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到了,天氣明顯涼了下來,魏長寧畏寒便更不願意出門去。
她回京已半個月有餘,因着守城之功,半個月的賞賜就沒斷過,連着拜帖也沒斷過。
她卻偏偏犯了懶,縮在府裏頭一概不見人,就連皇宮也很少去了。
世人都說南山關一戰誅滅逆賊清剿叛臣是長公主和皇帝天衣無縫的合作,只有魏長寧自己心裏頭清楚她也不過是個局中人罷了。
清酒拿了湯婆子進來,一個放在她手心裏,另一個塞進了龜背紋的衾被裏頭。
瑞獸造型的金壁炭爐上挂着各色衣裳,一旁精致小巧的溫酒爐上還熱着香氣醇厚的酒。
閑來聽風雪,小來酌二三。
魏長寧惬意極了,卻見清酒遞來了烘熱的鞋襪。
她蹙眉問道:“不是說我近日不出門嗎?”
“是宮裏的馬車,說是陛下有請。”
清酒又去熱了幾個湯婆子以備路上用,她苦口婆心地說:“陛下親自來請,不去總歸不好,殿下都推了三次了,這次崔公公親自在外頭等着呢。”
外頭下了些小雪,繡花鞋踩在地上還有些軟綿綿的感覺。
魏長寧攏了攏織錦鑲毛鬥篷,徐徐走向馬車邊。
崔公公是親自站在馬車旁等着的,見魏長寧來他立馬上前迎接。
他臉上落了雪,看樣子是等了些工夫。
畢竟是皇上跟前一等伺候的公公,清酒笑着對崔公公說:“有勞公公在此等候了。”
崔公公倒是受寵若驚,連連低頭,“能來接長公主,是老奴的榮幸。”
天知道這位長公主有多難請,陛下的口谕去了長公主府多次,可人就是不來。
這次要不是親自擡了轎子來,這位長公主又不知道要用什麽理由推拒了去。
馬車緩緩行至宮門口,按理說此刻都要下車,崔公公撩開簾子,笑着說:“陛下說下雪天寒,長公主不必下車。”
外頭的确是挺寒的,魏長寧也不推拒,安安穩穩地坐在馬車上。
她喝了些酒,馬車裏又暖烘烘的,熏爐之中帶着熱騰騰的暖香飄入她口鼻之中,漸漸的,她竟然有些困了。
“殿下,該下車了。”
她被清酒的聲音一驚,伸出手來卻被車外冷氣凍得縮了回去。她搓了搓雙臂深吸一口氣,終是緩緩下車。
“貴妃娘娘,您怎麽還在這兒跪着?”
崔公公一臉為難,他趕忙叫丫鬟扶她起來,“你剛生産過,可得仔細身子。”
段清揚跪在地上,神色憔悴,再也不複昔日第一才女的風采。
許是剛剛生産過,她體态不再輕盈,最重要的是眉目之間竟然漸漸生了老态。
“段貴妃,不知道你如今還想不想要我那五萬兵權?”
魏長寧輕笑一聲,這笑聲卻仿佛最狠毒的嘲諷直直射入段清揚的心中。
五萬兵權,她嗤笑一聲,曾經她天真以為皇帝日日床榻之間念叨,是真的想要,現在想明白了,不過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罷了。
“你知道陛下愛慕你什麽嗎?愛你清揚婉兮,高潔無雙。”
魏長寧蹲下身子輕輕看着她,段清揚最不應該之處就是她過于自信,自認為把握住帝王全部的愛,而段家也因為全心全意信任帝王後宮寵愛而毀了自己。
“高潔無雙?”
段清揚念出聲來,她喃喃自語,“我若不愛名利,哪裏會去擔第一才女的美名。”
她看向魏長寧,目光仍是堅定,“我和你是同一類人,你守你的國,我只是想為我的家族帶來一生榮寵。”
她不顧寒涼,抓了一把雪來,又側頭去看它在空中紛揚灑下。
“我只是沒能生下一個小皇子,沒能給段家翻盤罷了。”
“生了公主,才保住了你的命。”魏長寧站起身來,斬草不留根,她尚且知道,魏子淵如何不會明白?
與其留下庶長子,她想魏子淵更願意舍母保子,給這孩子一個更好的名分吧。
她依稀記得段家問斬那日便是段清揚生産之時,可憐孩子八月早産,又是這樣的寒冬臘月。
好在生在皇宮裏頭,又是第一個孩子,精心養着,總歸比生在普通人家好。
只是生母是叛國的名聲,這孩子連出世都沒有被大肆宣揚,只有宮裏頭的少數些人知道罷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情,段家滿門問斬,段烨然卻因和親差事意外逃過了一命。羌蕪公主也要在魏國和親了。
還聽說,李國……新帝繼位了。
好多的事情,魏長寧卻忽然生了倦怠之心。
她不再問這些事情,府中飲酒看歌舞,日子雖平凡但也快樂。
她漸漸的發現魏國也并非沒有她就不行,魏子淵也在慢慢成長,漸漸的對這個國家政事游刃有餘。
她推門而入,卻驚訝的發現小小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比她高了兩頭。
“見過陛下。”
魏子淵轉過身來,高大背影映在皇宮牆壁上,他問道:“阿姊這是與我生分了嗎?”
