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25 章 ~~~(22)

第 25 章 ~~~(22)

第五章~~~ (22)

不猶豫地搖頭,“不過能讓帝太後與陛下不生間隙就值當了。”

他嗤笑一聲,輕手輕腳地将藥塗在我膝上:“聽上去怎麽說都是你理多。若真有本事,下回直接說服了母後,別讓她罰你。”

“嗯……”我應了一聲,繼而很有自知之明地頹喪搖頭,“沒本事。”.

那一夜之後,宏晅一連數日不再召見岳淩夏。婉然與我笑侃說:“叫她自诩會做戲,又哪裏比得過姐姐?”

我嗔笑一聲:“這是誇我麽?”

“哦對了,姐姐聽說了沒有?禦前宮人都說,要是姐姐哪天得了雙字封號,定是‘寧恩’。”

我一奇:“哪兒來的說法?”

婉然翻了翻眼睛,一邊用手比劃着音調一邊:“嗯?嗯。嗯……”

我挑一挑眉:“那是陛下先起的頭。”

婉然嬉笑出生:“這就沒地方說理了,反正怡然姐姐跟禦前的人把那天的對話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我當初究竟為什麽要薦怡然去當宮正?

婉然倒了兩杯茶,自己也坐到案前,眨眨眼問我:“不過……陛下當真就信了姐姐麽?”

“信了,但信不信都不重要。”我端過茶盞淺啜一口,“不論他信不信我沒有傷岳婉華,只要知道我為了六宮和睦可以讓委屈自己去息事寧人足矣。”

六宮之中,碰上這種事,落井下石除去勁敵的大有人在,閉口不言任由發展的更是多數,獨少了能為此舍身息事的。就連皇後和蕭修容,那日也未怎麽出面說情。

那日岳婉華曾嘲諷我說“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卻失算了”,呵,她不知道,“自诩熟谙列位上殿所思所想”的許會失算,但不知這些的,必定會栽跟頭。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帝太後卻把她的深淺輕重都看得清清楚楚。

“婉華妹妹以為,只有妹妹你會做戲麽?”這句話也不知她聽懂了多少,或許她至今也只是認為那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做戲。

可惜宏晅那天直接叫人送她回去歇息了,否則後面的話她必定聽得懂,我當真十分樂意一睹她怒而不能言的樣子。有話不能說的滋味,真該讓她知道知道。

“她說哀家罰岳婉華掃了你的面子,當着六宮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掃了哀家的面子。該說的理哀家跟她說盡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突然鬧出這麽大的陣仗,宏晅起初不可能沒有疑過這是做給他看的一場戲,帝太後這一番話卻撇清了自己與這場戲的關系,他還要疑,就只能疑我。

“不過還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蕭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問問……哀家聽說寧貴姬動手傷了岳婉華?若真有此事,後宮容不得心思惡毒之人,也容不得兩面三刀之人。”

她沒有半點徇私袒護的意思,語氣寒涼無比,似比他更容不得我做戲惑衆。他也會知道,那日早些時候,長寧宮正殿裏早就提過我動手傷及岳婉華一事,本就頂着加害宮嫔的嫌疑,還要頂撞帝太後,做戲?這風險未免太大,畢竟很多時候未坐實的罪名都可以因這幾位的一念之差而坐實。

彼時我與他正僵着,又斷不能是奢求他來恕我。

為了後宮和睦冒着自己遭廢黜的危險去給岳婉華求情,這是多良苦的用心……能有如此用心的人,也不會去加害得寵嫔妃吧。

真是多謝帝太後.

“寧貴姬娘娘,帝太後旨意,今晚不必去長秋宮昏定了,帝太後召見六宮嫔妃去長寧宮,有要事。”

“有勞大人,本宮定按時到。”

“帝太後讓臣将這個轉交娘娘。”來傳話的宦官奉上一物,用檀木盒子裝着,我打開一看,全然不解:“護膝?”

