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走着小道趕到前院,他心裏頭焦急萬分,腳步也十分虛浮。
他顧着尋人,忘記隐藏自己的行蹤,是以他剛剛從林子裏頭出來便被抓了個正着。
“這位是我的未婚夫,何承。”
馮晚音站在一堆士兵中間神情怯怯,她小步走到何承身邊,心裏頭似乎有了些依靠。
“我怕母親尋不到我擔心便沿途留了些記號,誰知母親将這事告訴了魏将軍,因此魏将軍便派人來尋我了。”
馮晚音輕輕開口,她似乎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
在她看來,任何事情告知家中長輩乃是必要,她一個人不告而別本就是不孝。
只是她沒有想到來尋她的不是府中熟悉的家丁,卻是面帶兇色的侍衛。
這侍衛說他是奉魏大人之命,攜她父母之托特來尋她。
魏大人……
便是婚宴上親手斬殺焦大爺頭顱的那位嗎?
何承暗道一聲不妙,原以為這晚音性情溫婉最是不過,沒想到是個頑固守舊的。
自以為周遭都是一團和善的人,豈不知環繞的都是些什麽虎狼。若是只報給了自己的母親還好,這下卻是直接将魏曜這個瘟神給招來了。
不過幸好魏曜未曾親自前來,不然若是見了裏頭的那位,還不曉得又是什麽腥風血雨。
那他可就得以死謝罪了……
“晚音,你是怎麽告訴伯母的。”
何承不動聲色地擋在馮晚音的面前,他知道她一個閨閣女子最不喜歡抛頭露面,便用身子替她擋住了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
馮晚音取下腰間佩着的香囊,原先鼓鼓囊囊的香囊現下已經空了許多。
馮晚音将香囊拎了起來,有些得意。
“這裏頭放的香料經久不散,我且為我一人所有,我猜測母親一定會循着香氣來找我。”
再內斂的人也是希望得到意中人的誇贊,何承看着極度掩飾卻仍有絲絲得意的馮晚音,他在心底默默嘆了一口氣,面上卻誇贊道:“晚音,你很聰慧。”
很聰慧,卻終究沒有山河天下的長遠目光。
她站在原地,所見所想只會是自己。
何承突然想起了魏長寧,他們雖只有數面之緣,可這個姑娘一張口便是山河萬裏,大好河山。
何承不由搖搖頭,山河萬裏雖壯闊,可有時候江南水景才最是宜人。
各家皆有各家的好,魏長寧那般的,還是交給自家主子去消受吧。
“院子裏可還有其他人?”侍衛雙目警惕,礙于是馮晚音的院子,他們沒有大肆搜查,只是在各處看了幾眼,翻了些外頭的東西。
“只是臨時歇腳的一處宅子罷了,并沒有其他什麽人。”
何承答道,焉知暴露行蹤是小,若是将後頭的主子暴露了出來,那他以死謝罪都是不夠的。
“阿寧去哪了?”馮晚音驚呼一聲,她突然想起來用完晚膳魏長寧便不見了,便囑托侍衛說:“我有個婢女不知道去了何處,勞煩大人找找。”
她是好意,只是何承自個知道,她口裏的那位婢女如今正在他們陛下的懷裏頭呢。
這哪裏是可以搜查的!
何承将馮晚音摟的緊了些,似乎是在安慰她,“一個婢女罷了,原也不是什麽打緊的人,還是不要興師動衆了。”
誰知馮晚音一下子從他懷裏退了出來,雙眸裏反而有了些執拗。
“阿寧也是人,荒郊野外的,我如何放心。”
“馮小姐,我在這兒。”魏長寧自後屋走來,她手裏頭拿了兩盒糕點,她看也不看那些侍衛一眼,只是将糕點交到馮晚音手裏。
“沿街有叫賣的小販,我便買了些糕點給你嘗嘗。”
“阿寧,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馮晚音抓住魏長寧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日子和她一起經歷的多了,馮晚音不自覺的對魏長寧就親近了起來,甚至比對家中那些庶妹還要信任。
魏長寧輕輕笑了笑,以示寬慰。
侍衛見人齊了也不願多耽誤,便略一颌首,對馮晚音道:“既然人已找到,馮小姐便請啓程吧。”
“阿寧,你這糕點從哪裏買的。這樣的日子,哪裏會有人出來賣糕點。”
桂花糕的香氣彌漫在唇齒之間,馮晚音輕輕咬了一口便知道這麽細膩的口感絕不可能出現在街邊小販的手中。
她心中滿是狐疑,卻聽魏長寧淡淡說了句,“是啊,怎麽可能會有呢。”
“馮小姐,我該和你告辭了。”魏長寧看着馮晚音一字一句道,“我有了夫君的音訊,如今要去尋他了。”
馮晚音眼睛閃了閃,“果真?”
