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的門被打開,青衣男子緩步而入。他身姿颀長如竹般挺立,面容清雅淡然,渾身透着君子之風。
他微微躬身,禮節周到完美,沒有絲毫不妥:“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宋晏儲坐在一旁,笑意盈盈;蕭淮神色淡定,上下打量着他。唯有陳玉閉了閉眼,滿臉不忍。
怎麽就,這個時候回京了呢!
“此在宮外,小崔大人不必如此多禮。”宋晏儲微笑颔首,面上平靜:“陳玉,看座。”
陳玉連忙遞了一張板凳過去,崔景同翩翩有禮:“多謝殿下。”他輕撩衣袍,動作一絲不茍,即使坐下也是身姿筆挺,沒有絲毫松懈。
宋晏儲面上含笑,實際上看到他那張臉就牙癢癢。
偌大的京城,豪門世家子弟數不勝數。可但若真要數出個其中一二,費家費青渟、岑家岑蘊和孟開鴻嫡傳弟子廖修齊也都是名在其中的。
費家因是皇後娘家,衆人對費青渟多有吹噓追捧,勉強算是一位;岑家雖是武将之家,但其大郎君岑蘊和也是個翩翩君子,不比那些世家郎君差多少;而廖修齊則是沾了孟大儒的光,才能在文人中如魚得水。
除卻這些人,旁的世家大族,比如魏家、尚家、雲家,也都有不少出色子弟。
——可這些,卻遠遠比不上宋晏儲面前這位丞相之子崔景同。
或者說,這兩撥人,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論。
這些名門郎君雖是名聲斐然,但終究是依附于自家家族,談起他們總是免不了提及他們的長輩。但崔景同不一樣。
有多不一樣?大概就是,當年太子選伴讀,朝中有年齡合适子弟都将自家子侄報了上去,唯有崔景同是個例外。
皇帝曾親言,此子乃天縱之才,若是陪太子啓蒙,豈不可惜?
崔景同比宋晏儲大了四歲。彼時宋晏儲剛剛啓蒙,崔景同卻已熟背三百千,通讀四書五經,甚至在當年的鹿鳴宴上,以一民生問題難倒解元而聞名大晏。
皇帝贊他辨察仁愛,與性俱生;外人見他容貌姿美,有殊于衆,給他冠上了一頂神童的帽子。
而他也的确不負世人所望,十四歲連中小三元,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會接着參加鄉試的時候,他卻急流勇退,一人一馬一行囊,開始在大晏四處游學,拜訪名川大儒。直到十九歲那年回京,參加當年鄉試,一舉奪魁,又在後來的會試殿試中一鳴驚人,連奪三元。
大晏三元及第并非沒有,可六元及第,古往今來,也首屈一指。
科舉結束之後大多學子都會費盡心思留在京城,不願被下放到什麽偏僻的地方,可崔景同卻是主動請纓,在一個鳥不拉屎的小縣城連待三年,治理得當地欣欣向榮,百姓和樂。年年官員考績的時候皇帝都得誇崔丞相一番。
別家郎君還在靠家中長輩,崔景同年紀輕輕,卻已能在皇帝面前為父親長臉,豈非雲泥之別?
皇帝當年放任崔景同離京也是存了磨練他的想法,如今三年已過,恰逢朝中人才空缺,崔景同回京,是再合适不過了。
崔丞相為大晏棟梁,肱股之臣;崔景同心懷百姓,亦是有其父之風。有這麽一個臣子,可謂是國家之幸。
可宋晏儲卻是素來同崔景同不對付。
這麽一個堪稱君子的人物,面對宋晏儲時舉止有禮言行有度,可謂給足了她儲君的面子;宋晏儲也并非當真是殘暴不堪,對待這種于國有利的人才自然不會刁難。
可無奈,他們二人理念不合。
崔景同深受儒家思想影響,行事頗有孔聖人之風。他講究以仁教化百姓,仁德寬和,想要的是一個如堯舜一般的仁君。然而太子更偏向法家理念,行事狠辣,不留餘地,與他理想中的明君完全不符。是以崔景同在見到宋晏儲該有的禮節絕不會忘,時刻都能清醒認識到君臣之別。可當二人起了分歧時,那真是能……氣死宋晏儲。
宋晏儲每次見他都能氣得咬牙切齒,可偏偏崔家一家都是一派忠心,宋晏儲就是氣,還真不能把他怎麽樣。
好在崔景同還算知情識趣,哪怕與太子一向政見不合,哪怕對太子的做法并不感冒,但卻并不會玩陽奉陰違那一套。
宋晏儲道:“小崔大人離京多年,丞相和夫人想來也甚是想念,怎地不先回家。”
崔景同聲音溫和,彬彬有禮:“有勞殿下關心,家父早已得到家書,不會過多擔心。”他看了眼下面:“今日秋闱放榜,時機難得,便來看看。”
宋晏儲回眸看向下方:“怕是難出如小崔大人這般六元及第之才。”
崔景同格外謙遜:“天下學子何其之多,學識廣博者不在少數,微臣也不過僥幸罷了。”
宋晏儲笑了笑,正要說什麽,卻聽下面一陣嘈雜,回眸一看,原是桂榜已經張了出來。
二人對視一眼,注意力紛紛放到下面,蕭淮看着他們二人那格外默契的行為,握着杯盞的手不由緊了緊。
下面熱鬧非凡,先有擠進去的學子看着紅榜,一一揚聲報名:
“劉懷遠——有!有!”
