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1)
月,成舒殿足足召了她九次。強過了當初的瑤妃,也比過了我。
若說是給蕭家面子,蕭家還真是好大的面子。
又過幾日,我終于在白日去成舒殿時碰上了她。素雅的衣着、明媚的妝容,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同時出現在她身上卻毫不顯突兀。大約這就是傾國之色獨有的本事吧,怎樣的打扮都不顯錯處。
她坐在宏晅身邊,不知說着什麽,面上笑意盈盈。見我進來,斂去三分笑容,施施然一福:“寧貴姬娘娘萬安。”
“寶林妹妹。”我欠一欠身,盡量使微笑溫和,“不知寶林妹妹在此,若不然定先讓宮人通禀一聲。”
“寧姐姐。”她忽然改了稱呼,過來牽我的手,極顯親昵地道,“姐姐坐。臣妾聽陛下說過,姐姐來成舒殿都不用通禀,如是為臣妾違了這個意,就實在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說得誠誠懇懇,聲如銀鈴清脆。我淡然一笑,兀自斟茶來喝。
清茶入喉,不覺贊一聲“好香”,宏晅擡了擡眼,笑指着岳寶林道:“寶林的手藝,連你也覺得好,可見是當真不錯。”
我察覺到自己的笑容是那樣明顯的冷滞住,所幸他說完後便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折子了未有察覺。側眸看見岳寶林仍微笑着看着我,神色未有半分改變,也複起了笑容:“确實是不錯,清新淡雅,色香皆把握得剛好。”
她歪了歪頭,美豔中生了兩分嬌俏:“看來寧姐姐頗通茶道?”
我點一點頭:“略知一二。”
“那臣妾定要挑個日子讨教去。”她像是獲了什麽至寶般露出欣喜的顏色,我淺笑不語,未說不許,亦未道歡迎。
宏晅執筆在手中的折子上寫下幾個字,随手阖上放在一旁,以手支頤向岳寶林道:“晏然是一宮主位,又照顧着皇次子,平日裏事情多,你別去煩她。”
她偏着頭眨了眨眼,曼聲道:“臣妾還沒見過皇次子。”
宏晅剛要出言,我先了他一步道:“妹妹來就是了。”宏晅看向我,我垂下眼睫徐徐續言,“到底也是皇次子的庶母,總該見見。”
宏晅聞言笑了一笑,向岳寶林道:“烹了這麽久的茶,你先回去歇着吧。”
“諾。”岳寶林也沒有半分拖延的意思,起身一福,“臣妾告退。”禮畢了低頭一想,又問,“陛下晚膳想用些什麽?”
“嗯……”宏晅沉吟了一瞬,目光在我面上一掃而過,道,“再說吧,一時也拿不準。”
岳寶林不再多言,又施了一禮退下。宏晅也不再言,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繼續讀着。我覺得無所适從又不願離開,想說些什麽又尋不到話茬,讷讷地坐在一旁仿若一個木頭人。
他一連批完了四五本折子,我仍是尋不到話,他轉過頭來笑問:“有事?”
我微怔,搖一搖頭:“沒有。”
這種感覺真是可怕,和他共處十年的我,竟會因為一個入宮不足一月的岳寶林的出現而忽然連說什麽都不知道。
他又一笑,輕輕淡淡:“朕知道你不喜歡她。”
“臣妾沒有……”
他眉毛挑了挑:“別嘴硬。”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漠然道:“臣妾喜不喜歡她有什麽關系,總歸陛下是喜歡她的。”
他湊過來,伸手環過我的肩膀,我身子一僵,紋絲不動。
“別生氣。”他的唇在我額上一點,便就勢将我攬在懷裏。我伏在他胸口上,聲音在熟悉的熏香氣息中變得哽咽:“臣妾不是生氣,臣妾是怕……岳寶林生得那麽美,又會那麽多東西,臣妾覺得自己……”
一無是處。
患得患失的心緒中留存的最後一絲清醒讓我将這四個字死死咬住。他不喜歡那樣自卑的人,我知道。
就算他無所謂,可論才論貌,我與岳寶林都已那麽分明地顯了高下,再在心氣上示了弱,我就徹底敗了。
“臣妾覺得自己簡直枉作這一宮主位。”續上的話語虛弱無力,他似笑非笑地低頭瞅着我,俄而一哂道:“照你這個說法,豈不連後位都要易主了?”
