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漾是在一個大雪封山的日子裏被蘇月錦團巴回來的。
之所以用了這個略顯強硬的詞彙,是因為當時的蘇千歲只有四歲,而昏迷中的阿漾已經是個六歲的孩童了。
一個四歲的幼童要扛回一小袋水果尚顯吃力,更何況要拖回去一個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半大孩子呢。
蘇漾被拖回去的時候,後腦勺上的青包足有雞蛋般大小。皇後娘娘當時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孩子不過是餓暈過去的,怎麽就被磕的千瘡百孔的。
蘇千歲乖覺的坐在床頭吃點心,滿坦然的說:“雪山上的路太不平了,娘應該着人去修修了。”
一語道破天機,這孩子哪裏是摔的,分明是在路上生生被磕成這樣的。
皇後娘娘禮佛,瞧着自己兒子造出來的孽實在不安,趕巧第二日千歲爺便高燒不退,驟發了餘毒。
彼時娘兩還住在奉蕪山上,山裏白胡子的臭屁神醫搖晃着腦袋說,皇子殿下的命格不好,須得找個命格屬水的女娃娃結婚沖喜,七天之後準好。
實際上,這話真格是沒有的事。
受過風寒的人都知道的,這病算不得什麽大事,就算随便喝些湯藥,七天之內也必然能夠痊愈。糟老頭不過是見天被皇後娘娘盯的煩了,順口胡說的。
天家的孩子難免金貴,自打進了他這山門,你瞧瞧那一大堆人跟在後面轉悠的陣仗,讓他這清湯寡水過了一輩子的老東西如何不厭煩。一點小傷寒就連續被傳召問話了三次,自然得想點別的方法讓自己躲個清閑。
他這廂倒是真清閑了,可是急壞了聖上和娘娘。
他們這一行走的匆忙,哪裏會帶年紀小的女娃随行。兩廂一琢磨,前些時日撿來的孩子不就是個屬水的?雖說八字尚未算過,可是在雪地裏撿回來的,還有比這更水的嗎?後來又擔心女娃的五行不合,又當即賜了個‘漾’字做名字。
于是,一錘定音,禦賜的水命女娃蘇漾就這樣在昏迷的第二晚被送上了‘龍床’,做了蘇小千歲的童養媳。
蘇漾醒來之後,整個人都是蒙的。樂呵呵的被哄着啃了三個肉包子之後,聽說自己就這麽嫁了,直接放聲大哭。
蘇千歲一面優雅的擦着鼻涕,一面用同一條帕子幫她擦了擦眼淚。
“這事也沒同我商量,等你長大了,會翻牆的時候再走吧。”
蘇漾含淚瞅着院子裏丈高的石牆,最終也只得妥協了。
誠然這事辦的有些不地道,頗有幾分“強搶民女”的意思,但這強搶的是慶元朝的皇帝,卻是一般人奈何不了的。
蘇漾是個被牙婆子拐走的孩子,只記得被拐的時候也是吃了三個肉包子,等到明白過來的時候早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裏了。
誤入奉蕪山,是聽說要被賣到偏遠的蜀地才偷跑進來的。
蘇小千歲瞧着她那傻啦吧唧的樣子,怎麽瞧怎麽覺得自己吃的虧更多一點。
四,五歲的孩子,哪裏明白什麽情愛,蘇月錦在山中養了七年的病,蘇漾便在山裏陪了他七年。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是真有那麽些意思。
教蘇月錦習武的先生是個途徑奉蕪的游方道士,性格是極古怪的,卻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但生平只收一名弟子。蘇漾的功夫都是蘇月錦學成之後教給她的,說是師徒關系也無甚不可。蘇小千歲不會輕功,但學了吐息之法之後第一個教給蘇漾的便是翻牆。
事實證明,這個用三個肉包子就能騙到手的傻妞還是頗有些悟性的,旁的本事不足,翻牆的功夫學的倒是出彩。
蘇千歲無聊的時候,就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看她翻。
只是這人翻着翻着,這人便翻遠了。
開始的時候是隔兩天回來一次,後來是一個月回來一次,再到最後,一年也回來不了兩次。
而且最奇怪的是,這位沖喜的主子從十三歲開始,便不張口說話了。
許多人都私下裏猜是在外面遇上了什麽事,但也沒見宮裏的主子們給請大夫,就這麽由着她隔三差五的回來一趟。
久而久之,許多人都不記得,蘇小王爺原是有這麽個童養媳的了。
“說是沖喜,實際上就是點了一晚上的紅燭。蘇漾長大了之後也未曾辦過什麽儀式,身份比之平妾略高,性子倒是極溫婉的,同底下人相處的也好。”
顧允之說完,奇怪的看了沈衡一眼。
這丫頭回來之後便坐在客棧的大堂裏不言不語的,問她什麽也只是搖頭,良久方說了句:“阿漾是誰?”
