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完結(上)
及冠是為成人,太子及冠,是為皇家家事,也是國家大事。
冠禮當日,文武百官聚集在文華殿外觀禮,其中自也包括費家。
太子一身朝服,自殿外緩緩走來。她眉宇沉靜,通身氣質內斂,端的是天家威儀,鋒芒不露。
大殿之上,帝後居于上首,俱是一身嚴正朝服。只是比起皇帝的從容自若,皇後面上卻稍顯局促。
天家到底不同民間,一些儀式上的內容也稍有不同。
丞相為正賓,要為冠者進行三次加冠。首加冠,內侍奉上翼善冠,正賓獻祝:“吉月令辰,乃加元服。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首冠完畢,太子需易袍服出,回來後再加冠禮。此時內侍又奉上了皮弁,賓者再祝,太子需易皮弁服出。
及三加冠禮,內侍奉上的則是冕旒,賓者祝上“章服鹹加,饬敬有虔。永固皇圖,于千萬年”後,加冠算是完畢,太子最後一次易服,着衮服出。
至此,冠禮大致完畢。随後,賓者為冠者取字。宋晏儲是為皇家太子,此事不可能全然由丞相做主,如今讓他來宣布,也只是走一個儀式罷了。
丞相致辭曰:“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1]
太子之字,皇帝早已與丞相商議好,此刻順勢言明,“憑瀾”二字,讓位列的文武百官謹記心間,但料想未來,怕是也無甚人敢直呼太子之字。
加冠取字後,即昭示着成人。皇帝位于上首,看着下方的宋晏儲,神色平靜未有波瀾,他道:
“二十加冠,即為成人,朕賜你‘憑瀾’二字,也望吾兒,莫要辜負為父期望。”
此時的皇帝,也不過是再普通的不過一個父親,說出此話,也含着一個父親對孩兒深深的勸誡與期望。
宋晏儲叩首,大拜:“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望。”
皇帝微微颔首,皇後身為冠者之母,此時也不得不說些什麽,她扯了一抹笑出來,幹巴巴地說了幾句話。
宋晏儲神色平靜,再次拜過。
至此,冠禮結束。
丞相立于一旁,揚聲宣布儀式結束,孰料話剛說到一半,卻忽聽殿外傳來一聲高呼:
“且慢——”
朝臣一震,紛紛往外看去,只見一玄色朝服的身影大步而入,往上一瞧,正是今天稱病未能參加冠禮的譽王。
文武百官議論紛紛,皇帝居于上首,神色隐有不滿:“譽王這是做什麽?”
譽王面上是一貫的笑眯眯,聞言大步上前,在殿中央站定,躬身施了一禮,道:“臣弟有一要事要禀,不得已打斷禮儀,望皇兄恕罪。”
皇帝皺眉:“什麽事,竟比太子及冠還要重要?”
譽王笑道:“此事,正是同太子殿下有關。皇兄容禀。”
皇帝眉目沉沉,譽王已透出幾分蒼老的面孔上仍舊是一成不變的笑意,二人對視,互有角逐,誰都沒有落于下乘。
皇帝扣在禦座上的手緊了緊,神色一貫的沉凝:“太子及冠,是為家國大事,有什麽事,還是等冠禮後說吧。”
譽王笑眯眯:“臣弟覺得,這種事,需得有文武百官作證。”他環視四周,原本無辜的面上隐隐浮現了一份陰毒之色,瞧着異常的格格不入。他道:“畢竟,混淆皇室血脈,這般大事,總不能輕易放過。”
此話一出,朝臣瞬間嘩然。皇帝面色猛地一沉,怒道:
“簡直放肆!”
“大殿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污蔑太子,禍亂朝綱?”
譽王冷笑:“我看,妄想禍亂朝綱的,是皇兄吧。”
皇帝猛地一拍扶手,沉聲喝道:“聶磐在何處?譽王胡言亂語,不知所謂,速速将其押至大理寺獄,延後再審!”
聶磐立刻應是,殿外的禁軍蠢蠢欲動,譽王面上絲毫不慌:“本王勸聶統領三思而後行。”
聶磐眉頭微微一皺,譽王雙手負于身後,一派悠然自得:“聶統領合該為外面的禁軍手下考慮一下。”
聶磐想到什麽,臉色瞬間難看。
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小跑着過去查探情況,看清殿外的情況,臉色驟然一白。
皇帝得了消息,龍目緩緩置于譽王身上:“怎麽,譽王這是要造反?”
察覺到此時局勢的百官一時之間都有些慌亂,唯丞相立于上首,一片沉靜。
“皇兄這是什麽話?”譽王笑着:“臣弟不過是看不得祖宗先輩遭受蒙蔽罷了。”
“皇兄膝下無子,因此心中焦灼,臣弟理解。”譽王笑眯眯的,說出的話卻是讓殿中上下面色驟然一變:“太子雖為女兒身,但若當真是我皇家血脈,舉行一場盛大的成人禮無可厚非。雖說推遲了五年,委屈了點——”譽王話音猛地一轉,又笑道:“只不過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種,占着皇太子的位置,妄圖繼承我大宋宗祧——皇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怕是也會死不瞑目吧?”