他面容有些委屈,“段家一事并非有意欺瞞阿姊,只是當日宋太傅提議以李澄明相逼拿了阿姊五萬兵權,我便可以順理成章剿滅段家。”
他聲音越說越低,大約也是覺得自己逼迫別人交兵權總歸是個不好的事情。
“你何苦繞那麽大的圈子,想要和我說便是了。”
魏子明沒有說話,他接近自暴自棄地說:“反正事情阿姊都已經知道了,你若生氣,我……我”
他一連說了幾個我也沒說出個下文來,大約自己心裏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麽多年,這還是第一次魏長寧和他置氣。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很好。”魏長寧從袖口摸出被捂得發熱的虎符,連日征戰,她的手指早已生了薄繭。
粗粝指尖撫過虎符的每一片紋理,這上頭的紋理已經深深刻在她心中,抹也抹不去。
在魏子淵震驚目光下,她從容的将虎符放在他緊張的出汗的手心裏。
“我想父皇臨危前囑托我的我已經都完成了,魏國疆土穩固,明君也已長成,這天下以後都該是你的了。”
魏長寧帶着期許目光看着魏子淵,小小少年脫去稚氣,卻也有三分當年纏在她身邊要糖吃的樣子。
她的弟弟也終于長大了。
魏長寧忽然有些不舍,又忽然有了一種由內而外的解脫。她拍了拍魏子淵的肩頭,對他道:“以後魏國的江山都交給你守護了。”
她伸了個懶腰,懶散地坐在椅子上,面上帶着向往神色,“我現在可是京城最無拘無束的長公主了。”
其實她這次來還是有個問題的,她想問一問魏子明,是否真的動過殺她的念頭?
她搖搖頭将疑惑壓下心底,這些問題如今也沒有必要問了,是非對錯,真正在乎的人又有幾個呢?
燭光繞繞,昏暗室內魏子淵卸下帝王面具,他還是有些不安,便如同幼時一般輕輕拉着魏長寧的袖子,些許小心問:“那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嗎?”
“一直都和從前一樣,你是陛下,更是我的弟弟。”
嬰孩細弱的啼哭聲傳入內室,崔公公有些焦急地跑了進來。
若不是孩子,他是萬萬不敢進來打擾陛下和長公主敘舊的。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小心翼翼的将公主放在魏子淵懷中,由衷贊嘆道:“果然公主還是親陛下,剛剛還哭個不停如今倒安靜了下來。”
“這是段貴妃的孩子?”魏長寧輕輕逗了兩下,孩子體弱,沒兩下就睡了過去。
“這個平安鎖送給她吧,就當給她壓歲了。”
銀制小鎖冰冰涼涼,魏長寧便将它塞到被子外邊的夾層裏。
她雖不記得魏子淵小時候模樣,但看了這個孩子,倒覺得看見了魏子淵幼年模樣。
她的弟弟連孩子都有了,她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阿姊,這不是母妃送給你的嗎?”
溫太妃對魏長寧關注很少,送的東西就更少了,這麽一個平安鎖還是她抓周的時候送的呢。
說起來,魏長寧好像也有很久沒有去過溫太妃那裏了。
“母妃前些日子染了風寒,身體一直虛着,阿姊若有空便去看看吧。”
奶娘将熟睡的孩子抱了下去,魏長寧這才想起來問:“孩子名字定了嗎?”
魏子淵頓了頓,然後道:“叫榮華。”
榮華富貴的榮華嗎?也對,這孩子的确是段清揚的一生榮華。
“榮華這名字雖俗了點,但這孩子體弱,別的名字也鎮不住。朕只要她一世榮華,歲歲平安就好。”
魏子淵坐到龍椅上,準備起筆奏告天下。
書桌有些亂了,魏長寧上前理了理,發現都是各地揭發段家的奏章。
魏長寧輕笑一聲,感嘆道:“段家這還真是樹倒猢狲散啊。”
記憶中魏長寧也是站在這裏同他談論天下局勢,今日居然和昔日記憶漸漸重了起來。
魏子淵會心一笑,當然提筆寫下诏書他還有些局促慌張,今日卻都是從容。
“朕……想留段清揚一命。”
魏長寧擺擺手,一副不想插手的摸樣,“凡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了。”
這大殿實在空曠,魏長寧呼出一口涼氣,她道:“天色已晚,我就不留在這兒叨擾陛下了。陛下若有空便去我府中玩玩,那處定然比你這皇宮大殿暖和多了。”
魏子淵目送着魏長寧的背影離開,直到魏長寧的背影化作雪地裏的一小點,他才喃喃開口,“起初我總覺得段清揚和阿姊很像,後來才發現天下無一女子有阿姊那般寬闊胸襟。”
茶漸漸涼了,大殿之中也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自己的喃喃自語。
帝王之位,他終于坐到了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