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23 章 ~~~(20)

第 23 章 ~~~(20)

第五章~~~ (20)

宮嫔失子,晉位以示安撫的不是沒有,卻大多是晉上一階。容華至貴姬,從五品到從四品,足足一品,雖不至于大驚小怪,但對外總要有個說頭。

不便直言問他,我就問了怡然。怡然飲着冰鎮過的銀耳綠豆湯悠悠笑道:“‘一階是有孕該晉的,另一階才是撫慰失子之痛’——這是陛下原話。”

于是月餘未出戶的我,也無暇去多想是否有人阻攔過,就這樣順順利利地坐到了貴姬的位子上,品秩一舉高過了永定帝姬的生母順姬。

蕭雨盈降了一品,我晉了一品。這大概是這個月來最讓我舒心的事。

誠然,她要為我的孩子付出的代價,絕不止于此.

永桦軒離明正殿很近,再走不遠就到了,另一步辇卻迎面而來。這一處道路較窄,難以容兩個步辇同時通過。狹路相逢,只好同時停下。

我擡一擡眼皮:“馨貴嫔娘娘。”

她睨着我,嫣然笑道:“妹妹身子大好了?”

“托娘娘的福,沒大礙。”我微微而笑間帶着些許慵意,“不知娘娘這是要去哪兒?本宮正要去見陛下,這裏路窄,有勞娘娘讓一讓。”

她眉心陡然一跳,很快地掩飾過去,輕笑着說:“寧妹妹何須這麽着急?縱是去見陛下,沒有要緊事,晚個一時半刻也不打緊。妹妹可莫要為了陛下的寵愛目無宮中禮數。”

她竟還敢跟我論位份品階。我目不轉睛地瞧着她,泠泠一笑:“娘娘別見怪,本宮知道自己比娘娘尚低半品,論起禮數,也确該是本宮把這道讓出來。可本宮小産不久身子尚虛,若在途中受了風有個什麽不适,貴嫔娘娘您覺得陛下會不會拿擋道之人問罪?”

馨貴嫔面上的笑意逐漸冷去,與我僵持一會兒,終是命宮人退出道外讓我先過。行到了道路寬闊處,我在與她步辇位置齊平時道了聲“停”。

步辇停下來,我低眉向她笑道:“多謝娘娘體貼了。實不是本宮目無規矩,本宮從前也覺得擋路麽,沒什麽大礙,左不過晚走一時半會兒。如今才明白,這一時的擋路,興許還傷身呢。”我支着扶手湊近她,盡可能笑得明媚,低低地對她說,“所以,日後本宮都不會再容旁人擋本宮的路了,煩請娘娘記得。也請娘娘轉告昔日的瑤妃娘娘,她的好,臣妾沒齒難忘!”

我并沒有心情去欣賞她的反應,轉頭吩咐起轎繼續前行。這條路,最終是要同往明正殿的,我不許別人擋我的路,也不會自己在路上為了那些不值當的口舌之争多費心神。

步辇在明正殿前的廣場上停住,我剛走到殿門處,便見鄭褚小跑着迎了出來,笑向我一揖:“寧貴姬娘娘安。娘娘怎的這時候來了?”

我颌首淺笑:“養了一個月了,總勞陛下來看我,現在出了月自然要來拜見。”我說着提步就往裏走,被鄭褚伸手一攔:“娘娘,您和陛下是怎樣的情分?陛下也不想您為此來謝恩……”

我不明其意,向裏望了一望,見正殿無人,那就是在側殿了?轉向他,凝眉問道:“誰在?”

