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魏長寧垂着半幹長發斜倚在窗前。
昏黃燈光下遠遠似有人來,走進來瞧原來便是扶着肚子的董珠。
許是知道這孩子無福來到人間,董珠便更不放在心上。
她穿着厚底松木蜀錦履,腰間別了一串風鈴,行動之間已然快速了許多。
“皇後娘娘深夜急召臣妾有何要事?”董珠扶了扶抹額,自從這孩子不再吸食她的元氣,她的氣色已然好了很多。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側,待魏長寧說話後才坐了下來。
疏黃燈影搖曳,四下靜谧無人。
董珠眼神閃了閃,悄悄附聲道:“太後和威武侯府勾結要擁立留安王為帝。”
玉器落地,玉碎不全。
再看那玉器主人卻仍是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怒擲玉器的不是她一般。
魏長寧自顧自的斟了一壺茶,輕哼一聲慢悠悠地說道:“不說楚贏願不願意配合她,就憑她自個?她也配!”
盞茶下肚心中煩悶不在,魏長寧轉頭瞥向釉面茶壺裏頭的茶包,李澄明怕她自個懶得調茶特地給她分好了一包一包的。
魏長寧輕笑一聲,以前喝不覺得,今兒喝了一盞茶果然是有寧神功效。
難怪李澄明平素最愛抓着一小把佛珠慢悠悠地泡着茶呢。
“再說一個區區威武侯府。”
魏長寧挑挑眉,威武侯府并非是世家大族,只是偶然祖輩掙得軍功這才世襲了下來。
所謂一代奮鬥照福三代大約就是這個道理了,只是如今三代恩澤将過,怕是為了這榮寵,威武侯府也沒少下功夫。
他們原以為搭上了當今太後就能平步青雲,殊不知這太後壓根是個說不上話的。
如今他們又假借太後之名妄圖匡扶新主。
魏長寧輕笑一聲,這威武侯府動的念頭可真多。
太後自比漁翁,殊不知自己只是一個小小誘餌罷了。
與虎謀皮焉知不為虎食?
魏長寧閉上眼睛,她揉了揉有些疲倦的額角,緩緩呼出一口氣複又擡眼去看董珠。
“我會離開皇宮一段時間,鳳印交給你屆時你負責後宮之事。”
魏長寧看着她有些被震驚到的面龐,伸手點了點她道:“我記得你在刺史府也是才情有名。”
“娘娘放心将鳳印交托給我?”
鳳印畢竟是一國皇後的象征,百年底蘊積澱于此,當董珠摸到那厚實鳳印的時候心中還是不慎惶恐。
她說不出來的感覺,看着上面的飛天金鳳,她并沒有一種得到所求的快感,反而心中深深的湧現出一種強烈的感覺。
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魏長寧又低低笑了一聲,她伸手将董珠手裏頭的鳳印随意卷落一旁,指着它道:“你再仔細看看?”
魏長寧勾着笑撐着腦袋看着她,董珠小心翼翼捧着這鳳印,樣式、成色、甚至镌刻都與傳聞無異,唯一有些奇怪的便是稍稍新了些,一點也不像是百年沉澱的。
許是歷年翻新所作呢……
“這枚鳳印是假的。”
魏長寧緩緩吐出口,她道:“真的我自然不放心給你,不過這個假的也夠你使了。”
董珠自然含笑應是,只是她心下苦澀暗道自己果然是假鳳凰,連真鳳印都不配摸到。
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到底能不能摸到鳳印。
父親為她取一個“珠”字,諧音“東珠”,也不知道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皇後娘娘有什麽要吩咐我的嗎”
“京城多日未曾收到邊關消息,我有些不放心要親自去看看。”
魏長寧看向豆蔻,指着她道:"屆時我會讓我的侍女假扮我卧病在床,倒是你只需要替我攔下一切打探消息的人便好。"
“陛下有危險?”董珠站了起來,她雙眸剪剪,有掩蓋不住的濃濃擔憂,“為何會多日沒有消息?”
“娘娘行事多有不便,不如讓臣妾去吧……”
魏長寧擡起眼皮子懶懶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她的肚子道:“你覺得太後那處會放了你?”
董珠停了嘴,她咬了咬下嘴唇,道:“是臣妾思慮不周了。”
“此事若成魏國那邊我會托人洗清你父親的冤屈。”
“多謝娘娘。”董珠站起來福了福身子,她壓下心裏頭的擔憂對魏長寧笑了笑道:“宮裏頭的事情娘娘放心便是了。”
入夜已有些許涼意,魏長寧攏了攏身上蓋着的錦衾。
遠處枯木蓋白雪,遍地無碧色,她不由得想到李澄明在邊關是否果腹,又是否溫暖?
“天下歸寧。”魏長寧摸着書桌上的這一副字,這字是她一月前偶然寫的,那時候的她困于後宮疲乏生活,忽地心中生出天下為家的念頭。
還記得當時李澄明握着她的手反複摸索這四個字,那個時候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他說;"阿寧,我會替你實現所有心願。"
所以他才立刻平定邊關之亂嗎?
天下歸寧?那天下歸寧之後她又該去往何處呢?
