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龍涎香幽幽。殿中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大家非要以王鞏所言:“世居,容似太、祖。”為由治罪于他。王安石唇齒反擊:“此句有何不妥,杜甫亦說王琎‘虬須似太、宗’,非無不妥,還流傳後世。”
這話教人不好反駁,氣得大家哆嗦的手指指着王安石,顫抖的嘴唇發不出一個字來。
皇帝震怒了。王安石知曉。
可他還是得為衆多大臣,甚至要為趙世居說項,別無選擇。李士寧在東府一住就是半年,不是甚麽秘密。王趙二人交往甚密亦不是秘密。即便以前是,如今也該傳到皇帝耳中了。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越是逃避,則越顯得心虛。與其授人以柄,不如反客為主。
大宋朝對于皇室宗親的主張是養着,給予錢、名和特權,只不給予實權。皇室子弟學問可好,才能如何,天子不關心,亦不需要其憂國憂民,宗親需要做的便是安享富貴。
大概也是這個原因,立國百餘年,也沒有宗親鬧出特大事件,他們一無野心二無條件。當個富貴閑人,也無不好。
然而,這次,竟然從一個平民謀反案子中牽扯出這許多大臣,進而還牽扯出趙氏宗親,這讓神宗皇帝震撼而又氣憤。
他心中明白王安石能幫趙世居說項就是澄清自己。能将其排除在外亦是他所希望的。可為什麽當他幽幽地看着這個倔強的身影時,荒涼之感會油然而生呢。
四目相對,王安石能感受得到皇帝的氣息,那氣息如一道道芒刺,直擊心口。他沒有再說話,就那麽等着,等神宗皇帝平複心情。
“介甫,你何意定要保下王鞏。可知你自身難保麽?”大家言語間,廣袖輕掃,收于身側。
“陛下,非臣要保他王鞏,臣要保的是時局安穩。今交州初定,遼國議邊,氣象初平,新法得複。臣實不欲再使百官以天下亂象為由而诟病新法。”
王安石言辭懇切,可大家在心裏接了一句:“亦不欲使人诟病變法者。”他轉過身去,想起日前蔡熠的折子,尋思着,讓民衆生了這偏聽生暗的印象确實不好,于是緩和了語氣:“介甫,新法之事,你還需多多費心。”
慈寧殿中,神宗皇帝帶了鄧绾、張茂則給太皇太後請安。
殿中鄧绾請言,太後許之。
“禀太皇太後,舊年餘姚縣出土一座趙國古碑,原本無甚特別,不久從餘姚縣流傳出一個傳言,言古碑本為鎮魔之用,現今碑倒魔出,須得肖氏戴钺平之。這肖氏代戉可是趙啊。”
“大膽鄧绾,你可是在妄論皇室?”太皇太後一聲呵斥,吓得鄧绾伏身跪地。
“太皇太後息怒,微臣不敢。微臣所言均是市井所傳,而傳此流言者,李士寧是也。此人妄圖挑撥皇室平和,唆使趙世居謀反,罪無可恕,死不足惜。而趙世居身為皇室,深受皇恩,居然任人唆使,買通醫痊劉通,意圖給,給陛下下毒,如此行徑何以以皇室自居。”
太皇太後聽到下毒二字時,差點昏厥過去。這種形勢,若無證據皇帝是不會帶鄧绾來見自己的。于是,她沒有追問。
待太皇太後平複了,方才出了殿門的張茂則入來,手中多了一方錦盒。盒中所置是一把刀。
“皇兒何意?”若不是持刀的是張茂則,她這疑惑的語氣便要換成肅殺之氣了。
“皇祖母,此刀是從世居家中查獲。據鄧卿查證,乃李士寧元夕所贈。”
“哦,是嗎,即便如此,又有何意?”
神宗皇帝聽言不緊不慢,拿了刀,将刀抽出了一些,呈給太皇太後:“皇祖母,這不是普通的刀,而是钑龍刀!”