“這……”鄭褚猶豫一瞬,躬身照實道,“蕭修容在。”

我冷聲一笑:“正好,有日子不見她了,見見。”

提步又要進去,鄭褚再度攔住我,好言好語地勸道:“貴姬娘娘,您聽臣一句勸。您說您這時候進去說什麽啊?若和她争起來,陛下和皇後娘娘也下不來臺;若要您笑臉相迎……您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鄭大人。”我沉然嘆息,直視着他言辭誠懇,“晏然從前作侍婢時稱您大人,現在仍願尊您一聲大人。我知道大人是為我好,可大人您也該知道,同為宮嫔,早晚還是要見面的;那樣的仇,我也不可能不報。”

鄭褚苦笑着點頭,我又道:“我有分寸,不會讓陛下為難,也不會讓大人您為難。我就是要讓她知道,做了傷天害理的事還要來争寵,我晏然不答應。”

他沒有再阻攔我,我跨過門檻,徑直拐向側殿。側殿的門關着,門口的小黃門向我一揖:“貴姬娘娘萬安……”

“不必通禀。”我說着,手已同時推開了門。目光清冷地在側殿中一蕩,見蕭修容坐在側座上、宏晅在案前自顧自地讀着一本書方緩和了神色。

宏晅擡眸一看微微一怔:“晏然?”

我抿唇微笑,行上前去,他離座迎過來,在我俯身施禮之前扶住了我:“免了。你怎麽來了?”

我瞟了一眼蕭修容,意有所指地向他眨了眨眼:“臣妾打擾了陛下?”

他啞然失笑:“不是說這個。朕是說,大熱的天你何必走這麽遠?”

“臣妾在永桦軒悶了一個月,簡直是要悶壞了。”我語聲嬌嬌柔柔,并未去看蕭修容,只巴巴地望着他,“臣妾在這裏待一會兒,陛下處理完了事情陪臣妾走走可好?”

“好,今日原也沒什麽事。”他欣然應下,這才回過頭去看蕭修容。蕭修容會意,站起身來靜默一福,神色黯淡:“臣妾告退。”

她經過我身側時,我毫無敷衍之意地端端行下禮去:“臣妾恭送修容娘娘。”

沒有聽到任何回音,她毫不理會地出了門。宏晅在我肩上一扶,斂去笑意,颌了颌首認真解釋道:“不是朕傳她來的。”

我笑瞥他一眼:“陛下怕臣妾不高興?”

“嗯……”

“臣妾不會為了一個意外去記恨誰。若不然,第一個恨的就是自己。”我貝齒輕一咬下唇,有幾許委屈,“陛下覺得臣妾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嗎?”

我可以說得如此坦蕩大度,不明事理的就自然不是我了。倒是蕭修容,一個月來對我未有探望、方才我見禮她也毫無反應,她以為她還是昔日的寵妃、她以為他會看不見麽?

宏晅下颌微擡,微眯着眼打量着我仿佛滿是探究,笑言道:“莫說不是,就算是,也無所謂。”

我“撲哧”一笑:“這話說的,若傳出去,外頭非将臣妾比作妲己、褒姒之流,文武百官定要為陛下清君側了不可。”

他的手環在我腰上,摟着我踱着步子一壁向外走一壁道:“看來這坐月子是養人,臉上看不出,身上可是……”

腰間被他捏得發癢,我笑着去躲,板起臉道:“陛下是嫌棄臣妾了?”

他忽一彎腰,另一手搭在我膝後一着力就将我打橫抱了起來,我一時驚慌,環住他的脖子嗔怒一聲:“陛下!”

這可是明正殿前。

他颠了一颠,而後将我放下,嚴肅答道:“朕還算力所能及,不算太胖,不嫌棄。”

“……”我瞪他一眼,甩手離開,“找怡然去,不受陛下欺負。”

他伸手将我拉回,從背後摟着我,在我耳邊俯身低語道:“再胖也不嫌棄。”那濃濃的笑意,寵愛分明,“早想把你喂胖一點,也就不會這麽體弱多病了。”

我側首回看,對上他明眸中的深笑難免有些讪然,緊抿嘴唇不言不語,他啞笑說:“這是什麽神情?走吧,再耗下去就可以回殿傳晚膳了。”

同是避暑之所,梧洵行宮比祁川修剪得更加精致,卻沒有祁川漫山薔薇那樣潇灑的風景。

他一直牽着我的手,走得沉默,耳邊除卻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響音和陣陣低啞蟬鳴再沒有其他聲響。我亦不開口,跟着他走得沉默。

攜手同游,夏日靜好。我與他,都享受着這樣的寧靜安逸。

“晏然。”他忽地喚了一聲,我擡起頭:“嗯?”