她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心裏頭是有些舍不得的,她壓根沒覺得魏長寧會找到她所謂得夫婿,也壓根沒考慮過魏長寧會離開的事情。
只是人各有命,她也不好攔着。
“出門在外,那你多小心……”
馮晚音咬了咬嘴唇,眼看馬車在太守府要停下,她連忙推了推魏長寧催促道:“你快些跳窗走吧,我母親将你當作簽了賣身契的奴仆,定然是不準你走的。”
這邊魏長寧跳下窗子這才發現外頭已是明月當空,周圍寂靜無聲,偶爾傳來幾聲清脆雞鳴,想來是快要天亮了。
循着黑夜,路倒也好走。
魏長寧穿梭在半腰高的草叢上,她根據記憶中的小路緩緩靠近城門,貓着腰,從城門口旁邊那僅夠一個人通行的狗洞鑽了出去。
魏長寧不由的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為什麽她總是鑽狗洞呢?
她不由的想起自己在魏國的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是權勢滔天的長公主。
城門上的士兵,哪一個見到了她不得為她開城門放行?
怎麽如今卻混到了要通過走狗洞來逃出去呢?
夜雖已深,黑市裏頭的交易卻永不停歇。
魏長寧戴上兜帽隐匿了身形緩緩走進一個深口巷子裏,她将腰間的荷包一把拽下,然後扔在驿館的破敗桌子上。
“來匹快馬。”
那老板虎背熊腰,長得也是一副兇神惡煞的面貌,聽到這話他頭也不擡,只伸手掂量了荷包的份量。
在黑市裏頭就連殺人放火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要一匹馬又算的了什麽呢,畢竟這兒多的是亡命之徒。
風呼呼的吹在臉上,也将馬兒長長的毛發高高向後吹起,魏長寧飛快地揮動馬鞭,好似十分着急的模樣。
忽然聽得一聲長鳴,那馬高高揚起的蹄子猛地落下,魏長寧的身子狠狠地向前傾倒。
數十道影子出現在魏長寧的四周,魏長寧四處看了看,輕笑一聲,心道果然還是來了。
黑暗中緩緩走來一個人來,這人一襲黑衣,頭上戴着一頂金玉王冠,通身的貴氣。
他踏着純黑的千裏馬駒,好似要與這黑夜融為一體。
或者說他本來就是夜行者。
鮮衣怒馬似少年,不正是她那位好堂弟嗎?
魏長寧笑了笑,然後挑挑眉,像是在自嘲道:“你倒是個機靈的。”
“比你父親聰明許多。”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魏國多了許多她意想不到的勢力。
魏曜這個她印象鮮少的少年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出現在她的人生軌跡之中。
魏曜拎着一盒包裝精美的糕點,似笑非笑的盯着魏長寧,“開陽偏僻,倒是難為堂姐吃這些個俗物了。”
糕點盒子被輕飄飄扔下,潔白糕點碎了一地,卻很快又被髒污泥土所掩蓋。
“堂姐要去哪兒啊?”
魏曜啧了一聲,他低下自己的頭顱,佯裝思考。
“好好的皇宮不住,堂姐跑到開陽來做什麽?”
魏長寧也不說話,只坐在馬上擡頭看着這個少年。
她深知言多必失,也知道對面這個少年不過是想多套出她一些話來。
魏長寧不說話反而讓魏曜心中更加篤定。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個極大的弧度,仿佛勝利在望,勝券在握的樣子。
“讓我來猜一猜,堂姐是不是要去找李澄明啊。”
“非得找他嗎?”魏長寧百無聊賴地把玩着馬兒的毛。
赤色的馬兒,毛色鮮豔,即使是在黑夜中也十分好看。
不像有些人騎着一匹黑馬,連心肝肺都是黑的。
“天下公子如此多,何必拘泥于那一個呢。”魏長寧避重就輕,十分有閑情逸致的同魏曜開着玩笑。
她看起來不急不緩,仿佛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可就是這樣的雲淡風輕,卻讓魏曜篤定了,她此行一定是要去找李澄明!
