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青賢被斬首了,行刑當日不少百姓都拿着爛菜葉來送他最後一程。
沈衡站在不遠處遠遠的看着,覺得人這一輩子,即便不能讓所有人都拱手稱贊,卻也萬萬做不得這千夫所指的罪人。
一朝身死,遺留在後世的醜陋名聲卻是要由子孫們來背負,那搜刮而來的幾年安逸又能值得上什麽呢。
張青賢新納的小妾哭的快要斷氣了,卻并非因着他的離世,而是心痛于自己過往的榮華即将随着那顆頭顱的墜地而回歸到原點。
總有人,将浮華看的比良心還要重要。
她搖着頭嘆息:“好歹正房哭的時候還加了兩聲‘殺千刀的張青賢’呢,她哭時卻是張口閉口都是銀子。可見臨死的時候,還是‘糟糠’比‘美妾’更靠譜些。”
“你倒是什麽事情都能琢磨出些門道來。”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她回頭,入眼便是一張俊秀的容顏,是顧小侯爺。
沈衡看着他身上的錦袍。
墨色蜀錦勾紅色暗紋的花邊,再配上那一雙石青雲紋短靴,斂去了份風流,倒襯得他更為英氣了。
“看熱鬧怎地不叫上我?”他走近,語氣裏帶着埋怨。
自從回來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碰面,雖說隔了這些時日,但沈衡依舊覺出幾分親切來。
事實上,她回來之後,看許多人都感覺是親切的。“與世隔絕”了半個月的孩子,看見熟面孔總是欣喜的。
略微斟酌了一下,她回道。
“一人來看,那是湊巧或好奇。若是拉幫結夥來看,那就正經是來熱鬧的了。”言下之意,她便是這前者。不拉上顧允之,是不想‘結黨營私’。
客套話說的滿有學問,卻只是不想在她不甚好的閨譽上再加個貪看熱鬧的名聲罷了。
顧侯爺卻因着這調侃笑了起來:“我倒是沒你的覺悟高,正經是來看熱鬧的,既碰上了,便一起湊個趣吧。”
他笑的總是那般溫潤,一雙桃花眼生的漂亮張揚,偏生眉宇之間總透着一股子儒雅的書卷氣。
沈衡笑着點頭。
腦子裏卻浮現出另一個人的笑容來。
那是一張極精致的臉,如畫的清眸,總似籠在寒潭水霧上的淡然。
分明是那樣寡淡的人,笑起來,卻生生多了幾分纨绔子弟的慵懶韻味。
而此時,纨绔子弟卻難得穿的正式,斂目凝神的高坐監斬臺上。
一身錦紫朝服,袖口和胸前的紋飾都鑲着金色的滾邊,腰間一根同色腰帶綴着十八顆大小相同的東珠,玉冠之下的那張臉少了些平日的随性,卻是多幾分往日沒有的肅目。
也許是見慣了他輕袍緩帶的樣子,突然看見這樣的他,竟然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顧允之說“月錦一直覺得親王服的顏色用的不好,太過老氣,今日倒難為他肯穿。”
她幾乎下意識的回了句:“穿與不穿,也并非是他能選擇的。”
話剛出口便覺得失言了,讪讪的又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總這麽挑三揀四的,也是該管管他了。”
又覺得自己這話太過親昵了。
眼見着顧允之一直閃着一雙桃花眼看她,只得面如死灰的又來了一句。
“我只是覺得,王爺今日這身,确實不太好看。”
她誠認自己已經江郎才盡了。
好在顧小侯爺也沒再為難他,只是輕聲道了句:“你編瞎話的時候,眼神愛往別處撇的毛病也該改改了。”
她握拳,決定今後不光要疏遠蘇月錦,連同他的“同黨”也不要一并遠了。
張青賢頭顱落下的那一刻,相信許多城中受他欺壓多年的百姓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氣。
一朝烏雲遮日,遮蓋的是近三十年不見天日的搜刮壓迫。
沒有一般菜市口問斬後的歡呼,也沒有興奮之後的狂吼。相反的,百姓們的目光都有些怔怔的。
顫顫巍巍的老者,含着淚擦着手裏的牌位,眼中幾番婆娑,卻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氣氛一時冷凝。
蘇月錦轉臉對身旁的桂圓公公耳語了幾句,不多時便有近侍抱了許多爆竹上來。
圍觀的百姓都摸不準這位王爺的脾性,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正思度間,便看到皇家禁衛整整齊齊的排成一排,每人手上都高高舉起一挂長鞭點燃。
一時之間震耳欲聾的噼啪聲伴随着莫名的喜慶,瞬間充斥在了整個菜市口。
蘇千歲端坐臺上,正兒八經的道。
“喜事,不是都放爆竹的嗎?”