067.起落

他沒有回頭,擡眼看着四處風景,面上帶着迷蒙的笑意:“那天你昏迷着,朕守了一下午也不見你醒來。晚上的時候,朕漫無目的地四下走着,也是這條路。”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素來怕苦,往常病了不管睡得多沉,一喂你吃藥你一定會醒來,但那天朕喂完了一碗藥也不見你醒。朕一個人在這兒走着,忍不住地去想你若就此醒不過來了怎麽辦。”

後宮的嫔妃這麽多,我若真醒不過來,又能如何?縱使占盡了一時風光,死後還不是如愉妃一樣,阖宮或真或假的哭上幾聲、然後一旨追封作為最終的定論……

愉妃……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到底還記得她多少!

“臣妾若真醒不過來……”我的聲音随着我的語氣發了悶,低低啞啞的無力,“陛下能記得臣妾就好。”我的羽睫擡了一擡,愈低聲地改口又道,“夫君能記得晏然就好。”

我清楚這聽似簡單的一句話是一個多麽難的要求。這些年,我算是一路在他身邊走過來、看過來的。他對嫔妃從來不錯,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生前,他不會無端薄待了誰,偶有個病痛也體恤有加;死後,誰的追谥也不曾虧了,家中亦會有相應的照拂。作為一個帝王,大約也就如此了吧。

可話又說回來,萬般情誼也止于此,追谥之後也就算了了。皇長子的生母方德妃如是,愉妃亦如是。作為夫君,難免顯得薄情。

我寧願不要死後的追谥,而要他記我一輩子。後宮佳麗三千,猶如鬥豔百花開敗一茬又有一茬,已逝的,風光大葬有什麽用?一抔黃土覆于身,無人會記得,也求不得別人記得。但,我的夫君必須記得。

他有三宮六院,但從小就跟着他的晏然,只有一個,他必須記得。

宏晅側過首凝睇于我,眸色複雜深沉,好似一潭幽水,表面平靜下湧動着什麽。我不去躲避,只想看清他那層平靜之下究竟藏着什麽。

“你覺得朕會忘了你?”他沉音問道,我未語,他低一笑,“因為愉妃?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人?”

我一震,他竟知道?

“晏然,朕……沒忘了她們。”他笑意發苦,執起我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低着頭,手指描着我的掌紋,一陣陣發癢,“朕想對每個人都好,但朕也是個人,朕做不到對每個人的情都那麽深。”他握着我的手一緊,“你只要記得,你不一樣。”.

“寧貴姬失子,陛下已經月餘不曾召見過蕭修容了。”這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季裏,整個梧洵行宮議論的最多的話。

昔年的瑤妃、今日的修容蕭氏、皇後的庶妹、長寵不衰的寵妃,終于失寵了,因為我的孩子。

我任由這些傳言在宮中由竊竊私語逐漸傳得沸沸揚揚,不去遮掩亦不做推助,因為我心裏清楚,她不會永遠的失寵的,若連這點手腕也沒有,她先前也沒有本事寵冠六宮那麽多年。

不遮掩是因這些議論并非自我宮中而起,我去遮掩太過刻意;不推助則是為了防她日後東山再起之時急于雪這一恥而下手太急,讓我無暇反應。

我有的是時間和她耗着,慢慢報這個仇。

婉然總覺得我擔心太過,不屑的一聲輕哼:“削封降位,月餘不得召見,她當真還有翻身的一天麽?”