“是,帝太後說等娘娘到了長寧宮自然明白。但此事須得委屈娘娘,故而帝太後不願明言強求。願或不願,娘娘到時自己決定便可。”

我循着順姬的目光看到長跪的岳婉華時,心中豁然開朗。

我若願,那晚的輸家就只有她;即便不願,那晚受苦的亦只有她。

75073.再起

又是一年中秋。短短一載,時過境遷。

去年的此時,我還住在錦淑宮。宮宴散去後,我與語歆又一道去娴思殿與愉妃小聚,吃了愉妃拿手的那一道桂花宮餅。

今年的此時,愉妃已逝,再沒人能做那道桂花宮餅;語歆,她仍與去年無太多差別,可她的父親,已是我不能原諒的仇敵。

種種變故,都讓這團圓佳節愈顯凄意。

若回宮小聚,這凄意必定更加明顯,我便在心裏暗暗期盼宮宴久一些、再久一些……在這輝晟殿裏,好歹是歌舞升平,一派繁華之相。

怪不得家人子要三年一選,否則過不了幾年,中秋宮宴只怕也剩不了幾人了。

說起家人子……來年開春就又是大選時,那麽來年的中秋,又是佳人滿座。

我的冊封,是在上一次大選之後,原來才不足三年而已。

殿裏的歌舞令人眼花缭亂,舞姬長而飄逸的水袖在空中旋轉着飛舞着,那樣的熱情洋溢,一派盛世之象。宮宴便是這樣,宏大的樂舞與觥籌交錯構造着其樂融融,人人都維持着和睦,将平時的萬般心思掩于一張笑靥之下。

我的視線掃過案上已空的酒盞,持過酒壺為宏晅添酒,又給自己也倒滿,他淡笑着睇了一眼,詢問說:“你喝了不少了,讓宮人換果酒來?”

我颌首莞爾道:“無礙的,難得佳節,喝一點無妨。”

偶有嫔妃上前敬酒,行走間裙擺迤逦,一個又一個地經過我的眼前。

“陛下大安,皇後娘娘大安。”這個聲音近些日子聽得愈發少了,卻是如舊帶着笑意的的清越動人。岳婉華,那一日之後她雖未失寵,到底隆寵不複了。她盈盈一福,起身後微側了身子又向我施了一禮,“寧貴姬娘娘萬福。”

“婉華妹妹。”我淺淺而笑着,輕垂下眼睫一言不發地聽她說着敬酒之語。帝後各與她對飲一杯,她又轉向我,“那日在長寧宮,多謝貴姬娘娘為臣妾說情。臣妾一直想登門道謝,又想着陛下說過娘娘身居一宮之主平日裏諸事繁忙未敢打擾,今日敬娘娘一杯,聊表謝意。”

她穿着一身白底團花的對襟齊胸襦裙,上襦是奪目的嫣紅色,直襯得她面色嬌柔又毫不失高雅。我微笑着持起杯來,宮人又将盛滿酒的酒盞奉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隐有猶豫想了一想,吩咐道:“去換果酒來。”

我神色未動,皇後笑觑着宏晅嗔怪她道:“婉華妹妹這就不對了,既是答謝總要有答謝的誠意,就算不勝酒力也不能省在這一杯上。”頓了一頓,眉間浮起些責意,“何況你的酒量是可以的。”

岳婉華婷婷立于帝後面前,聽得皇後責怪也未有長拜謝罪之意,只低了一低頭,笑意未減半分:“皇後娘娘恕罪,實非臣妾有意怠慢,只是……為了腹中皇裔,實在不敢多飲。”

“你說什麽?”皇後的驚喜之意頓然間溢于言表,察覺出失态,緩了緩神色,斂去幾分笑才道,“你有喜了?”

