘謬了。臣妾鮮少來見瑤妃娘娘,先前是自己體弱多病須得靜養,如今是因照顧着皇次子抽不開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擡,淺掃她一眼複又垂下,“嫡庶有別。犯上之語,請貴嫔娘娘謹慎言行。”

“憑你也配告誡本宮麽?”她瞅着我,似笑非笑,“本宮知道你在潛邸服侍過,可你別忘了,瑤妃娘娘也是陛下還是太子時就嫁入府中的。要和瑤妃娘娘一較高下,容華你才該謹慎言行。”她一壁說着,一壁湊近我,笑意未減,壓低的聲音中隐着狠意,“那日,可惜了陛下沒聽容華的意思來看本宮,不然本宮定在陛下面前好好贊一贊容華,也算答謝容華好意了。”

果真會是如帝太後所說的那樣。

我不動聲色地暗舒一口氣,嘴唇輕敏,笑意微微:“不敢受娘娘的謝意。臣妾區區一個容華,豈敢妄自左右君心呢?”

她神色微凝,蓄起一抹淺淡的笑容:“敢或不敢,六宮都瞧着呢,寧容華何須多加辯解?”

“瑤妃娘娘邀衆人相聚,兩位妹妹有什麽話非要站着說,讓旁人以為瑤妃娘娘照顧不周麽?”莊聆搭着宮娥的手,笑容滿面地步入院中,停在我二人面前,言笑晏晏,“小聚罷了,座次也不是強定的,兩位妹妹若非有什麽體己的話要說,一起坐着就是了。”

我向馨貴嫔莞然一笑,方側身向莊聆見了禮:“修儀姐姐萬福。是臣妾早到了些,同馨貴嫔娘娘聊得忘乎所以了。”眼睫微垂,朝着馨貴嫔欠了欠身道,“娘娘請入席。”

馨貴嫔的視線仍是直直落在我面上半分一移,淺一福身:“修儀娘娘萬安。臣妾先去坐了。”

莊聆拉着我坐下,手在我手上一搭,盈盈一笑:“衆矢之的?”

我無奈一嘆,苦澀搖頭:“是我自己太不當心。”

衆人又坐了兩刻,瑤妃才姍姍遲來。猶是高挽着飛仙髻,一襲飄逸的廣袖流仙裙上花紋繁複,莊聆低眉輕道:“喲,瑤妃娘娘這是要獻舞呢。”

遂與衆人一道起座施禮,瑤妃在主座坐定,柔荑輕撫着額頭,輕描淡寫地徐徐笑道:“都免了。本宮來遲了,各位妹妹見諒。”

輕輕拊掌傳來歌舞,樂師其動,院中響起《霓裳羽衣曲》,數十位舞姬魚貫而入,唐制的舞服輕旋而起,仿若一朵朵時綻時收的花朵。霓裳羽衣舞舞姿繁複,又只有殘篇存世,教坊排練此舞必定廢了不少工夫。瑤妃凝神賞着舞,面上笑意淺淡,一縷倨傲半分不做掩飾。

誠然,這衆女齊舞也确實比不過瑤妃當日在祁川行宮中的那一支獨舞。

衆人看得起興,一舞終了,瑤妃屏退衆舞姬,恬和微笑道:“這霓裳羽衣舞,本宮前兩個月才命教坊去排,原想着難度頗高,還擔心出什麽岔子,眼下看着衆位妹妹倒還都喜歡。”

馨貴嫔笑聲泠泠道:“臣妾有話直說,娘娘別怪罪。這舞是不錯,可見教坊是費了心思的,但比之娘娘去年那一舞,還是差着些。”

“本宮那舞哪兒比得上這些個舞姬,不過是有些新意讓各位妹妹覺得新鮮罷了。”瑤妃微笑着輕一嘆,“本是想舞上一曲再給各位妹妹看看,出了門才知今日竟這樣炎熱,委實懶得動了。”

說着又要再傳舞姬進來再舞一曲,馨貴嫔卻道:“娘娘說得是,重在新意。何況娘娘當日是為了在朵颀公主面前挽回大燕的面子才有那一舞,如今宮中小聚,娘娘位份最尊,臣妾等怎敢勞娘娘起舞?”她停了一停,擡眸看向我道,“臣妾聽說寧容華也是善舞的,當年在太子府裏也專程學過。臣妾無福,進宮太晚不曾得見,不知寧妹妹今日可有興致?”