我側倚在素漆花梨木涼床上阖眸小睡着,聞言輕聲一笑,擡眼淡道:“削封降位又如何,她不還是位列九嫔?”

宏晅說,他想對每個人都好,但他也是個人,做不到對每個人感情都一樣。所以他可以為了我而懲蕭修容,月餘不見。但因為這是他的後宮,他不想太厚此薄彼,他不可能冷落蕭修容一輩子,哪怕是看在皇後和蕭家的面子上也不會。

何況,在他眼裏這只是個意外。

婉然坐到涼床邊的杉松木凳上,托着腮認真問我:“姐姐覺得怎麽算是報仇?”

我目色一淩,眉間帶笑:“一命,抵一命。”

夏文蘭當初謀害愉妃的孩子,雖未成功仍在廢黜;宏晅誤以為愉妃下毒害我險些廢她……若讓他知道蕭修容做了怎樣的事,誰也救不了她。

再說,蕭修容手上的人命,也決計不止我腹中胎兒這一條.

夏末秋初,錦都的天氣逐漸涼爽了,往梧洵行宮避暑的衆人也皆遷回。歸宮之日,停留宮中的嫔妃們照例要拜見帝後。若是從前,還要向位列四妃的瑤妃見禮,這次是不用了。

我邀了語歆和良美人、馮瓊章到明玉殿中小聚。良美人纖纖十指撥着一顆石榴,紅白相映分明。她眉目間蘊着淺淡的笑意,緩緩地道:“說起這石榴,臣妾聽說前年夏季,陛下往錦淑宮賜了一株石榴樹,至今都是宮裏長得最好的。寧姐姐從前住在錦淑宮,可曾見過麽?”

我一時怔神。她說的,是宏晅賜給愉妃的那一株石榴樹。彼時愉妃還住在瀾曳齋,剛剛有孕晉了婉華,賜石榴樹便是借“多子”的吉意求福。也許是互相沾了喜氣,那株樹長得格外的好,夏時朵朵橘紅色花朵明豔,秋日顆顆果實酸甜。後來愉妃誕下皇次子做了一宮主位遷去娴思殿居住,那株樹也移栽過去,我和語歆去時都時常去摘那石榴,愉妃幾次笑侃說“陛下賜我的這點東西,還不夠給你們兩個解饞”。

多久不去瀾曳齋、多久不去想這些了?乍被良美人一提,我不禁側首去看語歆的神色,她也黯然失神。我輕輕一喟,颌了颌首道:“良妹妹指得是陛下賜給愉妃娘娘那株石榴,本宮自是見過的。”

良美人聞言露出驚色,忙起身一福:“臣妾不知是愉妃娘娘之物,無心讓姐姐傷心……”

“無礙無礙。”我擺一擺手,笑意苦澀,轉睛睇向她又道,“不過既不是有意讓本宮傷心,良妹妹又為何突然提起那石榴樹呢?”

宮中素來是這樣,有些時候話語中驀然提起一些平日裏無人說及的人或事,聽似無心之語的閑聊往往有旁的原因。良美人這話就甚是明顯,莫說她從前不曾在簌淵宮居住過,就連走動也很少,此時提起,決計不會是簡簡單單的提上一提。

可這樣的說辭,往往是不會被直言揭穿的,被我直接的一問,良美人怔了一怔,讪笑一聲:“姐姐心思通透,臣妾早不該兜這個圈子。”

我銜笑嗔道:“無關本宮心思通透與否,同住一宮本也不需兜這圈子,妹妹有話直說便是。”

她低垂下眼簾,語聲也随之沉了下去:“姐姐,有句詩說‘移得珊瑚漢苑栽’。”

我微有一凜:“良妹妹什麽意思?”