“是。”岳婉華屈膝淺福身,雙眸盈盈望向宏晅答着皇後的話,“昨兒個才請太醫來看過,已有兩個月了。臣妾本想差人去禀,又想着今日便是中秋了,不如此時再說,也算添份喜氣。”

她有孕了,她所依附的蕭家剛害了我的孩子不足三月,她便有孕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維持的笑容,端舉起酒杯向她道:“恭喜婉華妹妹。”

原是她謝我,轉瞬間變成了我賀她。她也沒有多做推辭,怡然自得地舉杯飲下。

我放下酒盞,只覺心底空落落的說不出滋味,有意識的強自蘊着和緩的笑意,不住地提醒自己不可顯出半分不快。

嫔妃們紛紛向她敬酒道賀,仿佛她們都期盼了這個孩子很久一樣。

放在膝上的手忽地被人一握,一慌擡頭,正對上宏晅的雙眼,那深沉的眸色,帶着些許岳婉華方才帶來的欣喜,更多的卻是憐惜。他緊緊握了一握我的手,那陣陣傳來的熱意像是寬慰又像是一種保護。

好一番熱鬧,衆人才安靜下來。他握着我的手仍未松開,口氣平平淡淡的一如常态:“晉岳婉華從七品瑤章位,賜‘芳’字為封號。”

鄭褚朗聲向衆人傳了旨,芳瑤章俯身稽首謝恩,起身後再度接受衆人的道喜。

“晏然。”他自飲了一杯,瞥了眼眼前逢了喜事宴飲正歡的衆人,語聲低低緩緩,“你……別在意,還會再有孩子的。”

他的勸慰聽上去那樣無力,我垂下首笑意淺淡,搖了搖頭道:“沒什麽可在意,現在本也有元沂在身邊。臣妾只是……”我難忍一湧而上的哽咽之意,“臣妾只是忘不了那孩子,若臣妾平日裏小心一些……”

如再說下去,眼淚便會不受控制了。這歡慶的時刻,無論有怎樣的心事,哭,都是不合時宜的。我停住話語,咬一咬唇将淚意忍回,強浮起笑道:“不礙的,臣妾失儀。”

他一聲嘆息。

“還會再有孩子的”,我小産後醒來的那天,他也說了這樣的話。誠然,那次小産并未導致我終生不能生育,但今時今日……隔了三個月而已!芳瓊章,她有孕了。

偏偏這麽快,偏偏是她。

我大概是整個皇宮裏最不願見到那個孩子的了.

仰首猛飲下一杯,辛辣貫喉而過,在胸中撩起一陣發悶的灼熱,連心速也變得快了,一下下的撞擊着,撞出所有的壓抑。

想哭,又想叫出來。事實上卻哪樣也做不得,唯有再灌下一杯,試圖讓自己的心醉下去。

縱知如此連飲必定會讓旁人瞧出異樣,也顧不得那許多旁人的看法了。

上蒼太不公,總能讓心存惡念之人過得一帆風順。

再去拿那酒壺,宏晅先我一步拿住了他,提手遞給了怡然端走。怡然送走了酒壺,奉了盞茶上來,跪坐在我與宏晅二人之間,一邊遞茶一邊低垂着眉道:“陛下知道您為何不痛快,可有人不知道。宮裏的事,傳來傳去不一定傳出怎樣的誤會,娘娘體諒吧。”

宏晅聽言不着痕跡地向她一颌首,執箸夾了菜放到我碟中,如一切正常般淺笑:“喝了那麽多酒,吃些東西。”

“陛下。”在衆人的恭賀中,芳瑤章已喝了不少,溫和的果酒仍讓她雙頰泛起了微微的紅暈,顯得幸福滿足。她柔弱地婉拒了接連不斷的敬酒,再度行至禦座前,醉意姍姍,“宮宴瞧着也差不多了,臣妾聽說宴後便是各自回宮小聚,可這中秋本是團圓佳節,民間猶是重視此點,各自回宮不免少了團圓之意。”

她言罷眼睫輕動望着宏晅,笑意朦胧溫柔。宏晅和煦一笑:“你有什麽別的主意?”