“一派胡言!”
皇帝尚未出言,一個老臣已經迫不及待出口罵道:“太子之名,關乎國祚!譽王殿下如此出言污蔑,可有想過後果?”
宋晏儲回眸一看,神色稍異,竟是之前懷疑她有不臣之心的禦史大夫袁正誼。
一群老臣紛紛附和,另有一些朝臣面面相觑,神色頗顯遲疑。
譽王見狀輕聲笑道:“袁大人,本王既已出此言,那自是有所證據。”
袁正誼梗着脖子:“證據?老夫倒要看看,王爺是真有證據,還是僅僅是出于私心,欲置殿下于不義!”
譽王眸子微沉,看向袁正誼的目光帶着一閃而過的冷意。他輕輕一笑,看向皇帝:“皇兄,既然袁大人這麽說了,那臣弟帶來的人,想來也能上殿了。”
他雖是這麽說,卻絲毫沒有征詢皇帝想法的意思。殿外動靜不停,片刻後,一身着粗布麻衣的婦人顫顫巍巍地走進大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最終下跪行禮:
“民、民婦見過皇帝陛下,皇後娘娘。”
皇後看清了她面容,面色頓時一白。
譽王站在一旁,看着皇後的變化,輕笑道:“此人是誰,便不必微臣多說了吧?皇後娘娘?”
皇後手微微一顫,勉強道:“本宮不明白王爺在說什麽。”
譽王奇道:“這難道不是當年費家為皇後娘娘在民間找的産婆嗎?”
譽王此話一出,朝臣嘩然,原本有些搖搖不定的人見着那産婆後心中的天平也漸漸偏向譽王那一方。
譽王如此行事,又将當年的接生婆婆找了過來,怎麽瞧,都不是無的放矢啊。
譽王垂眸看向腳邊的婦人,道:“陳氏,且将你知道的,細細說來。”
皇帝高居上首,垂眸不語。
蕭淮立于宋晏儲身邊,本有些擔心她,卻見她神色沉靜,眸光清亮,心下一時了然。
那陳氏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眼高座上的帝後二人,随即又連忙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蠅地道:“民婦、民婦當年本是村子裏接生婆,一直就是為四周村子的産婦接生。直到有一天村子裏出現一個貴人,說是要找我們附近經驗最豐富的接生婆去伺候一位貴人,屆時會給民婦豐厚的報酬。民婦心中貪念錢財,又自認技術不錯,便、便去了。”
朝臣面目沉思,陳氏頓了頓,又舔了舔唇,有些結結巴巴道:“誰曾想民婦這一走,就是直接來了京、京城。而要民婦伺候的人,則是當今皇後娘娘!”
“民婦心中忐忑,又擔心萬一出了什麽意外恐怕會掉腦袋,就想要回去,但那些人卻是将民婦困在一個大宅子裏,不放民婦離開!”
“民婦一個婦道人家,在京城無依無靠,再加上他們說不管如何,絕不傷及民婦性命,民婦就信了,”
“後來進了皇宮,皇後娘娘和善可親,同皇後娘娘住在一起的那位夫人待民婦也極為和藹。民婦本以為只要孩子生下來,民婦就能離開。誰曾想那位夫人竟然是和皇後娘娘一同發作!”
朝臣默。這件事他們都知道,當年皇後有孕,祈求皇帝讓一同有孕的嫂子進宮陪伴,皇帝當年年近三十,膝下尚無一子,對皇後這一胎自是極為看重。雖說外臣內眷進宮留宿于理不合,但皇帝終究還是扛着朝臣壓力傳了費夫人進宮,一直住到二人生産完畢。
一臣子耐心不好,忍不住詢問出聲:“所以當年,皇後娘娘所誕下的,到底是個皇子還是——”
陳氏趴在大殿之上,雙手都在隐隐顫抖,聞言她一咬牙,篤定道:“是個男嬰!”
“民婦确認,當年皇後娘娘誕下的,是個男嬰!”
皇後身子一軟,險些維持不住儀态,癱坐在鳳椅上。
群臣屏息凝神,不敢出一言。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沉寂。
宋晏儲立于一旁,神色漠然地看着戲。
産婆說皇後當年産下的是個男嬰……但譽王卻說太子是女子……
一些老臣心下疑窦叢生,不願相信譽王的話,可面對這種情況,也實在不知道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譽王立于大殿正中,昂首挺胸:“既然如此,若要驗證太子身份,不若派人驗明正身——”
“胡鬧。”皇帝高居龍椅,垂眸向下,盡管是聽到這種消息,眉宇間也并無太大波瀾:“太子身份尊貴,代表我大晏的顏面。若因一些宵小的妄詞便要驗明正身,那我大晏皇室,成了什麽了?任人戲耍的猴子不成?”