馮瓊章睨了良美人一眼,柔荑輕拈起一粒石榴放在掌心,丹蔻一挑,瞧着那流出的淺紅汁液幽幽笑道:“娘娘還不知道麽?陛下剛回宮,蕭太尉的長子就入宮觐見了。這位蕭公子啊,風流倜傥,才名動錦都,卻不願入朝為官,陛下惜才屢次召見他也不肯。”馮瓊章黛眉微微挑動,輕笑道,“這次不僅主動觐見,還給咱們陛下備了份厚禮。”她的視線再度移向良美人,笑得明豔,“便是良妹妹說的那移栽漢苑的榴樹了。”

我沉下一口氣掩飾住驚詫,平靜地問她:“蕭家向宮中進獻美女了?”

馮瓊章一低眉:“是。好大的手筆,尋了煜都頭等的舞姬來,還是個清白身子的。又是這位蕭公子親自送了來,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了。位份倒是不高,正九品良使。”她垂眸一笑,和緩道,“大抵是怕娘娘不快才未告訴娘娘,旁人都已知道了。”

068.新舊

早知姜家愛權嗜政,如今看來,蕭家也實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也對,“權傾朝野”這四個字本與蕭家半分扯不上關系,好不容易嫡女作了皇後、庶女作了寵妃,阖家地位扶搖直上,自然不願此時放手。

可蕭修容前腳在梧洵失寵降位,他們後腳就能選這樣一位女子送入宮中,反應也實在夠快。

宏晅倒是沒有讓這位蕭家送進來的宮嫔去和蕭修容同住,而是賜居在了鷺夕宮疏珊閣,馨貴嫔宮中的一處。

詩染為我奉茶都奉得小心翼翼,目不敢移地觀察着我的神色,我斜她一眼:“幹什麽這個樣子?以為我會為那岳氏置氣麽?”

詩染未說是或不是,只道:“娘娘……那可是蕭家送進來的人。”

我但笑不語。

蕭家送進來的人,卻未必是為幫襯着蕭修容來的,反倒是助嫡女的可能更大一些。蕭氏雨孟坐着後位,這麽些年來雖不得寵但也算穩固,蕭修容的存在本就是為了能從心意上拴住宏晅,讓蕭家走得更順。目下蕭修容失寵,蕭家急着送這份大禮進來,說是為了彌補蕭修容的空缺也不為過。

我盼着她們自己鬥起來,卻不能寄希望于此。但凡蕭修容還識些大局,就不會去動自家送來的岳良使。

着雲溪去備禮,雲溪挑了金寶地嵌珠寶手镯兩對、金嵌珍寶白玉荷包三只,又加犀角雕花杯兩個,讓宦官小心地端着,往鷺夕宮去。

能名動煜都、讓蕭家看中送進宮的女子,必定不是個泛泛之輩,我心中有着準備,見到她時仍是一驚。

好個明豔動人的女子。妝化得并不濃,一張嬌嬈的面容卻使得旁邊放着的六宮賀禮皆盡失色。那五官就如同畫中仙子,完美得挑不出一點瑕疵。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她穿着一襲淺灰繪墨竹紋的齊胸襦裙,帔帛也是水墨花紋,毫不亮眼的顏色,在她身上美得出塵絕世。

我當即意識到,如是為敵,她必是個勁敵。因為她和宮中的所有嫔妃,都不一樣。

就如宏晅說的,我與旁人不一樣,那是兒時結下的情誼;而她,是足以令人瞠目的美貌,連我見了都吃了一驚,沒有那個男人會拒絕,哪怕從前與她無半點情分。

她移步娉婷,在我面前俯身下拜:“臣妾岳氏淩夏拜見寧貴姬娘娘,寧貴姬娘娘萬福金安。”

我伸手虛扶了一把,颌一颌首,莞爾道:“恭喜良使晉封。”

宦官将賀禮奉上,由她身邊的宮人接過去,她又銜笑一福:“多謝娘娘。”遂請我入座。

禮數也周到。我知道,眼下的後宮,大約沒有誰能擋得住她獲寵了。就像夏時出水的芙蓉,亭亭而立于池,園中百花開得再豔,也奈何不得她自有一番天地。游人賞花,行至池邊,眼中便只有她。

我回到明玉殿,叫婉然取了茶葉茶具來,自沏自飲,重拾這許久不曾練過的手藝。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在心頭萦繞着,說不清的感觸。是因為知道岳氏會得寵麽?不該是,宮中總會有新宮嫔的,我早就清楚這些。

只是,她那麽美。比蕭修容更明豔,又具備蕭修容所沒有的清麗,我比不過的。

那麽在宏晅心裏呢,我還比得過麽?拿情分與她的美貌相較,我比得過麽?