我暗覺心驚:“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別瞎琢磨。”他撫着我的臉頰,低笑道,“後宮嫔妃那麽多,你怎麽獨獨想起來跟她較勁?”
陛下也只連召過她五日以上。
我按捺着心思,眼波流轉間帶起了笑意,軟糯糯道:“臣妾哪裏同她較勁了?是陛下關心太過唯恐新得的美人出了閃失誤會了。”
他嗤笑一聲不予置評,我坐起身子認真地說:“臣妾是嫉妒,嫉妒她多才多藝又生了一張俏臉;不過臣妾也明白,陛下說到底是看蕭家的面子。臣妾不會為難她的。”我微微眯起眼眸笑向着他又說,“反正陛下待她好也沒虧了臣妾。”
070.算計
次日晨省之後,岳寶林就來了簌淵宮。婉然不知昨天在成舒殿中的事,聞言一聲冷笑:“平日裏也不見她來,陛下昨晚宿在明玉殿,今天她巴巴地就來了,真是虛僞。”
“婉然。”我淡睨她一眼,不由分說道,“請她去偏殿坐,奉好茶去。帶元沂來。”
婉然沉氣到了聲“諾”,轉身吩咐下去。我坐在妝臺前略整理了一番妝容,起座向偏殿去。
“寧貴姬娘娘萬福。”她颌首淺福,我笑而伸手虛扶一把,“妹妹坐吧。”
話未說兩句,乳母帶着元沂進了殿,元沂像模像樣地向我一揖:“母妃。”
“來。”我攬過他摟在懷裏,銜笑指了指岳寶林,溫聲道,“這位是你岳母妃。”
按規矩,皇子帝姬不需向散號宮嫔見禮,我自也沒有違背此點讓元沂去見禮。岳寶林識趣,只笑吟吟道:“皇次子才一歲多就如此懂事,怨不得陛下時時贊着。”
我抿唇一笑:“他啊,平常也淘氣得很,見了外人認生才知道規矩。妹妹得空時還可去看看順姬的永定帝姬,那是當真懂事得很的。”
“諾。”岳寶林美目帶笑,紅菱似的唇畔淺啜一口茶,緩緩道,“都說宮中明争暗鬥來得可怕,娘娘這裏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慈母幼子其樂融融,教人看着都羨慕。”
我有一瞬的凝神,俄而淺笑道:“本宮不*理那些無端的事罷了。千般萬般的争執,也不若愉妃姐姐的囑托要緊。”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這樣一個讓我憂心數日的麗人面前維持的如此淡然,好似她的存在從來不曾對我造成半點威脅一般如常的微笑、如常的閑談。
同她一直聊到了午膳時分,她才先提了告退。我送她到殿門外,莞爾道:“妹妹無事時可常來坐坐,宮中姐妹不必分得太清。”
“諾。”她溫婉地福身,秋日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襯得她愈顯溫和清麗.
“姐姐又不是不知如今六宮是怎麽說她的,待她這樣好,傳出去又是姐姐的麻煩。”回到殿中,便聽到婉然的嘟囔抱怨。我淺淡一笑:“來都來了,要我怎麽辦呢?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皇後娘娘母族奉進宮的美人。我虧待了她,才是麻煩。”
“看她那個樣子,我渾身不自在。”婉然緊鎖眉頭地說。
我微微一怔:“你怎麽也這樣說?”