瑤妃和善笑道:“貴嫔妹妹這就難為容華了。當時本宮已在太子府中,知她專程學的是那相和大曲,卻因太難而未學成,不幾日就擱下了。莫說貴嫔妹妹沒看過,本宮和陛下也是看不成的。”

“哦……原是如此。”馨貴嫔垂首間露出失望之色,略作沉吟,又說,“臣妾聽聞相和大曲也不是尋常舞蹈,須有些根基才能去學。如此說來,寧容華雖未練成相和大曲,也還是會舞咯?不知寧容華可否屈尊……”

瑤妃仍笑意不減,語中卻起了不悅:“貴嫔妹妹今兒個是怎麽了,放着教坊的樂舞不看,非要看寧容華的舞。”不耐地沉下一口氣,看向我,笑意和緩,“今日倒是也沒有外人,寧容華若不介意,就圓她這個願可好?算給本宮個面子。”

我恬淡一笑,站起身行到瑤妃跟前數步一福:“諾。今日這小聚娘娘是東家,娘娘既有此要求,臣妾豈能推诿。”

瑤妃浮起歉意,悻笑道:“原是本宮邀容華來解悶,如今反倒要勞寧容華。”

我欠身道:“娘娘不必在意,臣妾客随主便罷了。”

瑤妃微笑,輕緩詢問:“容華要什麽曲子?”

“《踏歌》。”

不同于《霓裳羽衣舞》,《踏歌》雖也延續多年,起源甚至早上《霓裳羽衣舞》許多,卻不是宮廷樂舞。故而《踏歌》雖不敵《霓裳羽衣舞》的端莊典雅,卻多了民間的随意潇灑,亦是上乘之作。

精通舞藝的瑤妃自是知道這舞的,欣笑道:“既是《踏歌》,容華便先去更衣吧,本宮這裏備有水袖,容華拿去用就是了。”

我入內褪去上襦,宮女捧來蔥白素綢所制的水袖為我穿上,上襦套在水袖之外。整理好衣妝,我方回到院中,樂聲泠泠響起,極輕快的曲調。

《踏歌》雖源于民間,卻對精、氣、神、手、眼、身、法、步皆有極高的要求,舞好了可将女子婀娜展現的淋漓盡致,然若有一處不到位,瞧上去便會顯得怪異。舒展不開顯小氣,舒展太過則顯生硬,能舞得如“行雲流水”才算學成。我當時因學不會相和大曲受了宏晅嘲笑,一氣之下便死咬《踏歌》,硬要練成不可,苦練一年有餘才得以與教坊舞姬所舞無二。

我能拿得出手的舞,大概也就只有這一支了。

一聲悠揚笛音之後,是連續數圈的旋轉,周遭人與景皆在眼前化為一道道虛影迅速掠過,一圈又一圈。

宮中女子習舞的并不在少數,也并非都為了取悅聖心,更因起舞時可不管不顧竭盡抒發心緒,人曲合一,一解煩悶。

旋轉之間,我瞧不清周遭,直至逐漸放緩了才見一身影離我極盡。略略一驚,便聽得她一聲低呼,是我臂上水袖碰了她手中之物,情急之下收手已然來不及,足下也亂了,只覺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摔了下去。

手腕挫在地上,生生看着自己皮肉傷挫出一片血痕,一陣火辣辣的痛順着手臂向上延伸。緊随而來的,卻是腹中逐漸席卷而來的一陣痛楚,那陣痛一陣強過一陣,使我顧不上手上的傷勢,擡手按住小腹,不知不覺中喘氣粗氣。這奇怪的痛感,仿佛有人在撕扯我的身體,要将什麽東西生拽出來一般。周遭一片死寂,直至有女子驚慌不疊地高呼一聲“娘娘見紅了”才陡然陷入混亂,我卻已疼得無力去看那喊聲來自何人。