哦,她還有一副好嗓子,曾經使她名滿煜都的好嗓子。

她的才情應該也不錯吧,不僅是琴棋書畫,還有詩詞歌賦。錦都也好,煜都也罷,能排得上號的歌舞伎,這些都斷不會差。

我哪一樣也不通,宏晅不是沒笑話過。

可那時只是并無惡意的說笑而已,如今有這樣一位生生對比出優劣,他心裏,會分出高下吧?

“母妃……”一聲輕喚,我拉回思緒偏過頭去,元沂正怔怔地望着我說,“母妃眼睛紅了……”

我強笑一聲,抱過他放在膝上:“嗯……母妃昨晚睡得不好。”

“母妃帶我去找父皇……”他說。

找父皇?我心中輕嘆,這個時候,他也該召見岳良使了吧?縱使他之前對此毫無所謂、甚至是看在蕭家的面子上才留下她,可一見之後……絕不會一樣了。

就如漢時平陽長公主府歌姬。

她也是那樣受人輕唾的身份,差點被發落出宮了,可就是那最後一次面君,讓她一步步地走向了後位。當時的皇後陳氏……可是大長公主的女兒啊!

思皇後。這是她的子孫奉與她的谥號,就是這個歌姬,成了第一位有谥號的皇後。現在人們提起她都是這樣的稱呼,帶着些許崇敬避其名諱。

呵,衛子夫,我從第一次讀到她的故事時便在想她究竟何德何能去奪那後位、去奪那藏嬌的金屋。

今日卻出現了這樣一個人,讓我乍然明白,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美到讓女子也覺驚愕,又在驚愕之中生出自卑,覺得自己毫無與她作比的資本。

所以梨花帶雨的一哭,就那樣輕而易舉地搏過了金屋藏嬌的允諾。

那麽他許諾給我的一世安寧,也敵不過這樣的姿色吧?

案前多枝燈中的燭火哔啵作響,明晃晃的一棵火樹,照得滿室通明。元沂已經睡了,我仍靜坐案前等着。不是等他,只是等一個我并不想聽到的答複。

我從來無所謂宏晅晚上召幸哪一宮的嫔妃,因為他一月裏少說也有八|九日是來簌淵宮的,白日裏的相見更多些,我沒必要去在意那些、去吃無所謂的醋。這一晚,我卻這樣的不甘心,等着林晉帶回來那個答複,那個我明明知道卻又奢望是自己錯了的答複。

門聲一響,林晉垂首步入,安靜的殿中,燭火聲與他的腳步聲顯得別樣清晰,他一揖:“娘娘,岳良使成舒殿侍駕。”

果是如此。我松出一口氣,心中五味雜陳卻仍是平靜:“知道了。去告訴雲溪一聲,再備一份禮給疏珊閣。”

宮嫔頭回侍寝後是要再晉一級的,不能不賀。

我第一次在晨省時到得這樣晚,只覺得晚見到岳氏一刻都是好的。昨日的初見已讓我覺出那樣的挫敗,今日又會給我怎樣的驚意?越級晉封?破例賜號?都有可能。

“皇後娘娘萬安。”我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入殿時沒有四下去看,徑直向皇後見禮。皇後笑命了免禮,我擡起頭,才注意到她身側施施然而立的女子,那樣姣好的面容,溫婉的笑意,就像是初嫁的新婦子。