“吳文翰——中啦!中啦!”
“甘鴻朗……”
“泰和兄中啦!”
“蒯建義……”
那學子被夾在中間,擠得不成樣子,每念出一個名字,就伴随着一道歡呼聲;有的沒中的人聞言不信,拼命想擠進去親眼看看。學子們苦讀十數載,成績就全在這一張紅榜上面了。
宋晏儲瞧着,不由慨嘆。
“趙兄!趙兄!魁首是趙兄!”忽地一聲大吼讓周圍所有人都靜了片刻,而後一樓一直強壯淡定的男子聞言猛地一拍桌子,面上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恭喜趙兄喜得魁首!”
“趙兄……”
樓下瞬間響起接連不斷的恭喜聲,趙鈞原本還想裝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可随着恭賀的人越來越多,他面上那洋洋得意之色也是遮掩不住。
“同喜同喜!”他嘴上說着謙遜的話,但那高昂着頭和那得意的笑容确實暴露了他的真實心情。
外面下間嘈雜一片,那趙鈞如衆星捧月一般居于衆人之間,享受着溢美之詞,仿佛中的不是解元,而是狀元。
他揚手一揮,朗聲說道:“今日大喜之事,在下便賦詩一首,祝各位同年金榜題名!”
周圍之人立刻上前應好,趙鈞雙手負于身後,昂首挺胸,輕咳一聲,便背了首試出來,周圍之人立刻叫好,一時之間,狀元樓內嘈雜不已。
樓上的崔景同也不由皺了皺眉。宋晏儲卻是想得更多,她問陳玉:“趙鈞……這位解元,莫不是趙家之人?”
陳玉想了想:“奴才記得,這屆科舉,趙家好像的确有一小輩參加。”
宋晏儲輕嗤一聲,目光落到崔景同身上:“小崔大人覺得這屆學子如何?”
崔景同薄唇微抿,沉默良久,硬生生地扔出了一句:“太過浮躁,非一心向學之人該有品質。”
崔景同素來是君子,不在背後輕議他人是非,此刻能說出這些話,可想是對這屆學子有多不滿了。
宋晏儲輕輕笑了笑,漂亮的桃花眼在那趙鈞身上轉了轉,帶着些莫名意味兒。
她搖頭道:“本是想出來看看這屆鄉試可有什麽人才,未曾想是尋了個寂寞。”她起身道:“時辰也不早了,孤便先回宮了。”
蕭淮緊跟而上,崔景同也道:“時辰不早,臣也該回家了。”他微微躬身:“殿下請。”
宋晏儲直直走去,倒是跟在她身邊的蕭淮見狀掃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對,崔景同溫潤一笑。
蕭淮心情愈發不好。
行至樓下時,那些學子們已大多冷靜下來,正三三兩兩小聲地談論着什麽,見着宋晏儲一行人時他們只是不經意地掃了兩眼,這一看,卻是一怔。
宋晏儲本就容貌絕世,通身氣度又不凡,那些學子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将目光再次移了過去,卻又覺得這番舉動太過失禮,只能偷偷看上兩眼,又裝作不經意地移開視線,面色微紅。
宋晏儲并未言明身份,再加上也習慣了別人的注視,是以并未跟那些學子計較,可誰曾想她沒說什麽,倒是有一個人起身喚住了他們。
“這位郎君!”解元趙鈞站起身,目光在她面上盤旋片刻,忽地笑道:“郎君也同為學子?既然來了,不妨同在座諸位探讨一下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