“娘娘,這是給您收拾的細軟。”
豆蔻拿來了一個輕便包袱,她将這個包袱放在桌上又重新打開檢查了許多遍。
“銀票、玉碟、衣裳……”崔嬷嬷在旁邊數着,還不忘唠叨,“那些金銀玉器就別帶了,娘娘你此番出去好歹帶一兩個人。”
柴火噼裏啪啦的燒着,窗外大雪漸漸化了去,凜冬将散,星河長明。
魏長寧柔着一雙眉眼看向唠叨不停的崔嬷嬷,比起高高在上的溫太妃,一直撫養她的崔嬷嬷在一定意義上更像她的母親。
從前只覺得她的唠叨多餘且雜陳,今日聽了卻意外有些暖意。
大家都知道此行不妥,卻沒有一個人刻意攔着她。
邊關消息已經有小半月未傳來了,昨兒那一封實在是蹊跷。
魏長寧實在放心不下,與其坐在宮裏頭坐以待斃,不如到他身邊去。
不論是好是壞,至少是陪着他的。
哪有男人打天下,女人躲在後頭享天下的。
至少在她這兒不是。
魏長寧伸了個懶腰,轉兒倒了兩杯茶。
“娘娘今晚還有客?”
“是留安王。”
楚贏推開宮門卻覺得滿室梅花香氣撲鼻,他深深嗅了一口不由得感嘆,“都說人間好去處,我瞧阿寧這兒才是最宜居之地。”
“那這屋子讓給你住你要不要?”
玉骨扇搖了搖,楚贏連忙推拒了去,“我可無福消受。”
他來到魏長寧這處是一點也不客氣,徑直拿了筆墨架子上的狼毫筆便蘸了微末墨水描了梅花的形狀來。
“皇後娘娘找我來一杯茶也不給我喝?”
楚贏擡擡眼沒好氣地看着她,“我是不是天生就是給你魏長寧做牛做馬的命,白日裏要為你相看朝政,到了晚上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到你這兒。”
“所以我特地煮了茶感謝留安王這些日子的辛勞。”
精致茶盞被親手捧到楚贏身邊,沒等楚贏發問他手上的筆就先他一步掉了下來。
玉扇落了墨痕,也添了一朵形狀不甚完美的臘梅。
“魏長寧,你這樣我很害怕。”
“那茶你別喝了,免得被我毒死。”魏長寧将茶放在她面前,又回去搭着腿撐着腦袋烤着火。
“你這樣才比較正常。”
楚贏心疼地捧着自己的扇子,他楚贏一生作畫從未失手,更何況是在自己的寶扇上,都怪魏長寧這厮,硬生生毀了他這寶扇!
楚贏翻翻找找終于在梳妝臺的小角落找到一盒全新胭脂,他偷偷撥了一小塊蘸到狼毫筆上,一面又擡頭偷偷打量魏長寧的神色。
魏長寧只當沒看見他那些小動作,她俯下身子将雙手靠在爐子邊取暖,唇齒間呼出的白氣在手間打轉須臾又消散了去。
“我要去開陽了。”
“想去就去呗。”楚贏聚精會神地點着梅花花蕊,他的眼睛幾乎都要靠到扇面,驀的他突然站起來喊道:“你去那鬼地方做什麽”
“什麽叫鬼地方?”魏長寧皺了皺眉頭,戰事一起,最先受難的必然是臨近邊關的城池。
她帶着探究的眼神看向楚贏,卻見楚贏複低下頭重新一筆一劃勾勒自己的花蕊來。
“楚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魏長寧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來,她也不多逼問只是上上下下掃視着楚贏。
楚贏被她看的不自在,不由猛地站起身來。他掩飾性地咳嗽了兩聲,而後昂起頭道:“是李澄明前些日子到我府裏拜托我留在臨安照顧好你。”
“不然我楚贏四海為家,怎麽可能拘泥在臨安這小小一方天地!”
“那開陽那兒怎麽樣了。”
楚贏頓住了,他別過臉音量明顯低了些,“敵軍包圍了整座城池,根本傳不出消息。”
“敵軍是何?魏曜兵力不應該在魏國就被絞殺了嗎,怎麽會到李國來”魏長寧眉頭緊緊皺着,她兩指抓着杯口反複摸索着。
“魏曜聯合羌蕪新王以及魏國大軍,三軍聯立,開陽危急。”
“魏國”魏長寧冷笑一聲,“簡直胡鬧。”
楚贏漫無目的地在屋內閑逛,他挑挑眉表示他們姐弟的事情他一概不參與。
“魏主有好戰之心,朝臣自然附和。”
好戰之心?魏長寧搖搖頭,她自己的弟弟她自己還能不清楚?
魏長寧閉上眼睛,她忽地開口,“陛下身邊的如今可是溫氏?”
段家倒臺,王謝兩家離心,陛下身邊如今也只有溫氏一族了。
魏長寧冷笑一聲,她走到書案前,素手拎起筆數十言便已落于紙間。
待墨跡幹了,魏長寧便将這紙條随意疊了起來塞到楚贏的懷裏。
"去交給溫景容。"
“你寫了什麽啊?”楚贏一臉好奇,無奈魏長寧揮筆實在是快,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他實在是什麽也沒看見。
“我把他祖宗八代罵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