“寧貴姬娘娘萬福。”她向我一福身,清亮動聽的聲音敲醒了我,我微微含笑欠身:“岳妹妹。”

皇後側首向她淺笑道:“回去坐吧,有什麽話晚些時候再說。”

“諾。”岳氏又是一福,退回自己位子上。

皇後的兄長親自送進宮的人,我甚至不能夠像對付蕭修容那樣要求皇後護我。

皇後看上去心情甚佳,面帶緩和的微笑朗朗向衆嫔妃道:“這位岳寶林,想來各位妹妹也聽說了,昨日中午剛入的宮,就住在疏珊閣。無事的時候,各宮時常多走動走動,不要生分了。”

只是寶林。我略覺寬慰,淺籲出一口氣,擡眸去瞧蕭修容的神色。蕭修容淡淡地瞧不出什麽,花紋繁複的護甲撥弄着藍雲香雲紗褙子上的花紋,似乎全未在聽。

衆人安靜了一瞬,蕭修容微蹙起眉擡眸道:“兄長也真是的,送岳妹妹入宮時也不知叮囑陛下一聲,讓咱們姊妹多照顧着。長姐的長秋宮住不得旁人,妹妹的映瑤宮又不是沒有地方住,幹什麽安排去鷺夕宮?”

語中全是不滿岳寶林住去了旁人處,聽不出有別的嫉妒,又刻意地分明了與其他嫔妃的親疏。

皇後哂笑一聲,嗔道:“倒未必是兄長忘了叮囑,只怕是陛下怕岳妹妹擾你清淨。”她語中微頓,續說,“反正你和馨貴嫔也是相熟的,平日裏兩宮的走動也不少,岳妹妹交由馨貴嫔照顧也是一樣的。”

蕭修容慵慵懶懶地支着額頭,眸子轉向岳寶林,溫和地淺笑道:“岳妹妹日後時常來見見皇後娘娘和本宮,也不必去拘那些禮數。既是兄長做主送你進宮的,和我們就算是本家,宮中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便是。”

岳寶林離座欠了欠身:“諾,謝娘娘。”

皇後與蕭修容都對岳寶林表示出了格外的照顧,話語間猶是暗自較着勁,在座嫔妃沒有聽不出來的,卻沒有心思去理。人人都是淡然沉默的神色,尋不到什麽不快。可這樣一位有傾城之色的嫔妃出現,連我這個得寵有子的都心意難平,旁人又怎會不擔心呢?

六宮等級分明,每有人比你高上一階,你就要多向一個人見禮。在座的世家之女,平日裏因着位份的不同向家世不如自己的見個禮也就罷了,如今這位卻是歌姬出身,可入宮就承了寵晉了位,再加上皇後和蕭修容的照拂,說不準哪天……就要騎到自己頭上去。

我不動聲色地沉下一口氣,暗自告訴自己無需太過心焦,這六宮中,容不得她的,大有人在……

明天還是兩更哦兩更哦~不過明天的第一更放在中午十二點、第二更仍舊晚上七點~~( ̄︶ ̄*))

推基友的文~~~

文案

無寵、廢黜、賜死,這是她的上一世。

直至鸩酒入口,方如夢初醒。

在這九重宮闕裏,充滿了冤魂和鮮血,

更充滿了權利和誘惑。

該争的、不該争的,争得起的,争不起的,

這一世她已清楚明白。

前路注定遍布荊棘刀劍,

而那枚已不屬于她的鳳印,

她是否還可重新執掌?

069.大敵

退出長秋宮,回簌淵宮用罷早膳,去成舒殿見宏晅。

一路上,微寒的秋風不止。夏日時,同樣的宮道,樹木郁郁蔥蔥地遮蔽着,到現在已是滿梢的枯黃。

我進成舒殿素來不需要通禀,今日也沒有人上前阻攔,暗緩了一口氣,看來裏面沒有別人。

仔細一想,心裏一陣啞笑,我何時變得這樣患得患失了?