因為我也素有這樣的感覺,我說不清為什麽,只覺得是自己心中無法抑制的嫉妒在作祟。端端一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就是愈看愈覺的心裏別扭,沒有緣由。可如是嫉妒,婉然斷沒有必要嫉妒她些什麽。
我心下好奇着原因,想着如是婉然能給我個理由也好,不巧婉然也道:“是,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就是看她的樣子我就別扭得很。”
我啞然失笑間聽到一聲略帶急促的“娘娘”,回頭瞧去,林晉立在門邊喘着氣神色焦急。微一蹙眉問他:“怎麽了?”
“岳寶林……岳寶林在簌淵宮門口和良美人争起來了。”林晉氣息不穩,可見是急趕回來的。
我略一思忖:“本宮去看看。”
好端端的,良美人怎麽同她争起來了?我疑惑不已地趕到宮門口處,便見岳寶林一張姣好的面容微泛着白,良美人也冷着臉。見我來了,二人才不得不緩和了神色,向我一福:“貴姬娘娘。”
“平白無故的,兩位妹妹怎麽起了争執?”我視線掃着二人蘊起笑意。
岳寶林垂着首,有幾許委屈:“不過是臣妾的名字與美人娘子有同字近義,美人娘子便不高興了。”
衛淩秋,岳淩夏。原是犯了這個沖。
我看向良美人,她清淩地一聲冷笑:“不敬再先還惡人先告狀,寶林小主當真恃寵而驕!”
岳寶林一時大盛的風頭,宮中多少人看不過眼、多少人不忿含怨。我凜然掃了良美人一眼,告誡道:“良妹妹注意分寸。”微微提了聲,肅容向她二人道,“簌淵宮是本宮執掌,兩位妹妹在宮門口争白了臉,不定讓什麽人傳出閑話來。不如先回明玉殿坐上一坐,把事情說清楚了,日後才好相處。”
“不勞娘娘了。”岳寶林謙恭一福,款款道,“本也沒什麽大事,秋日天幹物燥,美人娘子氣性大些也無礙的。”
聽她這樣一說,良美人怒意更盛:“臣妾不過說笑了一句這樣的名字聽來就有緣。”她瞪視着岳寶林,聲色厲了幾分,“她那是什麽話?‘秋日繁華皆盡、夏時才是繁盛時’,仗着聖寵有意挑釁麽?臣妾好歹位列八十一禦女,輪不到她區區一個尚在散號的寶林議論這些!”
我眉心一跳看向岳寶林。這樣挑釁意味分明的話雖不像她這樣的性子會說出口的,卻更不似良美人胡編亂造。岳寶林仍淺颌着首,維持着淡淡笑意,似乎任由良美人指責而不想辯駁、只欲息事寧人一般。
宮裏的事,向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往大了挑的,我也不想與這位新晉得寵的寶林結太多怨,當下只笑着勸解良美人說:“罷了罷了,良妹妹消一消氣。都這時候了,寶林也該回去用膳了。”
“娘娘。”岳寶林擡了擡眼皮,複又低垂下,靜默不語地示意我她有話想同我說,我疑惑着走近她:“怎麽了?”
“娘娘。”她猶自低垂着頭,笑意和緩地低低道,“娘娘的性子當真比良美人強上許多,能這樣息事寧人、寧肯讓自己宮中的姐妹受委屈。”
我一怔,對上她的雙眼,不知她說這番話的原因,疑惑不解更甚。
“不過娘娘知道麽?有時要讓一個男人讨厭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麽錯,只要讓他認為你犯了錯,就足夠了。”她美目一揚,在袖下輕握住我的手,湊近我耳畔些許,聲音愈低,“娘娘您說,如若陛下知道您因為嫉妒我得寵而傷了我,會如何?”
