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冬至。昆侖關廂軍都頭李德勝如往常一樣巡視烽火臺,幾日前離家之時,媳婦兒便叮囑他冬至時早回,她請了弟弟來吃馄饨。平時經常不着家,渾家特意的囑咐李德勝也不好不聽,盤算着一會路過鎮上的市集買些糖人、鹵肉和酒,糖人用來讨好兒子,其他和小舅子好好喝上幾杯,他不在家時,多虧其照料。
想着暖爐清酒,兒子媳婦兒,李德勝臉上笑意難掩。士兵阿元打趣道:“頭,再笑牙都要掉啦。”見頭兒沒在意,阿昆接着打趣:“別鬧,頭肯定要回家抱媳婦兒啦,可憐咱們這些沒媳婦兒的,只能心癢癢。”
李德勝啐了他們一口;“滾,給老、子好好站崗,瞎起什麽哄,就你們這毛還沒長齊的屁伢子,想什麽媳婦兒。改天帶你到翠花樓漲漲見識先。”除李德勝和幾個火頭兵外,他們軍隊裏多是些十五六歲的新兵。都是些養不活娃,送來邊關謀口飯吃的苦命娃娃。李德勝平日沒少給他們買肉吃,所以向來親近。聽得頭這麽說,又是一陣起哄。
鬧過之後,日已偏西,李德勝囑咐了幾句,下了望烽臺回家去了。
是夜,正在酣睡的李德勝隐隐約約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敲門聲,當兵的最怕就是夜半敲門,顧不得披上衣服,趿了鞋就往外跑,開門,一個狼狽瘦小的身體倒在他懷中:“頭,交兵來了,守不住了,快,帶着嫂嫂小虎(李德勝兒子)快走。”
說完便暈了過去,李德勝腦子快速反應,顧不上懷裏的阿元,直奔鎮西軍所。當李德勝帶着人馬出城往關口趕時,交兵馬蹄已經踏破護欄,厮殺聲四起。
破曉,第一束光打在李德勝臉上,他看見部将領着殘兵下跪乞降,在他屈膝的背後是他的妻子、兒子、小舅子、還有誰的妻子、兒子和小舅子。
他的大腦掙紮着,本能的想要提刀沖殺,可是,除了意念,他哪兒都動不了。不能降、不能降…這是李德勝僅有的也是最後一絲理智。
他想站起來,想為了想要保護的人拼殺,可他用盡了一切力量也只留下兩行清淚滑至耳後,世界變得朦胧,那張舔着糖人的臉也變得模糊。
太陽緩緩升起,而光在一寸一寸地消失。
冬月十三,李沐風看着在押的傳旨使臣,攤開聖旨,對“上請罪書”四個字嗤之以鼻。氣得傳旨太監費樂當場扯着脖子大喊:“李沐風,大膽,天家聖旨豈容你糟蹋。趕緊放我通行,我要面見郡王,治你大不敬之罪。”
李沐風耐心看完他氣急敗壞的表演,語氣輕蔑:“費公公,莫急,李某大不敬這罪,您待會兒見了閻王再告狀。”語畢,等不到費樂驚恐倉惶的表演,就被李沐風下令拉下去斬了。
一聲冷哼從李沐風鼻子中傳出:“請罪書?聖上您且等着吧。”
冬月十五,李沐風的八萬大軍列陣在前,齊集邕州城外。是日,西北風不大,李字旌旗随風搖曳,蘇緘站在城牆上,看着黑壓壓的藤甲軍,心裏尋思着用火攻?坐言起行。他挑選了十幾個精兵,備了火油,預備淩晨偷襲敵營,效仿陸遜火燒連營。
是夜,交州大軍留下部分步兵持盾圍于城門處,其餘退十裏紮營。若登高望去,繞着邕州城牆外十裏,被一圈帳篷圍住。
夜深千帳燈。
