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風雲雖未變 天地已生悲（下）

杭州府衙大牢門外。素問輕聲詢問：“雲兒，這章傑托人捎話說要見你，這大牢中全是男人，我陪你進去罷。”蔡雲英搖了搖頭：“阿姐，這大牢不是甚好地方，晦氣，我自己去罷，有阿姐前日開導，我知該如何做。”

素問報以微笑，回了車中候着。

當蔡雲英進入大牢時，一陣不知名的氣味湧入鼻中，而耳邊傳來章堂和一個不熟悉的聲音，章堂先說：“來人呀，我要見蘇大人，我冤枉啊，我冤枉。”接着那個不熟悉的聲音說道：“你別喊啦，有用麽，我都被你連累至此，讓人清淨會兒不行麽？”

雲英心中猜想應該是鮑似照的聲音。進去一看果不其然。原本你一句我一句的兩人見有人來都聞聲而去，章堂見了她朝她走來，但被牢房攔在了裏面，他眼中閃過希望之光，哀求道：“雲兒，雲兒，你真的來了，姨丈是冤枉的，你快去找蘇大人來，将那混賬掌櫃抓住，打上幾十板子，定能讓他招了。這一切可都是他幹的，與我無關吶。”

面對章堂一連串的話語，蔡雲英并不理會，在牢房外一米處站住，章傑注視着她，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章堂還要吵吵，讓獄卒給呵斥了，只得小聲嘟囔。蔡雲英迎上章傑的目光，問道：“你要見我，所為何事？”

語無波瀾，聽不出半點情緒。

章傑滿肚子的話又再次讓這種冷漠疏離感給憋了回去。等了許久，蔡雲英見其不說話，欲轉身離開，章傑見狀終于開了口：“雲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求你原諒。只是幫幫鸾鸾，幫她保住性命。”

這倒讓蔡雲英有些意外，原本她以為這趟是要來看這父子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演戲呢，沒想到，竟是為了鸾鸾，只是他早幹嘛去了？看在鸾鸾的面子上，蔡雲英停住了腳步，回頭說道：“別提鸾鸾，她的心裏只有你，可你呢？這些年給了她甚麽？從前的鸾鸾雖然粗衣麻布，但她有鸾鳥的心，如今呢？她的心氣沒了，活潑沒了，爛漫沒了！”

這次，終于能聽到一些憤怒。章傑慚愧地低下了頭，章堂卻說：“雲兒，鸾鸾在我家有吃有住，當初若不是我們，她恐怕就餓死了，是我章家救了她的命，你怎麽能這麽說呢？”

蔡雲英撇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并不回話，還是要走。章傑在身後嘶吼：“我知道，我不配提她，可是，可是她有身孕了，看在從前的份上，救救她，讓章家不至于絕後罷。”

盡管章傑說這話時，已經聲淚俱下了，可這最後一句話讓蔡雲英剛剛生起的一絲好感被淹沒，原來不過是為了他章家的香火。他把鸾鸾當甚麽了？

還不等她說話，卻看到章堂一臉錯愕，随即抓住章傑的肩膀問道：“甚麽？你說甚麽？傑爾，那個賤婢有了你的骨肉？為何不早告訴我？”轉而就向蔡雲英哭訴：“雲兒，雲兒，鸾鸾的肚子裏有我章家的血脈，救救我們，你也不想鸾鸾一人孤苦伶仃地撫養孩子罷。救救姨丈，我保證讓傑兒娶她為正妻。”

一旁的鮑似照怒斥他兩面三刀卑鄙小人，說自己瞎了眼才把女兒嫁進了章家。

而聽到“賤婢”二字，蔡雲英終于忍不住了，她看着眼前這父子二人，到了這最後的關頭，想到的終究還只是自己，和自家的利益，她再想到那日鸾鸾跟她說過的那些話，爹爹和娘的笑容，她不由得笑了，那笑聲令人發寒，她越笑越肆無忌憚，章堂也終于扯下了那哀求的面具，怒目圓瞪：“你笑甚麽！說到底我是你姨丈，傑兒是你表哥，那賤丫頭是你從小相識的姐妹，你都不救，良心何安？”

聽了這話蔡雲英笑得更大聲了。直到笑着笑着，兩行清淚從眼角潸然而下，她重複了章堂的話：“良心何安，哈哈哈哈哈。”

許久，雲英漸漸收了笑聲，她正視章堂，緩緩說道：“姨丈，你可知，爹爹根本沒有要去告發的心思，你卻設計陷害，良心何安？”章堂想要矢口否認，可蔡雲英并不給他機會，轉而轉向章傑，一字一句道：“三哥，你又可知，鸾鸾那日跟我說不要為她求情，她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是下定了決心要求死。你說，我救麽？”

說完，章傑神情無比複雜，羞愧、瘋狂、自責、恐慌都充斥着，蔡雲英已經不想再糾纏，轉身離開。身後的章傑口中反複念着一句話：“為甚麽？鸾鸾，為甚麽？”