我渾身一緊,下意識地要避開她,手也猛一揚從她手中抽出。睜睜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顏色大變,似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驚恐不已地一聲驚呼。
她身後不遠處就是一座假山,我驚慌擡眼間心猛地一提,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想要伸手拉她卻動彈不餓,連她身邊的宮人也沒來得及反應。
“晏然!”一聲厲喝,我驚魂未定地轉過身去,看見他站在宮門口處,面色陰沉。
周身一陣冷意。
“陛下……”岳寶林扶着假山,艱難地站起身,額角一塊鮮豔刺目的紅,成了我的罪證。
周遭的宮人如夢初醒地去扶她,貼身的宮女取出帕子為她暫且按住額上傷口止血。她要走向宏晅,腳下卻一個踉跄,宏晅忙上前一步扶她,她正巧落在了他的懷裏,卻又如觸了電般迅速睜開,轉過身背對着他,嗚咽道:“臣妾毀了容,不敢再面君了。”
他要扶她的手滞在半空,須臾,才轉向我,一聲輕笑森冷不已:“你昨日才對朕說,你不會為難她,這就是你給朕的保證?”
“陛下……”我緩出一口氣閉上眼做不出解釋,此時的他,必定只相信他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就是我走向了岳寶林,然後伸手把她推向了假山。我是躲而非推、手上并未使力,這些他都不知道。我一聲嘆息,還是解釋了一句:“臣妾沒有推她。”
他冷笑不言,我側身吩咐林晉說:“去請太醫去疏珊閣候着。”
“雲溪詩染一道送岳寶林回去。”他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旁人都退下。”
簌淵宮門口很快恢複了安靜,他沒有親自送岳寶林回去,仍站在我面前,颀長的身影透着無盡的冷意。
他在等着我開口。
“臣妾沒有推她。”我低下頭,重複了一遍,壓着心底的森寒,自嘲地笑道,“臣妾若說是她自己摔的,是她有意做這場戲給陛下看,陛下只會覺得臣妾不可理喻。可實情便是如此,陛下想聽別的解釋,臣妾說不出也沒的說。”
靜默良久,他一聲低低的嘆息,輕緩的語氣中失望分明:“晏然,朕沒想到你會害人。”
“縱使她是蕭家送進來的人、縱使蕭修容讓你失了孩子,可她并不曾害過你……你何苦連她也容不下?”
“朕寵她,卻從來不認為她能必過你,你居然這樣急着要她的命?”
他的話就像是一把把磨得鋒利的刀一下下輕輕劃着我的心一樣,看似不重,看似溫和,卻仍是每一刀都劃出了血來。那傷口暴露在風中,每一次去想都會更痛。
還不如用力的一刺取我性命。
我本就知那樣的解釋沒用的,仍是說了,只是盼着他能信我。
原來,解釋與否真的一樣。
在他眼裏,仍是我争風吃醋、蓄意去害他的新寵。雖是沒能要她的命,但到底毀了她的容貌。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是因為蕭修容而遷怒于她,真讓人百口莫辯。
我強自摒去那不住地在我頭腦中撞擊的他的每一句話,擡頭望向他,微笑凄然:“就知陛下不會信臣妾,是臣妾錯信了陛下。”
我垂眸向他行了大禮,落寞疏離:“恭送陛下。”
071.說情
這一番争執從簌淵宮傳出去,不幾日就鬧得沸沸揚揚。我若不是一宮主位、又曾有過失寵後一舉複寵之事,各處的冷嘲熱諷必定是少不得了。這次好在外頭傳得熱鬧,卻無人敢在我面前造次,好歹圖了個耳根子清淨。
自那日之後我就再沒有去過成舒殿或是廣盛殿,不是不肯低頭,而是知他必定不想見我。我先前就對岳淩夏暗生嫉妒,他是知道的,但他能容我嫉妒她,卻并不意味着他能容我出手傷她。撇開得寵與否不提,也不會有哪個男人喜歡惡毒的女子。
追根溯源,還是我疏忽在先,如非我讓他那樣明明白白地覺出了我的嫉妒,他大概也不會那麽輕易的相信那一出戲.