“各自回宮也不過是在各宮賞月罷了,何不阖宮一起?”她說着柔荑支了下颌,認真地思索片刻,遂豁然笑道,“禦花園許是乏味了些,但湖邊定是不錯的。玉輪在天映水,自是絕好景致。”

宏晅欣然點頭:“好,就依你。”

芳瑤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喜滋滋地一福身:“謝陛下。”

若不是有孕,這樣勞動六宮的事哪裏輪得到她開口?在座的高位宮嫔面色登時都有些不自在,今日蕭修容抱恙未來,如是她在,大約也會不快。中秋時讓阖宮一起浩浩蕩蕩地去賞月,就是她寵冠六宮時也沒有過這樣的建議。

這邊宏晅爽快地應下了,就聽到一聲稚嫩的哈欠聲,永定帝姬伸手環在順姬的脖子上,迷迷糊糊地問她:“母妃,什麽時候回宮?好困……”

我眺了一眼坐在我席位旁的乳母林氏,元沂已倚在她懷中睡着了,只有年紀最長的皇長子仍算精神。

芳瑤章嬌笑着向永定帝姬道:“今兒個團圓節,帝姬等一等,一起賞了月、向月娘娘祈了福再回宮去歇息可好?”她的手搭上尚不顯形的小腹,笑意愈深,“就當是為你的小弟弟祈福,好不好?”

殿裏氣氛一冷。她才剛有有孕而已,講出這樣的話分明是自信懷了個皇子,才敢如此膽大地支使長帝姬去為他祈福,說話前也不曾問過順姬的意思。話說得和善,旁人不好說什麽,順姬臉上雖有些挂不住,但她到底是個素來和順的性子,又礙于宏晅在場,也哄着永定帝姬道:“嗯,一起去祈了福,看一看月宮裏的玉兔,母妃再帶你回宮,可好?”

永定帝姬卻似乎對玉兔并沒什麽興趣,歪着小腦袋看着芳瑤章尋思了半晌:“我又要有個小弟弟?”

順姬笑睇荷瑤章一眼,低頭道:“是呢,你芳母妃要有孩子了呢。”

永定帝姬又認真地想了一想,偏過頭看看睡得無知無覺的元沂,又看看芳瑤章,脆生生道:“不要,我有元沂弟弟了,我要個妹妹!”

童言無忌卻硬生生地駁了芳瑤章的話,有人已忍不住“嗤”地笑出來,定力好些的也是一副忍笑的神色。

我舉杯啜茶掩住笑意,放下茶盞和顏逗她:“寧母妃日後給永定生個小妹妹好不好?”

永定帝姬一雙明眸再一次看向元沂,斷然拒絕:“不好!”

這下我當真不明白了,好奇地問她:“為何?”

“元沂說他想要個弟弟!寧母妃是他的母妃,還是聽他的吧!”永定帝姬認真地大聲答道。

這下衆人不必強忍笑了,殿裏一片笑聲,倒也緩和了芳瑤章适才的尴尬。宏晅笑指着順姬:“朕和晏然都不知道這回事,這丫頭都是哪兒聽的?”

順姬摟着女兒,笑答他說:“誰知道呢,平日裏三個孩子一起玩兒,想起什麽說什麽。”

鄭褚片刻前剛掀起珠簾進來,恰好聽見這些,面帶笑意地在旁等了一會兒,等衆人說得差不多了,上前笑揖道:“陛下,霁水榭那邊備好了。”

宏晅一點頭,站起身,頗為欣悅道:“一并賞月去。”又對永定帝姬笑說,“不許早睡,去求月娘娘給你添個小妹妹去。”.