“陛下大安。”我行下禮去,他擱下筆一笑:“免了,來坐。”

我坐到他身旁,執起玄霜熟練地研墨,盡量全神貫注不作他想。這争風吃醋的心思,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喜,自然不能讓他察覺了去。

覺出兩道視線定在我面上,偏首望去:“陛下,怎麽了?”

他反問我:“你怎麽了?”

“我……”我被他問得失措,慌忙笑道,“沒有啊,陛下怎麽這樣問?”

他淡笑,目光劃下來停在我持着玄霜的手上,手中書冊一合,信手拎了拎我的衣袖:“你自己看。”

我低頭看去,白綢絹的上襦袖口被浸得一片墨黑,黑白相映甚是分明。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落進墨裏去的,我竟渾然未覺。當下面上一熱,腕上一使力将衣袖從他手中拽了出來,尴尬地一欠身:“臣妾去更衣。”

“晏然。”他叫住我,踱步到我面前,話語中有三分不容躲避的探究,“是因為新封的寶林,是不是?”

我愕然間難掩被識破的尴尬,定了定神,垂首道:“陛下覺得臣妾嫉妒?”

他幹笑一聲:“不是?”

我未做聲,就當是默認了。他又一聲笑,手指在我額上一敲,沉然道:“朕降了蕭修容的位份。她和皇後,是蕭家的顏面,朕不能太不給蕭家面子。”

我猶自低垂着頭,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委屈,聽了他的話喃喃道:“她很漂亮。”

不知他是沒聽清楚還是沒反應過來的一怔:“什麽?”

“她很漂亮……”我擡了擡眼睛,“岳寶林,她很漂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我目不轉睛:“所以?”

我直盯着他的雙眼,毫不委婉地輕言問他:“陛下很喜歡她,是不是?”

“晏然……”他不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問他這樣的問題。能夠名動煜都的女子,必定面面俱全,他怎能不喜歡?我與他相識這麽多年,太清楚他喜歡什麽樣的人,蕭家也是循着他的心思去尋的人,他怎麽能不喜歡?

我早知道答案的,卻偏偏要問出來,被他的神色擊碎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然後冷靜面對他身邊的新歡、蕭修容的助力。

“她那麽美,莫說陛下喜歡,臣妾也覺得連‘驚為天人’這四個字她都當得起。”我擡起頭,含笑看着他,許有迷蒙,卻絕無半絲疏離,“但請陛下記得,寶林妹妹尚有蕭家護着,但臣妾,只有陛下了。”

我要他知道,我适才的一切失儀與失禮,都并非嫉妒,而是恐懼。因為于我而言,這世上能護得了我的,只有他。

他不會不擔這份責任。

那麽,不管她日後多麽的得寵、掀起怎樣的風浪,那該有的一席之地我就還能守得住,那也是我進退的餘地。

“朕知道。”他和緩地一笑,“她……比不得你。”

“臣妾告退。”我輕輕一福,語聲淡漠,垂眸退出殿外.

我與他之間,心計究竟是少不了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好,哪怕連帝太後也出言相勸。

可,這裏到底是後宮。旁的人、旁的事那麽多,我想坦誠相對,卻又不得不為自己未來的日子想一想。

我可以告訴自己是我太多心,岳氏,不就是個區區寶林?縱使是冊封次日就又晉了一例,也仍不過是散號之列。但是,自古以來,歌舞伎得幸飛上枝頭的例子那麽多,趙飛燕、衛子夫……誰知這回會不會是岳淩夏?

哦,我甚至不需要去擔心她是否會飛到那麽高的枝頭上,只要知道她定是不會與我為友就足夠了。蕭家送她進來,是因為蕭修容降位;蕭修容降位,是源起于我.

秋色漸漸深了,宮裏對于這位岳寶林的議論也越來越多,就像是秋時掃不完的落葉一樣不絕于耳。

她果真是有她的手段的。進宮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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