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危急
本是清致寧人的秀麗景致,然此時的兵戈相交卻兀地破壞了這一片寧靜。大片的鮮血鋪灑岸邊,甚至有的融入溪潭,從上至下汩汩流動。
天色慢慢變得昏暗,濃厚的烏雲聚在穹頂,不住地翻騰滾動。來自天際的嗡鳴也在耳畔作響,沉悶中帶着摧毀一切的力量。昏黃的四周,只剩豔麗的紅色占據了這一片所有的視線,好像沾滿了罪惡的血海深淵,不知盡處。
廖修齊帶來的死士都是經過專門教導的,下手狠辣不留餘地,但聶懷斌帶來的人占了數量上的優勢,雖說一時之間僵持不下,但時間愈久,局勢就愈發分明。
廖修齊面目猙獰,雙目幾欲噴火。聶懷斌揚手一揮,一個偷襲者頭顱應聲而落。他提步上前,擡手鉗住廖修齊,一用力迫使廖修齊“砰”的一聲跪了下去,不顧廖修齊屈辱的神色,嗤笑道:“我還道你這兩年長進了多少,現在看來,還是一樣的廢物!”
廖修齊咬牙:“聶懷斌——”
聶懷斌冷笑,按着他腦袋的手愈發用力,廖修齊頭險些磕在地面。聶懷斌看着宋晏儲,揚聲問道:“殿下,怎麽處置?”
宋晏儲垂眸望他:“廖修齊,孤待你當是不薄。”
當年皇帝為太子選拔伴讀,一位出自聶家,是為朝臣之子;一位是當時大儒孟開鴻之徒,是為清流之後。
聶懷斌因着家世的緣故自幼張揚肆意,便是進了宮也未曾收斂多少;而孟開鴻雖說只為太傅,在朝中并無實權,但廖修齊在東宮的低位也不比聶懷斌差到哪裏去。
二者之間自幼便有些龃龉,聶懷斌看不上廖修齊的文弱,廖修齊不喜聶懷斌的五大三粗。宋晏儲看在眼裏,也并未多加在意。這二人未來若是沒有差錯便是她的心腹臣子,有不和還是好事,若當真是一條心,宋晏儲才要擔心。
于她而言,只要二人沒有生死大仇,其餘的放任便是。
可當年孟開鴻身份暴露,宋晏儲大驚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懷疑廖修齊這個伴讀的身份。可孟開鴻幹脆利落地服毒自盡,引得讀書人群情激憤不說,連帶着他身後線索也斷了。宋晏儲幹脆利落遠走江南以待來日,留下廖修齊在京城,也算是對他的觀察。若他是無辜,宋晏儲自然不介意保他一命,可若他當真同那幕後之人有染,這麽一條小魚,也是宋晏儲釣出幕後大魚的關鍵所在。
自回京之後,廖修齊雖未明面上在她面前出現過多少次,但宋晏儲卻一直派人注意着他的一舉一動。回京之初大街上的那個妓子、随後的碎玉樓外的刺殺等諸多事情中,多多少少都有廖修齊的影子。宋晏儲索性放任,看他還能做出什麽來。
便等到了今日。
廖修齊屈辱擡頭,面露譏諷:“殿下若當真待我不薄,當初又何必置老師于死路?殿下前去江南時,又為何不帶上我?”
廖修齊雖不似那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有着顯赫的出身,但因着老師和太子伴讀的身份,在京城中也無人敢小觑,尤其是在年齡相仿的文人圈子中,可以說是無人能出其右。
可随着孟大儒身死,太子南下,身邊的人避他就如洪水猛獸一般,那異樣的眼神讓一心活在驕傲自得中的廖修齊如何受得了?