帝後并列行于前,後随數十位嫔妃,再後還有宮人相随,委實稱得上“浩浩蕩蕩”。我和莊聆走在一起,一壁觀着夜景一壁閑談。莊聆望着湖面,髻上一支碧玉簪借着月色在我眼前發着幽幽綠光:“你啊,是清楚宮裏的事的,遇事千萬按捺住心緒。方才那般不快的痛飲,傳到長樂宮去,皇太後又要尋你的錯處。”她回過頭來,笑意飄渺,“也不能總仗着陛下護你。”

“我知道。”我點一點頭,輕輕一嘆,“就是心裏太不痛快,憑什麽她蕭雨盈要什麽得什麽?姐姐也是從潛邸來的,也知道她這些年來,要得寵便得寵、要得位份便有位份,始終沒有孩子算個憾事,可來了個岳淩夏,這麽快也有了。”

岳淩夏到底位低,經了長寧宮一事,宏晅也不會如從前那般寵她了。蕭家送她入宮是為了助蕭家一力,這孩子自是跟着蕭氏自家人更好,皇後育有皇長子,那岳氏的孩子生下來,保不齊就是蕭修容的。

縱使早知她不會就此失寵到底,可若是複了寵再有子傍身,我想尋仇就太難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莊聆的目光淡淡揚起,越過面前數人,直看向最前的帝後二人,“從岳氏進宮那天起,這就是意料之中的了,我們都知道蕭家打得什麽主意。不過,你說皇後娘娘她……會希望自己的庶妹母憑子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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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有一怔:“姐姐?”

她再看向我,将原本就低的語聲壓得更低:“或者,你覺得蕭修容會希望這個本就壓自己一頭的嫡姐再添個孩子穩固地位麽?”

我深深吸了一口中秋寒涼的氣息,莊聆溫然而笑:“所以麽,你未必是心裏最不痛快的。”

即便岳淩夏是蕭家送入宮中的,但待得這個孩子出世,這一嫡一庶的姐妹二人必有一争。她們若是在此之前便争起來…….

莊聆猛一拽我的胳膊,我一驚,擡起頭看着她神色疑惑。她神色一淩之後只餘笑意,望着遠處生硬道:“你瞧。”

我循着看去,前面的衆人也都駐了足。前方不遠就是霁水榭,榭旁,依稀能瞧見支着的漆案,漆案上置着燭臺,又有水果、點心等數樣貢品。

是有人在祭月。

我定睛去瞧端跪案前那人,一襲色澤清淡的襦裙,外披的大袖衫也是淺淺淡淡的顏色,如霜的月色灑在她身上,好像她就是那自月宮下凡的仙子。

仙子?我胸口重重一沉,目光定在她頭上高盤的飛仙髻。

飛仙髻……飛仙瑤髻。

竟是蕭修容!

我所在之處,只能看到宏晅的背影,不知他此時神色如何。

四周一片寂靜,蕭修容清朗朗的祈禱之語字字清晰地傳入耳中:“蒼天在上,今有蕭氏庶女,入宮侍君多年未有所出。又傷及旁人身孕,縱是無心之失,亦不敢求得諒解。今逢中秋,奉蕭氏自抄經文千頁,不求洗清自身孽債,唯求幼子轉生再入世,重與晏氏團圓,再續母子前緣,承歡父母膝下。”

數束目光帶着訝然轉瞬間投向我。阖宮皆知蕭修容因我降位、失寵,如今她在此為我祈福祝禱、求月娘娘使我與那已去的孩子再續緣,衆人難免好奇我的反應。

“莫失分寸,明日荷莳宮聚。”莊聆在我耳邊低語一句,我輕一點頭,蓮步輕移上前,似唯恐打擾眼前祈福地将聲音壓低請示:“陛下,臣妾想同修容娘娘說幾句。”

宏晅點頭應允。我走過去,她背對着我未有察覺,一旁打着宮燈為其照明的宮娥聽到聲響回過頭來一詫:“貴姬娘娘萬安。”又向我身後一望,驚意更甚,将宮燈穩穩放在地上俯身下拜:“陛下萬安、皇後娘娘萬安。”

猶自跪在蒲團上的那個身影一顫,忙不疊地回過身來,我垂睫向她一福:“修容娘娘萬福。”