聽說接下來四日,又是每日傳召岳寶林,第五日的晨省時,皇後終是向六宮宣了他的旨,晉岳氏淩夏為正八品婉華。
就此,她也位列八十一禦女了。
這天,她進宮才剛滿一個月。
在傍晚的昏定之前,長寧宮的宮人跑遍了各宮,知會各宮嫔妃“不必去長秋宮昏定了,今晚帝太後召見”。
帝太後鮮少召見宮嫔去長寧宮,今日不僅召了,還一個都沒落下。近日來宮中算得平靜,新晉得寵的岳婉華算是唯一的大事了,當下不用細思也知道帝太後召見的原因。
既知緣由,便知帝太後不悅。誰也不敢怠慢,誰也不敢不去,就連仍時時稱病不去長秋宮晨省昏定的順姬也沒敢耽擱。我們在離長寧宮不遠的地方相遇,她朝我一福:“寧貴姬娘娘安。”
“順姬姐姐安。”我莞爾回了一禮,她的目光飄向昏昏暮色下頗顯威嚴的宮殿:“自臣妾入宮就沒見過帝太後召阖宮宮嫔,這次……”
我随着她看過去,視線落在殿門口的那個長跪的身影上,聽到順姬的輕笑,她素來柔柔弱弱的口氣聽上去森森寒寒的:“聽說都跪了一個時辰了,自作自受。”
其實這實不怪岳淩夏,是蕭家沒告訴她宮裏不可強出頭。專寵,是後宮裏最大的榮耀,也是最大的罪。
也許他們認為連主母皇後都是蕭家的人,皇後不發話,岳婉華專寵就無礙吧……
那個身影在秋風中瑟瑟顫抖着,隔得這麽遠都看得清。我起了一絲快意地笑,轉回首向順姬道:“秋日天寒,姐姐身子也弱,有什麽話我們進殿再說。”
她淺笑颌首,我們一起入了長寧宮正殿。經過岳婉華身畔時,我們都知趣地選擇了視而不見。整個殿中氣氛謹肅,凡有嫔妃入殿,侍立兩側的宮人便齊齊見禮,安靜莊重。
我與順姬相視一望,繼續向前行去,她守禮地放慢了步子,随在我身後半步遠的位置,又保持着這樣的距離與我一同向帝太後問安:“臣妾簌淵宮寧貴姬晏氏、臣妾绮黎宮德容殿順姬周氏,叩見帝太後,帝太後萬安。”
“都免禮了,賜坐。”帝太後道出的雖是緩和的話語,口氣卻半分不失威嚴。我與順姬起身又施萬福:“謝太後。”方依位份各自落座。
我環視四周一番,人已大致到齊了。皇後與琳孝妃分坐帝太後兩旁,韻淑儀與莊聆相對而坐,接着是蕭修容與馨貴嫔。按目下的位份,我正巧坐在蕭修容身邊,對面則是順姬,順姬之後是嘉姬,再之後就都是各宮的随居宮嫔了。
“跪在長寧宮門口那位,你們都看見了,也都認得。”帝太後緩緩言道,話語沉沉如洪鐘敲在衆人心頭,“六宮要和睦,就不能有人獨寵。偶爾皇帝有個顧此失彼的,哀家也懶得管,卻不能眼見着這樣的事情愈演愈烈。”
帝太後執起手邊的一本厚厚的冊子,面色愈顯黯沉:“皇帝即位也有五年了,這起居注……哀家倒還真沒見過哪個名字出現得這般頻繁。”她掃了諸人一眼,目光停在我身上,“旁人不說,就連寧貴姬你,都半個月沒在這上面露過臉了。”
我雙頰一紅,局促地想要解釋:“帝太後,臣妾……”
“旁人不得寵,太後可怪岳妹妹。寧貴姬這事……倒委實怪不得她。”蕭修容在我身側明豔一笑,斜睨着我涔涔笑說,“在座的諸位姐妹大概也都知道,是寧貴姬自己不日前惹惱了陛下,就在簌淵宮門口,多少宮人都看着。這和岳婉華何幹?難不成出手傷人的人還要去怪那被傷的人麽?”