064.難辨

迷蒙中,我覺得自己置身冰窖,冷得透骨,又累得睜不開眼。想起從前聽人說過,在這樣的寒冷中如是睡過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竭力地掙紮着強迫自己睜眼,終于看清了周遭。

是淩宜閣的小院,已是晚上了。

那寒冷仍然在,仍是那麽刺骨,我惶恐地望着四周,四下竟無半個人影,不禁寒意更甚,提步要離開院子。

一步跨出,分明已邁出了院門,眼前,卻還是淩宜閣的院子。

這不對,這是夏季,雖是來梧洵避暑,梧洵卻也不可能寒冷至此。再者,淩宜閣……适才還是白日。

似有石板壓在胸口,我一陣憋悶,捂着胸口喘起氣來,竟是随時會氣絕似的。我的驚恐不安一陣蓋過一陣,究竟什麽出了事?我要回永桦軒……元沂,元沂還在永桦軒……

我六神無主地在院子裏亂闖着,每一次邁出門去,擡頭一看,都仍是在這院中。不知試了多少次,試得我近乎絕望。我望着眼前的月門,自己都能覺出此時的雙眼該是怎樣的空洞,往後跌了一步,恐懼中帶了哭聲:“陛下……”

“晏然?”

有回音,是他的聲音,我迅速回頭望去,卻什麽都看不見,仍是那空蕩蕩的院子。我的恐懼到了頂點,試圖撕心裂肺喊出的聲音到了嘴邊卻變得綿薄無力:“陛下……”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驚恐,我只覺得若再見不到他,我就要無力得連喊也喊不出了。

又聽到了他的回音:“晏然,我在。”

仿佛在……屋中?我拼盡全力沖了進去,極度的恐懼中喊得不管不顧:“賀蘭淮之!你在哪兒!”

一陣刺眼的亮光。

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再度覺得疲憊得睜不開眼,那徹骨的寒冷卻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手掌傳來的溫熱感,有人正握着我的手。

我緩了緩神思,極力摒開那沉重的乏意,終于睜開了眼睛。

是他。

他坐在榻邊,握着我的手,緊緊蹙着的眉頭在見我看向他時舒緩幾分,焦灼之意未減,強撐的笑意也并不自然:“晏然……你怎麽樣?”

“臣妾怎麽了?”我有些茫然,頭一陣陣發着懵。手背在額頭上一撫,腕上纏着的白練提醒了我,“哦,是在淩宜閣跳舞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經心地笑了一笑,“沒大礙的。”

“晏然你……”他的眉頭輕輕搐着,唇邊想維持的一分笑意終究沒有撐住,舒出的一口氣沉重極了,說出的話語卻沒有半分力氣,“你……好好休息,孩子……日後還會有的……”

“陛下?”我恐意頓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覺不可置信。那可怕的想法無可抑制的在我心底延伸,又在腹中化作一陣陣疼痛。

不會的……

“不會的……”我張皇地搖着頭,“不可能……我不會……”

“晏然……”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任由他握着,從他滿是痛苦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渾身無力。

“晏然,小産後不可激動,你……”他又是沉沉一嘆,“太醫說了,你身子并無大礙,日後還會有孩子的。”

“陛下……”一股強烈的感覺在我心頭湧動着、翻騰着,卻讓我辨不清是怎樣的感覺,不甘、委屈,還是恨?

我懷孕了,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與他的孩子。卻就這樣失去了,我甚至沒有意識到他來過,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

我從來不知道,經歷了晏家覆滅的我,還會感覺到這樣錐心刺骨的痛。

上蒼,他又奪走了我一個親人。

多麽可笑,我聽從了帝太後的勸告,不想與宏晅再有那麽多心計,我剛剛決定與他坦誠相對、甚至想嘗試與瑤妃和睦共處……

上蒼就奪走了我的孩子。

壓抑的哭聲從我喉間撕出,好刺耳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難聽極了。但我卻控制不住,任那聲聲近乎嘶叫的啼哭迸出。

“晏然……”他摟住我,隐約有些無措,就摟得愈發的緊。我在他懷裏,緊緊貼着他,眼淚仍是流了許久。不知是哭得累了,還是他身上龍涎香令人心安,我漸漸地沒了眼淚,卻仍不肯離開他,只怕一離開,就再度被那透骨的寒意包圍、再度回到淩宜閣的院子裏……

那個我失去孩子的地方。

他也始終沒有放手,一直緊抱着我,在我耳邊小心翼翼地勸着:“你還年輕,孩子會再有的。”

“元沂會有很多弟弟妹妹。”

“晏然,哭多了傷身……”

我的頭埋在他懷裏,覺得他的語氣沉沉發悶,一句句地勸着我,直至我虛弱不堪地開口問他:“陛下,臣妾沒護好孩子,陛下可怪罪?”

