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老 江湖偶中圈套 林下館花魁治賈西(下)
其實一路上,賈西心中不安,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甚麽狀況。大概還是往常一般的冷眼相待罷。想起那冰冷的眼神,賈西就暗下決心:那末,素問你就別怪我用強了。
林下館中素問正在烹茶,見賈西入來,起身行禮致意,賈西回禮,仔細打量着她:面容如平常那般淡,但嘴角好像,好像是含着笑的。這讓賈西受寵若驚,正色入座,一時間竟上下不得。只得用餘光偷偷觀察素問。
她行禮之後,仍舊坐下,将小爐子上的明火滅了,從一旁拿了白布,握住壺柄,倒了兩杯,分了一杯與賈西。被分茶之人有些不習慣這般相處,倉皇間端起茶杯就喝,卻聽見有人急促地說道:“衙內,燙。”
他心中疑慮:素問姑娘這是在關心我麽。不由得開心地裂開了嘴。緊随其後的是一股強烈的灼熱感從唇邊傳遍全身,他“嘶”地一聲,将滾燙的茶水傾出,所以,是的,他終于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桌上。狼狽之極。
正當他手忙腳亂地收拾,然後越收拾越遭時,他聽到了一聲沒有半點嘲諷意味的輕笑。然後,那人制止了他一系列的胡亂行為:“衙內,不忙。叫小令收拾便好。”
賈西這才回過神來,看着這時素問的臉竟有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她的臉上表情仍然不多,可眼神不似咫尺天涯般疏離。他從懷裏掏出珍藏了許久的錦盒,毅然遞了上去:“素問,這個,這個給你的。”
這個少年人與一般高官富家子弟長得無二般,唇紅齒白,錦衣裹身,頭上簪花,十指白嫩,一看便知養尊處優,從未做過勞苦之事。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纨绔習性,可今晚是怎麽了?素問心中也甚疑慮。
她原本只是想煮個醒酒茶與他,待他清醒些心平氣和說說話,有些事情,說開了也便過去了。可這人今晚與平日不同了。進屋時還有些焦慮,後來心不在焉的自己與他說話都未發現,導致燙了嘴。
若是從前,定要脫口大罵,可他竟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收拾,細皮嫩肉的徒手撥弄那熱水,那不就是被燙得更甚了,可那人還想着收拾,那模樣不得不讓人發笑。
雖然,自己笑意中并無譏諷,但笑出來總是不好,所以她很快也收了笑,怕惹得人誤會,借故大發脾氣是小,惹人難堪總是不好的。正想着如何解釋,誰知,那人竟先開了口。
那騰空的手還握着錦盒,賈西眼中,素問盯着這盒子發愣,不言不語也不收着,摸不清到底何用意。一時又進退不得。等了一會兒,還不見素問反饋,便憨笑了兩聲,說道:“素問姑娘,你,你收還是不收,這,這盯着看是何意?”
如夢初醒的素問緩緩接過來,問道:“多謝衙內好意,這是何物?”
沒想到這麽快便收了的賈西縮回伸出去的手,不敢看素問,別過視線說道:“我亦不知,那人說是好物什,善音律之人皆好,我也不知你喜歡與否。就是,就是覺得你興許用得着。便買了。”
這就讓素問好奇心更重了,打開一看,卻是一卷黃紙,看成色年代不近。攤開一看,是首琴譜。素問向來以歌喉示人,鮮有人知她其實善譜曲,對古律頗有研究。一般譜子她看一眼便知是何曲。
可是,這首曲子她沒看出是何曲子。好奇心加求知欲,她将曲調和節奏哼了出來,已望知曉是何曲子。見她研究了起來,賈西暗自欣喜,起碼這禮物是送對了。當初被那人哄着買的時候,他其實也是半信半疑的,被騙了錢是小事,讓人得知被騙才是大事,因此,他方才也未說這東西可是花了幾千兩銀子買來的,便是給自己留了點面子。
此時,賈西一邊靜靜聽素問低聲吟唱,一邊品茶。他忽然感嘆,這平日裏他瞧不起的風雅,似乎也不那麽讨厭了,有些人和物,就理應如此被對待。
耳邊忽然安靜了,賈西轉過頭去看素問,但見她亦在看自己,像是在打量。他忽然有些局促,雙手在腿上來回搓動,哈哈一笑,喝了口茶:“姑娘,可喜歡?”
素問點了點頭,賈西開心地笑了,得意之情抑制不住。她卻将卷軸交還給了賈西,淡淡道:“這個,還與衙內,素問不能收。”這就讓賈西不明白了,她不是說喜歡嗎,怎麽又不收了呢?