太皇太後睜大了雙眼扶着椅子站了起來,走到張茂則面前,張都知将錦盒舉過頭頂,一只顫抖的手撫上钑龍刀的刀鞘,目光随着手緩緩移動。
“大郎,這,這真是钑龍刀?”太皇太後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孫兒豈敢欺瞞祖母,此刀正是傳說中的钑龍刀。萬萬沒想到竟到了李士寧手中,而他将刀贈予了世居。”
殿外,一陣風吹過屋檐下的燈籠。太皇太後摒去了衆人,只留下大家一人。
次日,神宗皇帝先早早去給兩位太後請了安,才上了早朝。朝上,呂惠卿奏本,趙世居與李逢、李士寧勾結謀反證據确鑿,皇帝應該按照國法嚴懲,對于涉案的朝臣二十六人、朝外九人均不應寬待。
王安石也進言:“吾朝自開國以來,奉行寬仁之法,以孝悌立國。國法有度,孝悌為先。趙世居是宗室亦是兄弟,實不應與李逢、李士寧之流一概而論。”
神宗皇帝眉頭微皺,呂惠卿聽得卻眉梢見喜,接口道:“王章事是在為趙将軍開脫還是為自己開罪?”
王安石欲反駁,呂惠卿當然不給機會,接着說:“誰人不知王章事很是欣賞那李士寧,李士寧在府上一住便是半年之久,大将軍趙世居也與王相相熟,你等終日相處,莫非你對這兩人謀反之事便一概不知?”
王安石知道朝中大臣定會有微詞,但昨日垂拱殿中的一番對峙,皇帝沒有理由懷疑自己,呂惠卿好歹是自己一手提拔,居然一點舊恩都不念,在紫宸殿上将自己逼迫至此。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有陣陣涼氣從王安石心底升起。想當年,司馬光勸自己勿用呂惠卿,稱其面□□邪,他日得勢必叛之。
當時,他還因此與司馬光産生不悅。誰想如今,竟讓其言中,一語成谶。王安石心中百般滋味,不與呂惠卿逞口舌之能,徑自持笏跪言。
“臣自入朝以來,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欣賞那李士寧不過是同求道教罷了,若臣知曉李士寧之事又何故要讓他在東府住上半年,臣再不濟,亦不至于愚蠢至此,而授小人以柄。陛下明鑒。”
說到“小人”二字時,還不忘瞟了呂惠卿一眼。呂惠卿正要再言,皇帝轉頭問向章惇:“章卿以為當如何處置趙世居?”
章惇以為,趙世居與李逢和李士寧之間的種種聯系實則都是推測,并無人親見,也無書信文字為證,再顧及兩位太後之心思,還是從輕為好。
殊不知,在钑龍刀現世之後,兩位太後都已默認。章惇非皇室,不知其中緣由,情有可原。大家不置可否,再問蔡确。
蔡确先掃了王安石一眼,再看了神宗皇帝一眼,彎腰升笏:“禀陛下,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秦孝公當年任用商鞅變法,立法之初許多人認為新法不好,多半出于對新法是否能執行持疑罷。因此時太子蔑視新法,帶頭犯法。在衆人看戲之時,商鞅說了蔡确口中那句話,治了太子的罪。
雖然,最終受罰的是太子的老師和師傅,但此言一出,即表明了變法和律法能否執行的根本。完全貼合皇帝的心意。作為變法主導者的王安石神色驟變,心裏感嘆:“蔡确都如此識時務,我又何必……左右不過是表态度罷了。”
時下無人再語,大家将廣袖收于身前,轉身朝龍椅走去,待坐定,環視衆臣,滿朝文武,除蔡熠,無一人與自己對視,天子不怒自威,聲音不大卻自铿锵:“殿前承旨上前。”
百官齊跪,聖旨即下:
“趙氏宗親趙世居,不尊祖、宗家法安于富貴,偏聽奸佞僭語,意圖謀反,證據确鑿,如此罔顧聖恩,背祖棄義。着令,賜死。其他人等除李逢、李士寧和劉通之外,從輕發落。由開封府推官蔡熠按律定罪結案,其他人不得置喙。”
殿內,王相晃神。呂相喜形于色。其他人看不出表情變化。
翌日,趙世居在開封府自盡。給皇帝留下了一封血書。
三日後,蔡熠上呈對李逢謀反案涉案的相關人員的處理結果。其中涉案人員十六人人,最終重判者三人。
主犯,李士寧判處死刑,家人流放湖南。主犯,李逢判處死刑,家人流放廣南。從犯翰林醫痊劉通因收受賄賂企圖以職務之便謀害皇上,三族內男子均流放湖南,女眷充為官妓。
大将軍趙世居的妻妾,被貶為庶民,兒女褫奪封號爵位,于宗室除名,幽禁于将軍府內。大宗正事趙宗旦和大宗正丞趙宗道被革職。秦彪、王鞏、滕甫等人降職。
于此,震驚朝野的李逢謀反案在衆人眼中總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