“寧貴姬?”她恍然地怔了半晌,回過神卻未顧得上向帝後施禮,只站起身來雙手握住我的手,有些恍惚地道,“寧妹妹,是我無意間害了你,我知道你恨我,你的孩子也會怨。今日中秋,為他祈福吧……妹妹與他母子緣深,月娘娘定會體諒……”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不遠處一陣低低的驚噓聲。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掙開她的手,感受着她指上護甲帶來的絲絲涼意,體諒地微笑:“娘娘何須如此……那本是個意外罷了,臣妾那日心中悲痛才說了那些話,早已不怪娘娘,娘娘不責臣妾當日失禮才是。”

白淨的妝容一掃從前的妩媚豔麗,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紅,感激不盡的樣子讓我陣陣反胃,與之相應的卻是愈發溫婉的笑靥,我抿一抿唇,與她相視道:“過去這麽久的事了,不必再提了。今日宮宴上有樁大喜事,修容娘娘怕還不知道吧?”

“喜事?”她一愣,惑然道,“什麽喜事?”

“瑩瑤章……哦,就是從前的岳寶林,有了身孕了,已有太醫診過了。”我眼簾輕垂,話語幽幽帶笑,一句句解開宏晅對我這番道喜有假的懷疑,“方才……臣妾尚有心結,見娘娘如此方才明白了,大約是上蒼開眼,送歸了臣妾的孩子。”我凝着笑容望向立于皇後身側的瑩瑤章,欣慰道,“臣妾身子弱,有了孩子也難以保住,上天将這孩子賜給瑩瑤章是對的。同在宮中,臣妾是生母還是庶母也沒有大礙。”

“如此……就最好了。”蕭修容喜不自禁,擡手以袖拭淚,轉向瑩瑤章,仍是淚意與笑意參半,“瓊章妹妹,這孩子生下後,可要常帶去見見寧貴姬才是……”

“諾。”瑩瑤章恭順一福,觑着帝後二人直向蕭修容遞眼色,“修容娘娘,陛下和皇後娘娘也是來為這孩子祈福的呢……”

蕭修容這才露出如夢初醒般的神色,前行幾步深深一拜:“陛下大安、皇後娘娘大安,臣妾方才……”

“臣妾聽聞,修容娘娘為了趕在中秋前将經文抄完,已一連數日不曾安歇,難免精神不濟禮數有失。”馨貴嫔以團扇遮面戚戚地說道,淺淺一福,“陛下恕罪。”

皇後寬和地點一點頭卻未發話,側首看向宏晅。

“免了。”宏晅道。雖是淡泊的語氣,目光卻已不似前些日子看她時那般冷冽。

這中秋,還真是一場大戲。瑩瑤章有孕、蕭修容掀起複寵之勢,蕭家的風頭簡直勝過了天邊的那一輪明月.

瑩瑤章一夜間從晨省時都無坐席的散號宮嫔變成位列八十一禦女的瓊章,雖是只晉了一階,卻因賜了封號,席列馮瓊章之前了。

晨省過後我直接随着莊聆去了荷莳宮,莊聆備了桂花蜜酒,淺飲一口道:“從前挺愛喝這個,可幾年中秋好戲連臺的,這酒倒顯得索然無味了。也好,總歸是弄明白了蕭家的意思。”

蕭修容前腳失寵,蕭家後腳就送來了岳淩夏,我曾一度疑惑過,一個寵冠六宮的蕭家女兒,怎會因一朝失寵就淪為棄子、竟尋了個歌姬來填補她的空缺?如此寒自家人的心,難道蕭家當真目光短淺至此?