他只當是蘇月錦同她提了,雖說驚詫于他會提起,但沈衡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也實在讓他瞧着不忍心。
“溫婉你,見過阿漾了?”
确實是聽說月錦帶了一名女子回來,只是他尚未見到,也不知是不是謠傳。
沈衡低頭搓了搓手:“我沒看清她的樣貌。”
事實上,她看到了那姑娘手掌上的青黑,以及額頭上鬥大的汗珠,整個前襟都快濕透了,分明是中了毒的。
她那時不知她同蘇月錦的關系,只當兩人是舊識,回了客棧之後還想幫忙換衣服來着。
只是。
“阿衡,你出去。”
他當時是這樣說的吧?面上是不容置喙的嚴肅,就連桂圓進去都被擋下來了。
清水被端進去一盆又一盆,她站在回廊之上像個傻子一樣盯着那處窗戶。偶爾聽到幾聲輕喃,卻是他從未有過的溫潤。
原來,他也是會照顧人的。
幼時的相伴,師徒的情誼,過往數十年的感情,如何是她能比的上的。
顧允之說,讓她早些回去休息,她甚乖覺的點頭。也不知腦子裏想的什麽,只覺整個人都是浮躁的。
蘇月錦從樓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神不守舍上樓的沈衡。
她看見了他,卻是輕輕錯開了身,轉而繼續往上走。
“阿衡。”
他拉住她,像個無助的孩子。
沈衡擡眼于他對視,那雙精致的眉眼依舊是清潤的,卻無端染上了一縷愁緒。
他的手還落在她的腕間,伴着夜晚的涼風,第一次讓她有了一絲寒意。
她很認真的看着,中規中矩的俯身,正色喚了聲。
“端王爺。”
“你方才叫我什麽?”
他眼中劃過的那抹悵然那般沉重,以至于沈衡都沒有勇氣再看下去,匆匆擡起裙擺朝樓上走。
這一次,他沒有拉住她,而是吶吶的,看着被她拂落的那只手掌,久久不能回神。
沈衡正式見到蘇漾是在一個落葉缤紛的午後,因着湖邊風景甚好,衆人便将午膳擺在了那裏。
那時她正同她爹為了争奪一只螃蟹而互相較勁,蘇漾晃蕩着小蠻腰扭過來,直接掰了那蟹黃吃了下去。
在畫舫那一日,她面上覆着輕紗,所以沈衡并未見識到那張妖嬈至極的臉。
在此之前她确實幻想過蘇漾的長相,或中規中矩,或小家碧玉,甚至是娴熟端莊。
因為在皇室擇媳的标準裏,妖嬈,永遠不是一個褒義詞。
最關鍵的,她吃的那只螃蟹是這裏面最肥的。
這是她腦子裏首先閃過的念頭。
當着衆目之下這般無理,蘇漾的面上卻沒半分不好意思,一面舔着手指上的蟹黃一面微笑。
嬌憨的,卻不讨人厭。
她徑自搬了只椅子,自顧允之和沈衡之間硬生生擠出一條縫隙坐在中間,端着下巴極認真的打量她。
沈大小姐此生沒遇到過這般孟浪的人,實在不知顧侯爺前些日子說她溫婉有禮到底是體現在哪方面。
蘇漾的身材很高挑,比之顧允之竟然沒矮到多少,沈衡剛要挪開一些,便被她笑呵呵的拉住了手。
鮮香的蟹肉被她送到近前。
這是,要請她吃的意思嗎?
可是她記得,剛才剝螃蟹殼的時候,她貌似用牙咬了兩下。
她,不想吃她的口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