他似有一愣,反應了一瞬,不置信地反問我:“什麽話?”

“是臣妾太大意了,只覺自己月事不準慣了,絲毫沒有想到自己有了身孕。”我離開他的懷抱,沉下一口氣,自嘲地苦笑,“臣妾怨極了自己,陛下心裏也不會痛快吧?”

是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才惹出了這樣的事。若我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斷不會去赴瑤妃的宴,赴宴也不會舞,宮中之人也會多加小心……可如今,這個孩子,他就這樣沒了。我怎能不怨自己,他又怎能不怪我疏忽?

“這是個意外。”他憐惜地看着我,我試圖從他眼中尋出責怪,卻尋不到,“皇裔故然重要,但朕更希望你好好的。你昏迷了那麽久,朕真怕你……”他語聲輕顫,強笑一聲改口道,“所幸無大礙,朕已覺得謝天謝地了。你好生調養,不許胡思亂想了。”

他字字誠懇,不似有心哄我。我眼中淚意仍是不住地翻湧着,咬着下唇忍了回去,期盼地望向他:“臣妾當真……還會再有孩子?”

“這種事怎麽騙得了你?”他笑意坦然,颌首道,“确是太醫說你并無大礙,絕非朕瞞你。”

我心下稍安,微抿了一縷笑:“那……元沂呢?”

“你好好休息些時日,這些日子,元沂就先交給靜修儀照料。”

“不要……”我連忙搖頭,不由分說地道,“臣妾照顧得了他。他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豈能因為失了一個孩子就不管另一個?”

他哭笑不得地短短苦嘆:“理不是這樣說,朕是怕你休息不好。”

“不會的。”我半分不肯退讓。這個時候,只有元沂在我身邊,我才能稍稍安心。我巴巴地望着他,解釋說,“元沂一歲多了,已經很懂事了,不會打擾臣妾休息。”

他沉吟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臉道:“鄭褚,去請靜修儀把皇次子送回來。”

鄭褚應聲去了。他扶着我躺下,側倚在我身旁護着我,和緩地寬慰說:“不礙的,你不用這樣緊張,很多人的第一個孩子都生不下來,母後當年也曾小産過……你好好調養,下一個孩子必定會平安降世。若是個皇子,他百日時朕就封他為王;如是帝姬,出生就封公主。”

他徐徐說着,隐隐帶着溫和的笑意。我知他現在心裏必定也不會好過,卻還要在這裏一句句地哄我,也強撐着一笑,淡淡道:“早百日得封,聽上去倒是生個帝姬劃算。臣妾若當真生個帝姬,陛下可不許嫌棄。”

“嫌棄什麽?”他輕輕一笑,“你生的女兒,必定和你一樣,朕疼還來不及……嗯,就生個女兒,朕這個作父親的和元沂這個作哥哥的一起寵着她。”

他語中滿滿的寵溺在我心底漾開,拂過那剛剛撕裂的傷口,減緩了那凜然的痛意。我偏頭睇着他,見他微仰着頭輕緩地說着,這再熟悉不過的輪廓,平日裏或威嚴或沉默,此時卻是疲憊中帶着微苦的笑意。不是大殿中的九五之尊,是要護我一生的夫君。

他說我昏迷了許久,怨不得他看上去這麽累,大約是一直守着。我在失子之後昏睡得無知無覺,他卻要在同樣承受失子之痛之後盼着我醒過來。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他低頭看我一眼,手指輕撫着我的臉頰:“話又說回來,你身子一向弱,如今後生孩子會讓你有性命之虞,朕寧可你永遠沒有孩子。”

我怔然。

鄭褚在卧房門口躬了躬身:“陛下,靜修儀到。”

我擡眼望去,乳母林氏空着手随在後面,莊聆親自抱着元沂進來,福了福身唉聲嘆道:“陛下,臣妾一早就聽說蕭修容求見,這都晌午了還跪在外面,日頭這麽重,陛下您看……”

“蕭修容?”我一愣神,心裏猜了七八分,“可是瑤妃娘娘?”