“剛說了喜歡,便還給我,甚麽意思?瞧不起我麽?素問,我就這般令你讨厭?”賈西說這話時,面上的表情不是生氣,而是有些難過。
“妾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東西太昂貴了,無功不受祿,素問當不起。”素問并未将手收回,而是緩緩地解釋。
賈西聞言喜憂參半,左右是不願意收回:“這東西我幾十兩銀子偶得的,不過一卷黃紙而已,年代久遠些罷了,不值甚麽。你既喜歡,又不是瞧不起我就收下罷。”
“這可不是一卷黃紙而已,若我沒看錯,這應該是陳子昂唯一的傳世之作《平沙曲》。”素問見他不接,便收了回來,撫摸着,柔聲道。
陳子昂之名,賈西豈會不知,他“碎琴傳詩”的典故也聽過,可卻是頭一回聽說他還會譜曲。見賈西不信,素問耐心給他解惑。
“此曲作于唐垂拱四年(688),當時的陳子昂随軍在張掖一帶,因辱罵則天皇後,雖被則天皇後原諒,但因此得罪了武家,仕途不順,壯志難酬。九月則天皇後欲讨西羌,他仍舊上書勸谏,本想着大不了一死,誰知竟被采納。當此際,陳子昂見鴻雁懸空,秋高氣爽,北雁南歸,卻不似平日秋日模樣,頓時有感而作。此曲高昂,旨在抒發鴻鹄之志。”
經過素問點撥,賈西似懂非懂,他問道:“如此說來,陳子昂也算是個歷史名人,這曲子何故沒流傳下來?後世人知之甚少啊。”
“當中原因書上也未記載,想來還是因他得罪了武家,不得善終罷。”素問也是搖着頭說道。
賈西雖說是個秀才書讀的不多,對陳子昂也僅了解,素問怎麽說他便信。但是,總歸送出去的東西不能收回來。于是,也不知近日怎就這般能言善辯,他說道:“那這東西能傳下來當是為了挑選有緣之人。姑娘既知此曲,想來就是那個有緣人,若你不收下,回到我手中,豈不是暴殄天物。當真可惜。”
平日裏的賈西怎麽肯自嘲,素問被惹得輕笑。若說西施捧腹為美,那在賈西眼裏,素問一笑傾城,這一笑,又讓他挪不開目光。
直看得素問低頭,賈西才反應過來,別過目光哈哈哈一笑:“那姑娘既不反對,那我當你收下了。那在下告辭了,改日再來聽姑娘唱這新曲。”
說完,就腳底生煙,轉眼沒了蹤影。留下素問空惆悵:“這曲子曲意高昂,西北大漢倒是可唱。”
走出半路的賈西,一拍腦袋,自言自語:“這豬腦子,我來這做甚來着?不就是問清楚素問到底是不是要嫁人了麽?怎滴就忘到九霄雲外了。不行,我得回去問個清楚。
返身回去的賈西入屋并不見素問的人影,剛要轉身走,卻迎面碰上進屋的素問,此時懷中香氣撲鼻。又讓他亂了心性。懷中人連忙掙脫開,匆忙中手中物件掉落在地。賈西看清來人是素問,心內竊喜,借故彎腰拾起掉落物件,以作掩飾。
誰知素問比他動作更快,已經快速拾了起來,細心拍着塵土。那珍惜模樣倒教賈西氣不打一處來,大聲道:“讓我看看你有沒有被撞到?什麽東西如此重要,教你都顧不得照顧下自己先?”
被吼的那人,拍完灰發現并無礙,才擡眼看來人,看着他關懷又生氣的模樣,将手中物件往上遞到他眼前:“你說重要麽?”賈西,卻看到她手中拿着的是他方才送給她的譜子,頓時洩了氣。
素問越過他進了屋。賈西讪笑着,跟着進去。素問将東西放到裏屋,問道:“衙內,河谷去而複返?”
賈西這才想起來,自己回來做甚的,于是,故作輕松說道:“近日盛傳,姑娘要從良了。”
“哦?因此,這禮物是衙內的賀禮?”
在素問眼中,賈西忽然變得激動,雙手擒住自己的雙臂,低頭問着自己:“如此說來,姑娘真是要嫁人了麽?何人,是那向國舅嗎?”
原來他此行的目的确實是為了這流言。她不閃不避,臉色淡然:“衙內,請放開。”
賈西可不是章三,他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只是手上力氣反而加大了,繼續追問:“到底是不是?”
素問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一字一句說道:“不過是市井流言。衙內,可以放開了麽?”
像被雷擊了一般,賈西立刻松開了雙手。見素問揉着手臂,面色微變,便連聲致歉,一邊致歉一邊又腳底生煙。
依舊留下素問,在背後留言:“衙內,那曲子,妾唱不得。”
“那便不唱了。在下改日再來聽曲,聽能唱的曲。”洪亮的聲音從門廊拐角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