自幼在市井鄉野中打滾,餓極了幾天沒吃過分毫,甚至為了一個髒包子跟狗打架,廖修齊什麽沒受過?遇見孟開鴻是他一生之幸,也是他貪婪卑劣的開端。
他在那般惡劣的環境中掙紮多年,心中早就沒了善惡是非的觀念,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讨好孟開鴻。
于廖修齊而言,孟開鴻是他人生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爬上更高峰的踏板。他不在乎孟開鴻的生死,卻擔心沒了孟開鴻之後,他的人生會一落千丈。
廖修齊會瘋的。
有幸成為孟開鴻關門弟子後,廖修齊拼命讨好孟開鴻;在成為太子伴讀後,他又開始拼命讨好宋晏儲。
他費盡心機,所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局,讓他如何不癫狂?
宋晏儲一只手緩緩地敲着桌案,垂眸看向他時目光無喜無悲:“所以,你便妄想以這百人之力,将孤斬殺于此?”
“皇家行宮,重兵把守。孤又憑什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
廖修齊忽地仰天大笑,眼角都沁出了些淚,他驀地看向宋晏儲,嘴角噙着詭異的笑:“誰說了,只靠那百人了?”
一聲沉悶的轟雷響徹天際,烏雲翻滾間,似有萬鈞的力量即将沖破而下。豆大的雨滴帶着兇猛的力道直擊而下,一個将士驀地擡頭,随即被那夾雜着巨力雨滴擊打地眼睛發酸,險些潰不成軍。
頃刻之間,大雨傾盆而下,天地之間再無其他聲響。
聶懷斌先是眉頭一皺,對他這副模樣萬分不滿,可随即又好似察覺到了什麽,心頭一凜,厲聲大喝:“保護殿下!”
天地之間滿是暴雨的喧嚣,将士們聽力受阻,
他話剛落,就聽一聲低沉的狼嚎穿過暴雨的帷幕,轉瞬在耳邊炸響!
聶懷斌汗毛倒豎,身子一側勉強避過,正要奔至宋晏儲身邊,可那狼輕盈落地後未發出一點聲響,轉瞬卻又張着巨口,流着長長的涎水,猛地撲了過來。
聶懷斌心中發苦,掃向外面,只見亭外還有十餘只狼,猙獰異常,将士們受此阻攔,又有尚未清理趕緊的死士,前後夾擊之下,一時竟是脫不開身!
只不過一個失神,惡臭的狼嘴就到了面前,聶懷斌一個翻身,趁着惡狼回頭的機會撿起一旁的劍擡手一刺,直直插進惡狼的口中!
“嗷嗚——”
一聲痛嚎響徹天地,那惡狼拼命掙紮,聶懷斌一時不備,劍脫手而出,整個人也往後踉跄了幾步,險些沒站穩!
惡狼仍在放肆叫嚣,聶懷斌卻只其已不足畏懼,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視及宋晏儲處,頓時目眦盡裂:“殿下!”
只見一只渾身血水的狼不知何時沖破了外面将士們的桎梏,以奔雷之勢朝着宋晏儲處撲去,其勢之快,隐約成了一道虛影!
聶懷斌方才躲閃那只出聲,此時距宋晏儲一日前有些距離,便是速度再快,也無法趕在那畜生前面。
聶懷斌咬牙,一把撿起方才落到地上的劍,揚手一擲,随着一聲嗡鳴,釘在那畜生的後腿上!
聶懷斌尚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見方才被他忽略了的廖修齊此時握着一把短匕,面色扭曲地自身後刺向宋晏儲——
“廖修齊,爾敢!”
宋晏儲驀然回頭,就見一道寒光刺入眼中,轉瞬間,近至面前——
遠方,聶懷斌飛奔而來;不遠處,抵擋着另一只野狼的陳玉也是面露焦急。
“噗”的一聲,鈍器入肉的聲音。
聶懷斌和陳玉雙雙一怔。
廖修齊捂着手臂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而不遠的石柱上,一只箭镞尾端還在輕輕顫着,發出細不可聞的輕鳴。
宋晏儲微微一愣,轉而猛地擡頭看向箭镞來時的方向,只見不遠處一墨色衣衫男子持弓而立。
烏雲壓頂,天地之間一派昏暗。壓抑的天光籠在男人的面上,隐隐透出的五官也覆上了一絲沉沉的色彩。他目光微垂,落在廖修齊身上的眸光好似夾雜着萬年寒冰。半空中捏着弓的手輕輕動了動,一手慢慢擡起,搭在弓上——
宋晏儲見狀立刻反應過來,忙開口道:“留活口!”