“是。”宏晅向我一點頭,擡音吩咐鄭褚道,“讓她回去吧,朕不想見她。”

“諾。”鄭褚沉穩應下,出了房門,不一刻便折了回來,面帶難色道,“臣按陛下的話說了,可修容娘娘她說……”他迅速擡眼打量了宏晅的神色,禀道,“修容娘娘說,她不是來見陛下的,是來見寧容華的。”

宏晅面色一沉:“讓她回去,不得擾晏然靜養。”

“陛下。”我拉一拉他的衣袖,溫聲道,“還是請修容娘娘進來吧,便如陛下說的,這是個意外。再者說,陛下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皇後娘娘的面子。”

見我如此說,他雖有不快還是允了。鄭褚再度出去請了蕭修容進來,她的确已經跪了很久了,滿面的汗花了她素來精致的妝,鬓發也凝成了一縷,在兩名宮娥的攙扶下仍是步履蹒跚。我低垂眼簾不願多看她,宏晅亦不願理會,她猛然推開宮娥的手,“撲通”在榻前跪下,雙眸含淚道:“寧妹妹,我絕非有意害你……若是知道妹妹身懷有孕,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應馨貴嫔的要求讓你獻舞啊……”

我心中陡然生凜,冷冷道:“臣妾豈敢怪修容娘娘。要怪也要怪臣妾自己大意,連有孕也不曾察覺,怨不得別人半分。”.

我本不想再與她鬥,可如今失子,不論她是有心之過還是無心之失,她到底是脫不了幹系的。

我沒有好臉色,宏晅冷意更甚:“朕聽說起先還想讓她跳相和大曲來着?你分明知道她沒有學成,這樣的主意安得是什麽心?縱使你不知道她有着身孕,又怎能如此存心讓她當衆出醜?”

“不是的陛下……”蕭修容嬌俏的臉上淚水與汗水摻雜着,委屈地哭訴着,“臣妾絕無此意……是……是馨貴嫔不知情才說了一句,臣妾當即就攔住了……臣妾絕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讓寧妹妹出醜……”

宏晅怒意未減,冷哼一聲道:“朕不管你是怎樣的心思,如今孩子沒了、晏然也險些失了性命,你若當真知錯,就滾回你的淩宜閣思過去,莫要再擾她休息。”

“陛下……”蕭修容驚惶不定地還要解釋,我不耐地撇過頭,閉了眼,語氣輕忽飄渺:“臣妾當真很累,有勞修容娘娘也回去歇息。此事……臣妾日後不想再提,娘娘也不必挂心了。”

“寧妹妹……”蕭修容喚了一聲,被宏晅眼風一掃噤了聲,張了張口,終未再說什麽,抽噎着向宏晅一拜:“臣妾告退。”

直等那抽泣之聲完全不見,我才重新回過了頭,疲憊地虛弱道:“陛下,臣妾想再睡一睡。”

“嗯。”他轉過身來,伸臂環住我,淺淺笑道,“你睡吧,朕在這兒陪着你。”

我合上眼睛,思緒漸沉,始終有幾句話不絕于耳,愈聽愈是分明,從我心底激揚起一陣陣凜冽。我未睜眼,只開口喃喃道:“陛下?”

“嗯?”

“晏然求您個事行麽?”