帝太後沉然凝睇于我,目中隐有責意,我離座一福,朗然道:“太後,當日之事,個中緣由一言難盡,臣妾亦不願多提。”我遲疑一瞬,跪□去一拜,“天寒了,長跪實在傷身。岳婉華進宮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後寬恕。”
周遭幾聲倒抽冷氣之音之後一片沉寂。帝太後低沉語中帶着薄怒之意:“你竟然為她說情?”
我一叩首,聲辭誠懇地聲聲辯解道:“太後,臣妾等入宮久了,自然知曉六宮相處之道。可婉華剛入宮不足月餘,自然難免思慮不周……”
“寧貴姬。”帝太後神色嚴肅,字字擲地有聲,“哀家只問你,你是如何向愉妃承諾的!”
愉妃?我微愣,低下頭老實答說:“臣妾向愉妃姐姐立誓,對元沂視若己出。即便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絕不厚此薄彼。”
“如今呢?”
我茫然地擡起頭:“臣妾……并不曾虧待過元沂。”
“皇帝已經逾半月不曾召見過你寧貴姬了!”帝太後語聲陡然厲了幾分,我心驚一顫,她緩了一緩,又問,“那這半個月來,他可曾見過元沂麽?”
“這……”我怔了一怔,頹然搖頭道,“沒有。”
“你如今還在為始作俑者說情,置元沂于不顧。這就是你向愉妃承諾的待元沂視若己出。”
帝太後微笑中怒意更甚,玩味地打量着我,我低垂下首,緩聲懇切道:“太後,臣妾是元沂的母親,亦是陛下的妾室。太後怪岳婉華獨寵責罰,臣妾不該妄加置喙,可太後召六宮嫔妃于此言及此事,掃的卻是陛下的顏面。”
帝太後聞言怒極反笑:“寧貴姬愈發的會說話,話到頭來,竟是怪哀家不給陛下面子。”她輕聲一哼,“那岳氏可曾給過你面子?”
我雙手相疊跪伏于地,答道:“臣妾因岳婉華的挑撥而與陛下生了誤會嫌隙,臣妾自難免怨她,為她說情也實在違心。可臣妾是陛下的嫔妃、皇次子的生母,實在不得不維護……”
“你既非要護她,就出去和她一起跪着。”帝太後冷聲打斷我的話,我言語滞住,跪坐原地。她顏色稍霁,輕一嘆哂道,“既不想,就回去坐。哀家知道你是心系陛下,可這樣的事,不予懲戒斷斷不行。召六宮前來,也是為了給諸位提個醒罷了。陛下的顏面固然重要,可在座的到底都是自家人,若說丢人,總強過傳到前朝去,讓外臣參一本清君側的折子。”
“姑母說得是。”莊聆含笑打着圓場,嗔怪我道,“晏然你何必擔憂這些?在座的都是後宮嫔妃,誰會去掃了陛下的面子?”
我細細思量着,再度下拜之時心頭仍帶着矛盾:“太後,臣妾自幼就是孤兒,自受封之日起方有了家人,故而自受封之日起,便祈願家和萬事興。此事縱然如帝太後所言,一衆嫔妃誰也不敢掃了陛下的面子,但太後今日懲了岳婉華,便定然與陛下間隙難免。母子生隙,何談‘家和’?夫君不悅,我等妾室又如何心安?”
我不顧帝太後逐漸冷下去的眸色,又重重一拜:“臣妾告退。”.
我退出長寧宮正殿,在近乎全黑的夜色中尋到了已跪了許久的那個身影。在她旁邊跪下的同時,聽到了她一聲清脆的冷笑:“有意思,寧貴姬這是哪一出?想搏人同情卻失了算麽?”