身後又有人來,魏曜勒馬回首,只見一黑衣人跳下馬來,高聲喊道:“啓禀王爺,已經查明前方路是通往西川城。”
魏曜輕笑一聲,心情大快。
“原來李澄明這家夥我真不在開陽,倒是給我唱了一出空城計。”
兵法三千篇,魏曜是熟讀的。
他此刻心中篤定,李澄明是給他唱了一出空城計。
先騙他直入開陽城,待他的大軍長驅直入之後,李澄明再從附近的西川城伺機圍攻,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魏曜冷哼一聲,世人都說李澄明公子是一等一的才氣,可他今日覺着這家夥打仗也不錯,擔得上老奸巨猾四個字!
魏曜對魏長寧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他眉骨輕揚,顧盼間帶着得意洋洋的笑容。
“堂姐先行吧。”
“既然你想随我去西川城瞧瞧,那我便帶你去瞧瞧吧。”
魏長寧狀似無奈地攤攤手,“不過我可提前跟你說了,李澄明在不在西川城我可真不知道。”
“堂姐帶路便是。”
魏長寧駕着馬,慢慢走在前面。不用回頭,她都已經感受到後面的森森寒意。
魏曜對這位堂姐,可是有着十二分的忌憚之心。
畢竟這位堂姐對于他來說,可是對付李澄明的最大籌碼。
魏長寧其人多狡詐,他根本不放心別人來看守,于是便自己親自騎馬跟在他身後。
“你為什麽想要這江山啊?”
魏曜勒馬走在後頭,冷不丁聽見魏長寧問了這一句。
許是長夜漫漫,他一個人走着實在是無聊,不知怎麽的,他竟思索起了這個問題。
只是他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什麽。
便随口道:“萬人之上的位置,何人不想坐?長公主難道不想嗎?你難道甘願被人把控着命運,操縱着人生嗎?”
“我的确不太想。”
出乎意料的,魏長寧回答了這句話。魏曜首先愣了愣,随後不屑地笑出了聲。
“也是,若是你魏長寧想做皇帝,哪裏還有你那個廢柴弟弟的事兒。”
魏曜歪了歪腦袋,探頭打量着魏長寧,無奈他跟在後頭根本看不見魏長寧的臉,只能看見她挺拔的後背.
她挺拔如松,有着不輸男兒的韌性。
魏曜不得不承認。
魏曜突然發覺自己有些看不懂魏長寧,又或者可以說他從來就沒有看懂魏長寧的時候。
于是他不禁問道:“既然不圖這錦繡江山幹什麽,何苦費這許多功夫。好好的去當你的長公主享一輩子富貴不好嗎?又是拼命又是散財的,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你攀登過群山之巅嗎?”
魏長寧突然發問,魏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魏長寧的思緒回答:“這些年走南闖北的,倒是爬了不少的山。”
“我立于群山之巅,享受着萬民帶給我的榮耀,自然也會肩負起守護他們的重任。”
魏長寧深深的看了魏曜一眼,然後又回過頭來自顧自的說着話。
“皇位從不是我所求,我但求無愧于心,無愧于民,無愧于這山河天下。”
無愧于天下……魏曜大笑出聲,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
“我非聖人,天下有負于我,我又為何要為他們考慮?”
“待我來日登上皇位,享受萬人的供奉,也許還會發發善心照佛他們一二。”
“所以說,我們并非一類人。”
魏長寧不再回頭,于是魏曜也無法再看見她眼睛裏那一束閃亮而又奇特的光。
“所以我們才成了敵人。”
魏曜在心裏默默說,他突然不願意和魏長寧成為敵人,于是他輕聲道:“我登上帝位,你也一樣是長公主。我不會比魏子淵待你差的,我也會做個萬民敬仰的皇帝。”
“西川城就在前面了。”
魏長寧揚聲道,她含了清淺笑意,回首問道:“堂弟準備怎麽進去呢?”
西川城可不同于守衛松懈的開陽城,它是由西川封王親自掌管的城池。
遠遠望去便可看見瞭望臺上緊密監視的士兵,以及裝備精良的武器。
幸好魏曜是單匹前來,否則若是來了大軍,必然是要驚動西川城裏頭的人的。
守備越森嚴,魏曜越篤定。
于是他對後面的人淡淡吩咐道:“找個地方先住下。”
他看了一眼魏長寧,心中警惕神色不減。魏曜背過身子,低着聲音對親信道:“開陽的軍隊可以撤出來了,我們來活捉李澄明。”
魏國江山得不到,拿了這李國江山也不錯。
魏曜輕笑一聲,他原是懷着一顆赤誠之心和李澄明來談合作的。
誰知道這李國皇帝不知道權衡利弊,反而要幫着魏國捉拿他。
既然這樣,他不介意将禍水引至李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