這個男人，到最後也沒想明白，他這一生究竟對這個最愛他的女人做了些甚麽。最後一滴眼淚落下，蔡雲英舒了一口氣。

女牢門外，淚痕已幹。她帶着燦爛地笑臉踏入門內。鸾鸾、柳姻姻和鮑若蘭被關在一處。見蔡雲英前來，鮑若蘭氣急敗壞沖着她喊：“你來做甚？看我的笑話麽？我告訴你，我即便是坐在這牢中，也比你這整日賣笑的妓子強百倍。”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扇在了鮑若蘭的臉上，錯愕、疼痛、屈辱奔湧而出，她盯着那個打她的人，一臉不可思議和憤怒，但那人身材結識，動起手來指定吃虧，她只得朝柳姻姻哭訴：“娘，這個賤婢竟敢打我，以下犯上，我，我要撕爛她的手。”

她說這話時，一手捂着臉，一手指着鸾鸾，眼裏滿是淚水，盯着鸾鸾不放，根本沒看到柳姻姻眼中的不悅。她默不作聲，而蔡雲英心中并未生氣，只是感嘆，為何到哪都有這種自作多情的人，還莫名的自負，教人厭惡。

蔡雲英當然自動将鮑若蘭忽略，何況鸾鸾已經替她出氣了，她見柳姻姻偶爾投過來的目光飽含愧疚，她鼻子一酸，沖着姨母行禮。柳姻姻見狀，忍着淚，伸手示意她起身，口中道：“雲兒，快起身，姨母受不起。”

曾幾何時，這也是一張慈愛的臉，總是會陪着母親聊天，看着自己和三哥玩耍，不時叮囑一句：小心些，傑兒，照顧好妹妹。只是，物是人非，為甚麽，都變了呢？她将禮行完，才起身道：“雲兒是晚輩，這禮您受得起。”

柳姻姻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蔡雲英便轉向鸾鸾，一句話又将這小牢房點燃，她說：“鸾鸾，你有了身孕的事，是否也瞞着姨母。”

果然，柳姻姻那同樣錯愕的表情已經替鸾鸾回答了她的問題，随即便聽見鮑若蘭嘶喊起來：“你，你，你這個賤婢，怎敢勾引三哥，還懷了孩子，不知廉恥。”說着要沖上去，卻讓鸾鸾掃過來的眼神給吓住了，此時，柳姻姻也回過神來，呵斥了她：“住口，別忘了，甚麽時候你都是大家閨秀，這樣子成何體統，丢了我章家的臉。更何況，鸾鸾原本便是阿傑的妾室，你身為正妻說話注意分寸。”

鸾鸾第一次用感謝的目光沖着柳姻姻行禮。這個挂名婆婆，似乎倒是從來沒為難過自己，亦沒與自己說過幾句話，在鸾鸾的印象中，柳姻姻大多數時間都在佛堂念經禮佛。行完禮後，她轉而對蔡雲英笑着說：“雲兒，你都知道啦。三哥告訴你的罷。”

蔡雲英點頭。随後她勸鸾鸾說只要她願意自己可以為她求情，鸾鸾卻表示，她已經做出了決定，不會改。柳姻姻在不遠處暗自嘆了一口氣，始終不置一詞，任憑二人自己商量。

說道激動處，蔡雲英的淚水又溢了出來，鸾鸾反而寬慰道：“好了，怎麽哭起來了。咱們那日說好的，反悔可是小狗哦。”蔡雲英強忍着淚水，知道自己再勸亦無用了，她如兒時一樣，一般時候沒主見，但下了決定心便難改變。

既然如此，那便随她罷。蔡雲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玩意，是一只陶瓷兔子，那是兩人初見時，蔡雲英送予她的見面禮。只是，鸾鸾看得出，這不是她原來的那只。原來那只被自己不小心磕到桌角，耳朵那掉了一小塊。如今雲兒再送她一只，分明是也做了決定。從小，雖然鸾鸾比雲英大，但許多時候都是雲兒帶着她，幫她做決定。如今，雲兒忍痛從了自己的決定，真好。

鸾鸾眼中滿是欣喜，将兔子放在心口。

“還是那只兔子，謝謝你，雲兒。我這一生，很滿足，很幸福。”

兩人隔着牢房的木頭緊緊相擁。許久，蔡雲英松開了鸾鸾，兩人相視而笑，特別燦爛。別過頭，她朝着柳姻姻又行了一禮：“雲兒，拜別姨母。”

柳姻姻這回沒有阻攔，待她起身，也笑着說道：“好孩子，是姨母對不起你們，我也快見到姐姐了，真好，到時候再請她責罰罷。雲兒，蘇大人，年紀終究大了些，不過你若喜歡，我會告訴阿姐，你很幸福。”

蔡雲英走過去，柳姻姻伸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就像她兒時那般，直到蔡雲英離開了牢房，她始終未曾為自己或者為了任何人而開口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