眼下總算是明白了。

“這些年,蕭家為了這兩個女兒,只怕也沒少着急上火。”莊聆輕笑,“皇後娘娘不得寵無子,蕭修容長寵不衰也無子,好不容易得了個皇長子,方家還不甘心。”

皇長子的母族方家何止是不甘心?我聽怡然說起,來年要參采選的家人子名冊已陸續報至六尚局,方氏各支竟挑了四個女兒來選,大有不送一個進宮便不罷休之勢。費這麽大力氣定要送女兒進來做妾,必定有旁的世家求不得的誘惑,目下這個有貨也只能是他方家女兒所生、卻落在蕭家手裏的皇長子。

方家在朝中不是沒有勢力,皇後縱使執掌鳳印,也未必能讓四人盡數落選。有一分的沒把握,興許就意味着有朝一日皇後悉心教導多年的皇長子重新回到方家手裏。

憑她再賢惠、再識大體,也不會這般心甘情願地為他人作嫁衣裳。何況她的“大體”還有一半是她的母族蕭家。

“孩子麽,總要是自己的才能不被争來争去,母族才能高枕無憂。”莊聆輕晃着青瓷酒盅,笑意淺淺,“自己要不來,就是挑個毫無其他勢力摻雜、全然依附于自家的最好了。”

所以有了岳淩夏。不管她曾是怎樣的名動煜都,到底不是世家女子,沒有這許多的盤根錯節。從答應蕭家進宮的那一日起,她這輩子就算是送給蕭家了。我想岳淩夏,心中對此事有數的,只不知蕭家是用怎樣的代價讓這位赫赫有名的歌姬來做這種事。她有這樣的名氣,必定衣食豐足,舍下一切進宮,是為錢財還是那虛無的名位?

她有了孕,蕭修容就要着手複寵。根本無須多想她的孩子日後是否會歸蕭家姐妹,必定是的,這是她的孩子存在的意義。

我笑容凝滞于面,思索着含笑搖頭:“啧啧,也不知蕭家是怎麽想的,明知這姐妹兩個在宮裏鬥了這麽多年,若非同為一族,只怕早已反目成仇。如今送進來的有了孕,幹什麽還要蕭修容複寵、持續從前的自家相争?還不如直接将孩子給了皇後,還是個嫡子的名分。”

“方家為什麽挑四個家人子入宮,蕭家就為什麽要讓蕭修容複寵。”莊聆請撥護甲,笑意迷離,“勝算這東西,有時就真跟扔骰子似的,扔的次數多了,撞上的機會才多。”

我無奈一嘆:“所以才難辦。我與蕭修容結仇,可對皇後娘娘半點怨也沒有。這孩子……目下全然不知日後會歸哪一個,真不知如何是好。”

莊聆凝眸于地,沉吟着徐徐道:“錯了,就為不知道,才會好辦。”

我不解其意,她笑問我:“昨兒個蕭修容那番話,你看陛下信了多少?”

我緩緩搖頭:“瞧不出,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時候,我就半點瞧不出他的想法。不過眼神倒确實不似從前那般冷了。”

“但凡消了半分的疑,都不會和從前是同樣的态度了。”莊聆揚眉一笑,“就算信了十成,蕭修容心裏也明白,陛下心裏到底是你分量重。”

“那又如何?”我輕笑,“總不可能讓陛下将瑩瑤章的孩子給我。”

莊聆笑容斂去,語氣又沉又緩地道出一句:“但可以讓蕭修容認為陛下還記恨着先前的事,慮及你的心思不會将孩子給她。”

我心驚不已地領會出了她的意思,重重沉下一口氣:“姐姐是要……”

“她沒有十分的信心複寵、沒有完全的把握消除陛下心中的全部芥蒂。如此,足矣。”

77愉妃小傳(上)

她的一生,寵也好,辱也罷。歸根結底,不過是這六樁事。

從第一樁事開始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她的一生,不會有太多愛、太多恨,卻會有太多怨、太多不甘,還有……太多不得已。

——序言

【第一樁事·進宮】

大燕朝隆慶十八年立春。

數十輛馬車齊齊停在朱紅的宮門前,每輛車上都走下七八個最多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穿着同樣的淡青色交領襦裙。

有人張望着眼前大門,竊竊私語地問同來的夥伴:“這就是皇宮?”