蕭淮動作一頓,随後右手微動,弓拉如滿月,食指微動,箭镞帶着滑坡暴風驟雨的力度,決然擦來,直直釘在廖修齊的腿上。
“啊——”
凄厲的聲響回蕩四周,廖修齊面上慘白,汗如雨下。
宋晏儲一怔,随機無奈一笑。
蕭淮大步行至宋晏儲面前,面上冷沉似水:“可有受傷。”
宋晏儲不欲将情緒表露面上,面上淡然,眸中的笑意卻是難以掩蓋:“無礙。”
蕭淮拉過了她的手,上下檢查一番,這才算是放下了心。
亭外猛獸兇殘,将士們對抗起來也難掩吃力,亭內倒是稍得了片刻的喘息餘地。
廖修齊身上的鮮血洇濕了身下的地面,狼狽的不成人形。
蕭淮垂眸看着他,眸中晦澀莫名。
宋晏儲心下無奈,晃了晃他的手:“留他一命,孤還有用。”
蕭淮回眸看她,握着她手的大掌緊了緊。
廖修齊擡眸看去,正好将這一幕收入眼中,他沉默片刻,忽地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二人垂眸看他,他咧嘴笑道:“我道統領西州的蕭淮為何對殿下言聽計從,原是這種關系……殿下這般姿容,入幕之賓想來也是不少。”他強忍着痛意譏笑開口:“譬如大理寺那位嚴大人?譬如聶統領之子聶懷斌?”
“堂堂一國儲君,雌伏于男人身下……”
聶懷斌眉頭緊皺,蕭淮的神色也是越來越冷。宋晏儲看着他,緩聲開口:“再多說一個字,孤把你舌頭割了。”
“左右還剩一只手,也能寫字。”
聒噪的聲音戛然而止,廖修齊臉色漲青。
外面的厮殺還在繼續,将士們雖有些勉強,但也不是不能制服。宋晏儲心下稍定,正欲令聶懷斌将人帶回,忽地汗毛盡豎,心下頓時有種極致的危險感。
她環顧四周,高聲喝道:“快離開!”
話音未落,蕭淮已一手攬住她的腰,一個翻滾出了亭外。聶懷斌反應慢了半拍,一手抓住廖修齊的衣領把人扔了出去,随後自己一蹬涼亭柱子,借力滾了出去。
就在幾人跳出涼亭的一瞬間,“轟”的一聲炸響,火光四濺,精致的亭臺霎時化為碎片,劈天蓋地的砸來。
蕭淮扯着宋晏儲的手一個轉身,将其護在自己身下,任由那些物體砸在自己身上,也只是悶哼了一聲。
大雨傾盆而下,很快就澆滅了那些焰火。待到四處沉寂,宋晏儲才從蕭淮懷中探出頭來,看向四周的狼藉,一貫沉靜的面色也是難看至極。
軍中的火藥,倒真是大手筆。
先是刺客,再是狼群,又是火藥,這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于死地。
暴雨自天上砸下,未見絲毫衰退之勢。方才那場變故中,一些将士們未反應過來,受了些傷。好在那爆炸是以涼亭為中心,周圍收到的波及要小上一些,在加上正逢雨天,那火藥的威力更是大大減弱。
先前的死士已大致被斬殺殆盡,那些狼群雖未完全喪命,但已受了不輕的傷,再加上方才那般變故,這些畜生也不是完全沒受波及。
雖說如此,但宋晏儲卻還是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只見那些分明已經虛弱至極狼群忽然之間不安地躁動了起來,前後腳掌巴拉地面,帶着一股難以掩蓋的焦灼氣息。甚至就連一些已經受了重傷的狼也是掙紮着站起了身,嘶吼咆哮,目泛紅光,比之方才更加猙獰,甚至多了一分癫狂之态。
伴随着幾匹狼的仰天長嘯,剩下的狼也都按捺不住地磨起了爪子,随後猛地朝着人群直撲而去,行動間抛卻了一切的拘束與試探,只留下最原始的本能,卻又兇殘至極。
将士們經過連番戰鬥本就筋疲力竭,這些狼又跟不要命似的沖了上來,一時之間反應不當,便有許多人命喪狼口。
蕭淮看着周圍,面色難看:“方才的火藥中,怕是有刺激野獸的藥粉。”
宋晏儲面色蒼白,一時未言。