“什麽事,你說。”

我翻了個身面朝着他,猶自閉着眼,帶着哀傷靜靜地道出自己的心緒:“雖然陛下與臣妾都不知這孩子來過他就走了,可他終究還是來過。臣妾目下出不得門,陛下可否替臣妾去為這孩子燒香祈福?就當是……做父母的為他盡這唯一一份心了。”

我盡力顯得平和,語中卻仍是酸楚難掩,他亦是噓唏不已,未有絲毫猶豫:“自當如此。”

他執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勸了又勸還是拗不過,也确實覺得勞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辯,安安穩穩地阖眸睡去。

065.夜微涼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梧洵行宮的處處院落的燈光遠遠瞧去星星點點。

淩宜閣正廳,一女子端坐于席,姣好面容微微泛着白,冷肅的臉上黛眉淺凝,氣息起伏也略有不穩。

半晌不說一句話。

坐于她身邊的女子瞧着她這副樣子,本是不敢開口,猶豫了一番才磕磕巴巴道:“娘娘……您說這事……”

她目色一沉,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凝神偏過頭去望向門外。視線那樣的飄忽悠遠,好像能穿過亭臺樓閣,直看進那一處院落。

凝神良久,殷紅的唇畔勾起一抹凜然的笑意:“本宮低估了她在陛下心裏的位子。”.

遠處的另一座院子裏,晏然坐在院中的石幾前緩緩飲着一碗湯藥,默不作聲。

這是小産後調養身子的湯藥,今天的第二碗了。頭一碗是在晨間,彼時她仍昏迷着,婉然說是陛下親自為她喝了下去。

這第二碗她卻必須自己喝。

她支走了陛下,因為她要想一些事情。

不過幾天前,她才決定改變一些事情,暫收鋒芒,盡量與寵冠六宮的瑤妃平和相處。為了賀蘭宏晅的心思,也為了她自己的平安。

但她現在做不到了,因為失子之痛。

宏晅告訴她,那是個意外。

然後她見到了已位降九嫔之末的從前的瑤妃蕭雨盈。

“臣妾絕無此意……是……是馨貴嫔不知情才說了一句,臣妾當即就攔住了……臣妾絕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讓寧妹妹出醜……”

這是蕭修容的解釋。确實,當時的的确确是馨貴嫔執意要看她的舞,馨貴嫔也的的确确不是潛邸而來的宮嫔,她在太子府中練舞之事馨貴嫔不知道多少。

在淩宜閣時,她也覺得馨貴嫔只是無意,何況瑤妃适時攔住了她。《踏歌》時的那個岔子,應該只是個岔子,那個送水果時不小心導致了這場慘劇的宮女,已被杖斃了。

可疲憊不堪的她,倚在宏晅身邊聽見蕭修容這句話,心底忽然生了一個想法。這想法就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生長得極快。

她仔仔細細地回想當日的種種,沒有落下一句話、一個字。之後,她愈發覺得,這“種子”的出現,實在不是自己多心。

這根本不是意外。

“本宮可聽說皇後娘娘去見陛下還需鄭大人通禀一聲呢,可見寧容華你若再有個一兒半女的……前途無量啊!”

馨貴嫔的話,當時聽來,她只覺得這是要引起六宮嫉恨,沒往別處想,也沒理由往別處想。

傻透了。

若是旁的嫔妃得寵說說這話還行,可她身邊如今已有皇次子,縱使并非親生,可連玉碟都改換了,她若想憑着孩子“前途無量”,根本不需要“再有個一兒半女”。

馨貴嫔這話根本就是語出有因。

之後呢?馨貴嫔說要看她跳相和大曲,瑤妃出言阻攔。當然,誰也不會覺得瑤妃是誠心護她,多半只是在自己的住處刁難一個得寵的低位宮嫔未免太小氣矯情,不願落個壞名聲罷了。

多半宮嫔當時這個看法,也包括她自己。

現在才明白,瑤妃真夠缜密。

如真是逼着她跳相和大曲,那還省了那宮女,她自己都會從鼓上摔下來,必定也是小産。

但若是那樣,瑤妃的錯處就大了;

若是那樣,宏晅那句“你分明知道她沒有學成,這樣的主意安得是什麽心?”瑤妃就有口難辯。

所以瑤妃勸住了馨貴嫔,不讓她出這個醜,改跳《踏歌》。這是她很熟悉的舞蹈,本不該有任何問題,偏偏來送水果的宮娥一時大意未及躲閃、慌亂之下又撒了水果,她踩上去滑到才出了這樣的事。

這一切,就都成了一場“意外”。

宏晅這樣認為、阖宮這樣認為,就連她自己,都差點被蒙在鼓裏。

誠然,也不能全怪瑤妃。那給了瑤妃害她機會的人,同樣難辭其咎。

“娘娘可有別的不适?”