另一個小姑娘搖一搖頭:“才不是,這是避暑的行宮。我爹說了,皇宮在錦都,梧洵和祁川的,都是避暑行宮。”

頭一個小姑娘就眨一眨眼問她:“你爹怎麽知道?你爹去過?”

“我爹是讀書人,有官職的。”後者揚一揚頭,稚嫩的聲音有幾分傲氣,“我本是上家人子的,我爹不肯我進宮,才讓我來參梧洵的采選。”

胡夕冉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着,她這才知道,原來同是參選的家人子,也有上家人子與中家人子之分。皇宮這個地方,大約真的像年前從宮中衣錦還鄉的宮女所說的,高人一等,便是不一樣的日子。

十二歲的她,尚不清楚如何才能“高人一等”,卻知道要結交這“高人一等”的人。她低着頭走上前,微笑有些怯意:“這位姐姐……不知如何稱呼?”

“我叫儀錦。”那位上家人子倒也不是目中無人,聽有人問也答得爽快,夕冉朝她一福:“儀錦姐姐,夕冉的家就在梧洵,但小門小戶沒學過什麽規矩,日後有勞姐姐多加提點。”

聽她這番話說得大大方方,不似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又誠懇得很不像在自造身世騙她,儀錦打量她半晌,友好地伸了手:“既然同日入宮,一切好說。”

行宮中也分六尚局,但入宮的頭一個月,新家人子都是一起學禮數的。夕冉和儀錦住在同屋,随意地了起日後還要在宮中待上數年有什麽打算。

儀錦美目一揚,笑得神秘兮兮:“你知道麽?這裏不是皇宮,但皇室每年夏天也會來的,若能想法子到明正殿去,讓陛下看上了,不說去做嫔妃,就算是做禦前宮人,也是前途無量的……”

儀錦說着,壓低了聲,又道:“這裏必定與皇宮差得多了,同是六尚局,這裏連六尚女官也不設,說到底皆歸宮裏那六位管轄。若要在這裏熬到出宮,真是白來一趟。”

夕冉沒吭聲,她忽然覺得,跟大她兩歲的儀錦的志向比起來,她那點“高人一等”的想法實在上不得大臺面。她想得只是有朝一日能在行宮的某一處宮室裏當個管事宮女,管好手底下的人、偶爾也有些賞賜,為自己攢些嫁妝到了年齡出宮嫁人去。禦前?六尚女官?她連想都不敢想。

一個月後,她和儀錦一起被分到了行宮中的尚儀局。儀錦說得沒錯,行宮尚儀局不設尚儀女官,品秩最高的是從四品的四司。

那陣子儀錦過得頗是沒精打采,因為她們都是從九品少使,宮娥中的最末等,想進明正殿、混到禦前,不知什麽時候才有機會。

“真不知我爹怎麽想的,我明明可以進宮直接做女官、嫔妃去,他非要送我來這種地方,還花了那許多錢去疏通,到底圖什麽?”儀錦有過這樣的抱怨,末了還加上一句,“你說她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知道……胡夕冉難免腹诽,然後溫言安慰儀錦,“別着急啦,姐姐不是才十三歲?聽說待上三年,起碼也是正八品恭使。候在明玉殿外的宮人,有不少是這個品秩。”

儀錦這才略安了心,長嘆口氣安心練着沏茶。

總有些誘惑會日日盤旋在人的心頭,直弄得人魔障了,想不顧一切地去得到心中所想。

夏初,皇家儀仗浩浩蕩蕩地進了梧洵行宮。當日晚上,原該和夕冉一同值夜的儀錦告訴她:“今日我不值夜了,我和初裳姐姐調了明天的班。”

初裳?夕冉一愣。初裳是從五品女史,在明玉殿侍奉的人。

她不知道儀錦花了多少錢和心思去疏通這些,只知道那天晚上,儀錦興奮得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一夜未眠。

她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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