不遠處很快便有幾匹狼突破了包圍圈,循着味道朝宋晏儲這邊狂奔而來。
蕭淮面上緊凝,眉宇間的倦意再難掩飾。
接連幾日晝夜不停地奔波,蕭淮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了。面對這些狼,他自己倒是有信心不落下成,但卻實在無法保證能護得宋晏儲周全。
此時大雨又是連綿,再淋下去宋晏儲難保不會在發高熱。
方才的爆炸不僅是驚動了人,就連聶懷斌帶來的那些馬匹也是受驚不小,四處逃竄。蕭淮環視四周,伸手扯過一匹馬,飛身上馬,又将宋晏儲扯至馬上,将她的腦袋按在胸前牢牢護住,而後一會缰繩,馬兒應聲而跑,徑直鑽進了叢林中。
那惡狼直撲而上,卻咬到了一口空氣,只留下馬尾巴上的幾縷毛發。
此處狼群兇惡,人群中還不知有沒有心懷不軌之人,再加上大雨傾盆,着實不是什麽好地方。是以陳玉看到蕭淮帶着宋晏儲策馬進了林子雖有些焦急,但也不得不說這是最好的做法。
他凝神靜氣,一刀逼退了面前的惡狼,趁着間隙一把将刀扔到了那妄圖追上去的畜生身上,厲聲大喝道:“攔住那些畜生!”
将士們目光一淩,手起刀落,又利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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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獵場地開闊,其中卻并無什麽猛獸。畢竟來往不是宗親就是朝中重臣,損失任何一個都是他們承擔不起的。
蕭淮也正是知曉這些,才會帶着宋晏儲一頭紮進密林。畢竟像是狼那般的猛獸他可能會忌憚,但若是其他的小型動物,蕭淮還不至于擔心。
林中有樹冠遮擋,雨水雖說小了些許,但蕭淮終究放心不下。豆大的雨滴順着額角滑至眼中,視線所及之處一片朦胧,蕭淮一手抹去,繼續搜尋暫可栖身的地方。
宋晏儲縮在他的懷中,未發一言。
終于尋到了一個山洞,蕭淮立刻策馬而去,帶着宋晏儲奔進了山洞之中。
蕭淮翻身下馬,又将宋晏儲從馬上扶了下來,低聲道了一句:“暫且無事了。”
山洞不知是什麽野獸的居所,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裏面倒是頗為幹燥,還有些細小的柴火與樹葉,鋪成了一個窩的形狀。
來不及同宋晏儲多說什麽,蕭淮動作迅速地點了一攤篝火,同宋晏儲在火堆邊坐下,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這個過程中,宋晏儲一字未發。
蕭淮這才稍稍意識到不對,凝神一看,只見昏暗的山洞內,瑩瑩火光的照耀下,宋晏儲臉色蒼白的可怕。
蕭淮心中一驚:“可是受傷了?”
他忙摸了摸宋晏儲的胳膊手臂,一副焦急之色。
宋晏儲一時有些別扭,默了默,才啞聲道:“無妨,只是稍稍被硌了一下。”
蕭淮已經将人轉了個圈,見到那隐隐浸出了些許血跡的後背,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這叫沒事?都流血了!”
他說着,揚手就要扯開宋晏儲的衣服,宋晏儲一愣,而後連忙拉住他的手——
蕭淮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麽,面上一紅,卻又堅持道:“既有傷勢,總不好放着不管,萬一被雨水一浸變得更嚴重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