連接敵營的城門處均有交州軍把守,蘇緘挑選的偷襲小隊根本無法出城,嘗試了幾次,無果,火攻計劃夭折。
次日大早,李沐風騎着馬懶洋洋地來到城下,腳下是昨夜嘗試出城的探子的屍體,待蘇緘登臺,他把玩着探子身上的火油桶,慵懶地腔調傳遍城牆:
“蘇大人,昨夜欲效仿陸嘟嘟用火攻?本将軍只聽說東施效颦是女子所為,莫非大人是女扮男裝?”衆軍哈哈哈大笑,李沐風環視周圍:“兄弟們,等邕州城破,活抓了蘇大人,咱們好好檢驗檢驗,是否真男兒!”說罷,衆軍又是一陣哄笑。
蘇緘是正經讀書人,讓人當着面說自己是女人,還被當衆調笑,他手下的兵已按耐不住嚷着要出城決以死戰,卻被蘇大人制止了。他心裏明白,敵強我弱,敵衆我寡,若開城門迎戰,無異于飛蛾撲火,螳臂擋車。
不論李沐風如何變着法的辱罵,蘇緘都閉門不戰。他在等,等待援軍。
一日過去了,援軍未至。
三日過去了,援軍未至。
李沐風顯然失去了耐心,下令強攻破城。李定回京前,他兩便做了防禦計劃,一時間城門上亂箭齊飛,石塊、辣椒水從天而降,阻撓了交軍一波接一波的強攻。氣得李沐風大喊:
“活捉蘇緘者賞銀千兩官升三級。”
交軍士氣頓時高漲。
邕州府衙,通判盧止建議投降,蘇緘怒斥其無膽鼠輩,誓死不降。
冬月二十二,援軍至,邕州城卻屍橫遍野,淪為死城。統制武懷大恸,率軍直擊交州軍營,雙方對峙于邕州城外。如今宋軍士氣太銳,李沐風是個帶兵好手,即刻送出降臣盧止,請停戰三天,好一招避其鋒芒。
武懷不明底細,顧及盧止,便同意了交軍的交換條件。
待盧止回城,武懷問清了事由。
冬月十九,蘇緘眼見無力阻止盧止,回到家中,召集了家人家丁,說明城中情況和他的決定後,給衆人磕了個響頭。然後,在庭院中挖了個大坑,蘇家上下皆自刎其中,他五歲的兒子是最先走的,蘇夫人留了半天眼淚也下不去手,蘇緘只得一邊說着“清兒,等着爹爹。”一邊動了匕首。最後蘇緘在屍體上淋了火油放了一把火,随即也在坑邊自刎,跌入火坑。
大火燒了半日方滅,蘇家共計37口在大火中焚燒殆盡,屍骨無存。得知真相的百姓在府前痛哭,時,天降甘霖,是,誰在哭泣?
盧止聞訊前往蘇宅,在書房找到了官印和兵符,以及蘇緘留下的絕命詩。
火滅雨停,盧止帶了官印兵符和幾個近衛出城投降。可是,邕州城內軍民皆不願降,因為,若降了,百年之後他們無顏面對地底的蘇家衆人。于是,士兵們拿起戈矛、百姓cao起鋤頭,至死方休。
這是飛蛾撲火,亦是向死而生。
武懷越聽臉越黑,盧止越說越戰栗。聽得武懷問他蘇大人所作何詩,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呈上,吟道:
“城破國猶在,冬深待一春。書生願萬死,辭作乞降人。”
話音一落,武懷手起刀落,盧止人頭落地。噴湧的鮮血淹沒不了武統制怒不可遏的話語:“ 五萬八千軍民寧死不降,唯爾獨活,尚有天理乎?”
盧止來不及描述的是,那日,大雨初霁,天邊赤橙黃綠青藍紫,有些耀眼,交人的刀更耀眼,邕州城籠罩在整片的緋紅中,雖有嘶吼,卻無哀嚎。
若你仔細聆聽,風中有蘇緘的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