“失算?”我回以同樣的冷笑,“不知娘子為何這樣說。”
“臣妾知道娘娘自幼在陛□邊服侍,自诩熟谙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适才那一出,不就是為了一顯自己賢惠大度麽?”她可惜地啧了啧嘴,“卻不知帝太後她老人家不吃這一套呢。”
“婉華娘子當日提點本宮,讓陛下厭惡未必要真犯什麽錯,這話本宮謹記了,多謝娘子。今日本宮也送還娘子一句,六宮裏的事,有時如同在簌淵宮門口那一出一樣,實情是怎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衆人如何認為。”
她輕輕一笑,銳利地反駁:“這後宮是陛下的後宮,娘娘您今日之舉就算拉攏盡了六宮嫔妃,只要陛下她不喜……娘娘,一切到底都是枉然。”
我仿若未聞,凝神于眼前大殿中的明亮燈火,略作沉吟後只是問她:“婉華娘子,你說但凡鬥争,就必定有輸贏麽?”
她微有一怔,很快輕笑着反問我:“娘娘覺得呢?”
“本宮覺得必定有。”黑暗中,我轉頭看向她,只能依稀辨清她側臉的輪廓,“如果定有輸贏,那麽自本宮跪在這裏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裏,婉華妹妹你就已經輸了。”
我在她的沉默不言中尋出了些許不解的氣息,愈發濃豔了笑意,讓她在黑夜中尤能察覺得道:“婉華妹妹以為,只有妹妹你會做戲麽?”
072.做戲
那日帝太後又同衆人說了什麽,跪在殿外的我無心去多聽。嫔妃們在兩刻後散去,沒有一個人與我多說一句話,就如我和順姬來時當岳婉華不存在一般的當我不在。
她們之後,我依稀瞧見一個宦官模樣的人匆匆出了殿向北行去。那個方向上,是三大殿與長秋宮。
一盞茶的工夫後,那一疊聲的“陛下駕到”簡直振聾發聩。我暗自覺得,他會來得這樣急,定是為了他的岳婉華,而非為我。心中不快卻說不得什麽,只與岳婉華一同行禮下拜,口道“陛下大安”。她的口氣仍是比我動聽許多,嬌嬌弱弱地惹人憐惜。
他在我們身邊停了腳,略作沉吟即道:“送婉華回去歇着。”
夜色之中,岳婉華明眸沖我揚起的得意的笑那樣明顯。
岳婉華在宮娥的攙扶下走得遠了,他的聲音才再度傳來,以那般厭煩的口吻對我說:“你添什麽亂?”
我陡然慌了,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解釋些什麽,他一嘆,伸手扶起我,沉沉道:“跟朕來。”
因起初是他扶着我,宮女便不敢上前來扶,我遲疑着試圖松開他,可微一松手就如失了重心一般站不穩。他有所察覺地偏頭觑了我一眼,手再度伸過來扶住我。我向後退了半步避開,輕言道:“陛下,帝太後正惱着呢。”
他微微蹙眉,看向我的身後:“怡然婉然。”
怡然和婉然齊齊應了聲“諾”,上前扶住我。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長寧宮中,帝太後仍端坐主位,在看見我的瞬間顯出不悅神色。
宏晅大步上前一揖:“母後。”直起身子又溫言詢問道,“母後,晏然素來體弱,又在外面跪了那麽久,母後可否先賜坐?”
帝太後似不情願地輕輕一喟,還是道:“坐吧。”
“謝太後……”怡然和婉然一同扶着我坐下,帝太後嫌惡地睇了我一眼,便轉過臉去問宏晅:“皇帝你是來為寧貴姬說話的,還是來為岳婉華求情的?”