呵,真沒想到。

自己在宮裏處處護着沈語歆、拿她當個小妹妹看,縱使利用過,但到底從來沒有害過她。可她的父親,殺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這位數一數二的禦醫,搭脈時已知她有孕了吧?卻問出這樣的話來試探她自己知情與否,見她沒有察覺,也就不再告知。甚至還誠誠懇懇地說了一番陛下對她多麽上心的話,讓她感念之下全然無心去想別的。

他膽量也夠大。這事但凡透出去點風聲,抑或是出了岔子瑤妃将他透出去自保,那莫說是他,就是他的女兒也難脫幹系。

起了一陣微涼的夜風,晏然輕聲一嘆,起身回到屋中,又在屋中的案前落座,複又陷入沉思。

她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在宮裏這麽多年,明争暗鬥中大大小小的仇多了去了,一件件去記、去報複能生生累死人。但這一次,是失子之仇。她若不記,這個孩子就白死了,含着這樣的冤離去,無論他的父親為他燒香祈福多久,他都無法安息吧?

她沉下一口氣,心下恨意凜然,柔荑輕支着額頭,合上眼,疲憊不堪。

“蕭雨盈、秦珏、沈循……”這仇不好報。

一朝自從一品妃削封降位至從二品修容,下六嫔、九嫔之末……蕭雨盈應該是沒有想到代價會這麽大。這不只是位份,還是在後宮的顏面。

這麽愛面子的人,受不了這樣的奇恥大辱吧?

顯然受不了。

她小産之後,但凡是随來了梧洵行宮的嫔妃,沒有不來探望的,就連留在宮中的琳孝妃都差人備了禮千裏迢迢送來以示安撫。不管這些人裏虛情假意的占了幾成、抑或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可到底是來了,到底是來做了這個樣子。

蕭修容呢?自從那天來謝了罪之後就沒露過面,一次也沒有。

晏然和蕭修容也算“老相識”了,從潛邸到宮中,她知道蕭家這位庶出的小姐只怕比嫡出的皇後心氣還要高些,根本就不是個會低頭的人。自己在她眼裏,“奴籍的丫頭”罷了,馨貴嫔替她表露過很多次。莫說是有意為之,就算真是無心之失,她會來道歉?

那天會來,不過是因為陛下一直在永桦軒,若不然,她大概會去明正殿謝罪吧?

晏然冷笑三聲。既然陛下的看法這麽重要,那就讓她好好看看,到底誰的地位硬些。

只是枉費了帝太後的那一番教導。“不可過湍,不可過急”,晏然到現在也知道這話是對的。

但,失子帶來的恨意,卻不容她明哲保身了。

066.行路

一個月後,我終于養好了身子,走進行宮中的佛堂,為我這第一個孩子焚上了一支香。

他來了,我不知情,是我的過失;

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債。

這仇,我會報。

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盡全力讓他安全降生。這一個月來我略感意外地發現,宏晅也是那樣地盼着這個孩子。我求他為他焚香祈福,卻沒想到他會日日都來,一天也不曾耽擱。

我很有耐心地駐足于佛像前,看着眼前那支檀香一點點化作縷縷青煙,帶着我對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袅袅飄升,消失不見。

檀香散盡,香爐中留下一片灰燼,黯淡的灰色,撒在爐中,證明那支香曾經存在過。

我的孩子也曾存在過,他的離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燼。風吹不散、水沖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

“貴姬娘娘。”紅藥在我身後小聲地勸着,“您身子剛好,別太累了,回去吧……”

“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

踏上步辇,我斜倚在肘邊扶手上靜歇着。步辇行得平平穩穩,行宮中的一景一物從我眼前緩緩掠過,溫熱的夏風拂在面上,柔和舒适。

“上谕,攉升寧容華晏氏從四品貴姬位……”

這是約莫一個月前從明正殿傳下來的的聖旨。彼時我身子正虛,旨意傳到永桦軒時我正睡着,鄭褚親自來宣的旨,見狀也沒有打攪我,又囑咐宮人在我醒後也不必去明正殿謝恩。

這當然是宏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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