爆竹象征辭舊迎新,如今張青賢這片烏雲散去了,禹城可不就是迎來了新生。
百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清清冷冷的主子爺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們,一切都過去了,可以安心了。
反應過來之後都振奮了。
一時之間叫好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那一次次誠心的叩拜,是對這位慶元朝最年輕的王爺最高的擁戴。
蘇千歲站在臺上,挺嚴肅的說:“我是紙做的,經不得拜。你們只需記得,這爆竹是我自己掏銀子買的,以後我沒錢吃飯了,你們做飯給我吃便是了。”
這話要是被聖上知道了,估計又會被氣的半死。
天子家的孩子還能沒飯吃,那哪裏還能吃的上飯?
但這話裏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老百姓的擁護,才是一個國家最堅實的後盾。
只是蘇小王爺偏生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出來,又是引來一通歡笑。
顧允之站在臺下頗有幾分無奈的說:“月錦這性子,即便任性,也還是讓人覺得那樣讨喜。”
沈衡瞧着那人沒個正經的樣子也禁不住莞爾。
一個自稱“我”的皇子,一個從未将自己放在高位俯視臣子的,端王殿下。
這也許,就是他獨有的魅力吧。
處理完禹城的事情之後,他們去了泰山,整個大典因着罕見的幾日晴天,進行的非常順利。
祭祀結束之後,儀仗便班師回朝了,路途中沈衡一如既往的呆在自己的馬車裏,偶爾同顧允之下下棋,偶同劉雅君吵吵嘴,然後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精神同蘇小千歲劃清界限。
她已經高攀過一次了,那樣銘心刻骨的踐踏她此生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所以,在她還沒有對他完全動心之前,總是要讓自己先抽離的。
但有的時候,淡如水這種事也是需要雙方配合的,且必須都是君子,不然淡着淡着,便又淡不下去了。
“王爺,您不覺得您又走錯車駕了嗎?”沈衡看着那個掀了簾子徑自坐過來的人,咬牙切齒的道。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行進的途中,他總是有各種借口能湊到她的馬車裏來消磨時間。就連她同顧小侯爺下個棋,他也不忘抓一把瓜子來看熱鬧。
蘇月錦随手拿了她手上的話本子翻了兩頁,甚無辜的說:“我的馬車壞了,正在修。”
這個借口你大前天就已經用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這次又是哪裏壞掉了?”
“不知道。”他一面看着話本子一面道:“桂圓還在琢磨,到底從哪個地方砸才會讓你覺得嚴重,又不會修起來太費事。”
他-倒-說-的-坦-然!!!
“您現下倒是連搪塞都一并給省了。”
他拿眼斜了她一眼,頗有幾分不滿。
“砸了再裝回去确實挺麻煩的,你也該體諒體諒他們。”
那架勢,就好似家主在埋怨家裏的妻子太過苛刻一般。
到底是誰不體諒誰啊?!!
沈衡閉了閉眼,索性直接說了:“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我知您是随性慣了的,但好歹我還是待嫁之身。這般下去,哪家還敢娶我。”
就算她不急着嫁,也不能放任自己的名聲這麽狼藉下去。劉雅君每隔兩天都要來她這鬧一通,可想而知她回去之後會不會被登門造訪的嬌花嘲諷死。
蘇月錦聞言,倒是将手上的書放下了,分外認真的道:“阿衡,你嫁不出去,真的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光這脾氣秉性便不太好嫁了。
一句話,氣的沈衡差一點氣孔流血身首異處,再顧不得什麽端莊,中氣十足的吼了一句。
“嫁不出去老娘也認了,你現在就給我出去!!!”
蘇小千歲斜靠在馬車的桌案上,在“去”字的尾音之後緩緩說了一句:“那便嫁我嘛。”
只是彼時沈大小姐還在氣頭上,根本沒聽見他說的什麽,再問時,他卻只是清咳一聲,轉了別的話題。
其實,再聰慧的男人,在心愛的女子面前也難免會踟蹰。
沈衡在矛盾她的高攀,而他又何嘗不擔心自己皇子的身份會傷害到她。
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他觀望着這張臉良久,默默将她的頭發打了一個結,亂糟糟的一團,像個死面疙瘩。
都說畫眉是閨房之趣,他卻更喜歡她的一頭長發,只是“挽發”的手藝,似乎差強人意了一點。
蘇月錦給了道道三枚玉佩的賄賂,讓她承認那頭上的東西是她編的。
對方偷偷朝裏面看了一眼之後,果斷将頭搖的撥浪鼓一般。
“王爺,這事您還得再加一盤醬肘子。”
這是要冒着生命風險的。
他看着那一張餅臉點頭,覺得這丫頭甚有桂圓的風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