“母後。”他又深深揖下去,肅然道,“兒子自知這些日子為岳婉華薄待了六宮,可母後您不該怪到婉華頭上,更不該遷怒晏然。”
帝太後含笑凝視于他,和緩地問:“哀家不罰岳婉華,難道罰你這個做皇帝的麽?”她略微一停頓,繼道,“至于寧貴姬,是哀家遷怒還是她自己不識趣,你大可現在當着面問。”她一聲輕笑猶帶着氣,“她說哀家罰岳婉華掃了你的面子,當着六宮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掃了哀家的面子。該說的理哀家跟她說盡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着。”
“那對于這二人,母後究竟想做如何的決斷?”
帝太後的口氣卻輕巧了幾分,松散道:“就這樣吧。如是還要再罰,方才便當着六宮的面罰了。”她說着眸光一閃,略一沉吟,道,“不過還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蕭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問問。”
“母後請說。”
“哀家聽說寧貴姬動手傷了岳婉華?”帝太後淡睨着我,我只覺連呼吸也凝滞了,“若真有此事,後宮容不得心思惡毒之人,也容不得兩面三刀之人。”
我本就勉強的笑意在這逐漸分明的寒意中愈發維持不住了,宏晅回過頭淡瞟我一眼,複沉聲肯定道:“并沒有。岳婉華與晏然大約是有些誤會,朕自會去同婉華說清楚。”
帝太後緩然沉下一口氣,微微笑道:“如此最好,哀家實在不願見到六宮發生什麽不睦的事情。”
“自不會。”宏晅寬慰笑道,“母後許會不放心岳婉華,但晏然素來是識大體的。”
我向帝太後謝了罪,恭敬地退出殿外又向宏晅一福:“臣妾告退。”
他握住我交疊在身前的雙手,眸色一沉:“你來。”
我随在他身後走得小心謹慎。黑夜漫漫,本就易生懼意,他又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我更加無所适從。
怡然在身後捅了捅我,我回過頭,宮燈的幽光中,她的目光在我與宏晅間打了個來回,然後動了動嘴。
光線昏暗,我一時看不清她在說什麽,她連做了幾遍然後神色一惶,垂下首去。宏晅停住腳笑看着我和她:“說什麽呢?”
我低下頭搖了搖,照實說道:“臣妾也不知。”
“怡然?”
“奴婢說……”怡然滞了一滞,咬了咬唇道,“奴婢說……‘說話啊!’”
我險些腳下一個不穩摔下去。
“哦。”宏晅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後問我,“有什麽話要說?”
我低着頭想了一想,悶悶道:“陛下,那天在簌淵宮,臣妾當真沒傷岳婉華。”
“嗯。”
“今天在長寧宮,臣妾也不時有意惹帝太後不悅……”
“嗯。”
“實在是一時情急思慮不周失了言……”
“嗯。”
“……”我又無話可說了。
他蹙了蹙眉頭:“就這事?”
我點點頭:“是……”低着頭一番忸怩,帶着期許問道,“陛下信不信?”
“嗯。”
“……”
“說完了?該朕了。”他笑意深深地抛回了問題,“現在還嫉妒岳婉華麽?”
“嗯。”
“知不知道剛才你若不求情,帝太後可能直接廢了她?”
“嗯。”
“那怎麽還為她說情、陪她跪着?”
“嗯。”
“嗯?”
“……”我略加思忖,半點不摻假地咕哝道,“臣妾也不想替她說情,也覺得她跪死在那兒算了,直接廢了更好。”我賭氣地擡了一擡眼皮,觑着他的神色又道,“可又覺得為了她讓帝太後和陛下生隙太不值當。”
“嗯……”
如此一番對話之後,我與他回了成舒殿,他傳了太醫來,太醫道我腿上只略有淤血,不會有大礙。他随手抽走怡然手裏裝有活血化瘀之藥的瓷瓶,坐在我身邊笑問:“你覺得為她長跪淤血值當?”
“當然不值當。”我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