宵小?
譽王心中冷笑,眸光越發陰沉:“既然如此,陳氏你且仔細想想,當年你為皇後娘娘接生的嬰孩,身上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特別之處?”陳氏喃喃片刻,忽地瞪大雙眼:“我想起來了!”
周圍人瞬間心中一緊。
陳氏道:“當年那孩子肩上,有一個胎記!”
“約莫四四方方的樣子,顏色并不深!”
陳氏此言一出,立于朝臣之列的費鄂頓時瞪大雙眼,脫口而出道:“青渟身上便有這麽一個胎記!”
“轟”的一聲,大殿之內險些炸了,原本心有顧慮的朝臣聽聞費鄂這“無心之言”,看向宋晏儲的眸光頓時變了。
蕭淮站在宋晏儲側後方,聞言也是忍不住看了眼宋晏儲後肩,心下一時不知該作何想法。
索性那陳氏說得是費青渟,否則若當真讓在座這麽多人都知道宋晏儲肩上有這麽一個胎記,蕭淮想想就不愉。
大殿之內一片紛亂,朝臣交頭接耳,目光時不時落在宋晏儲身上,又轉瞬挪開。
皇帝冷眼看着下方的嘈雜,目光移到陳氏身上,聲音低沉,并不高昂,卻讓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都說完了?”
陳氏結結巴巴道:“說、說完了。”
皇帝聞言,竟是輕輕笑了笑:“當年費家執意要去民間尋接生婆,朕就心存疑慮,如今看來,是早就做了打算?”
皇帝此話一出,不管費鄂神色如何,皇後卻是一顫,猛地跪伏在地,淚水盈盈的看着他:“陛下,陛下臣妾沒有!臣妾當真沒有想過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
不管那胎記是怎麽回事,也不管太子和費青渟到底誰才是她的孩子,這一瞬間,皇後腦海中閃過了無數的想法,最終是哀聲悲泣,将自己摘了出去。
皇帝垂眸看着她,久久未言。
這時,下方有朝臣開口道:“微臣聽聞今日費夫人亦在後宮,不若派人請費夫人前來?”
皇帝瞥了他一眼,是一個禮部老臣。
他道:“準。”
下人立刻去傳召。不消片刻,費夫人匆忙趕來。
哪怕是路上已經有人跟她說了是怎麽回事,可看到這般正式的場合仍舊是心中一緊。
“陛下。”她上前行了一禮。
皇帝揮手:“此番喚夫人前來,所謂一事。”
費夫人低眉颔首:“陛下請講。”
皇帝食指輕叩龍椅,眸光沉沉:“當年費夫人在坤寧宮臨盆,誕下的,是男是女?”
費夫人一頓,回想起剛才接引她的內侍說的話,費夫人心中隐隐有了想法。
她張張嘴,猶豫片刻後,道:“……回陛下,臣婦……不清楚……”
皇帝皺眉:“什麽叫不清楚?”
費夫人道:“當年臣婦早産,險些未能保全性命。雖說孩兒最終無事,但臣婦早在最後一刻便昏了過去,是以,未能聽到接生嬷嬷的報喜。”
又是昏了過去。
當年皇後生産便是昏了過去,沒有第一時間知曉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如今這位費夫人,也是這般。
事情一時又陷入了僵局。
皇帝看向陳氏:“如你所言,就是當年兩個孩子一同生産,不慎抱錯了?”
陳氏糾結片刻,支支吾吾應是。
皇帝移開目光。
這時,一臣子提議道:“不若傳喚當年屋內伺候的宮女?”
皇帝此時極有耐心,依言準了。
朝臣翹首以盼,卻沒人注意到皇後霎時間難看的面色。
一炷香的功夫後,出去傳喚宮女的太監面色難看地回來了:
“陛下,當年在娘娘和費夫人屋內伺候的宮女……全都沒了。”
皇帝眉頭一挑,饒有興致問道:“沒了?”
那太監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後一眼,低聲道:“那些宮女都、都犯了事被、被娘娘……杖斃了。”
杖斃……
一瞬間,衆臣看向皇後的目光都帶了些異樣。
一國之母生産是多大的事,身邊伺候的宮女多多少少也不下于十數人,再加上費夫人身邊的宮女……竟然都杖斃了?
這若說皇後不是做賊心虛,都沒人相信。
皇帝目光換換移向皇後:“皇後?”
皇後汗如雨下,她艱澀開口:“陛下……臣妾,那些宮女有些品行不端,有些辦事不利……臣妾,臣妾不放心她們在太子身邊伺候……就、就小懲大誡一番,沒想到……”
“沒想到,那些人全都沒命了。”皇帝悠然接話,皇後擡頭,泫然欲泣:“陛下……”
皇帝擡了擡手,皇後頓時不敢再多言。
他環視四周:“衆卿,可還有什麽話要說?”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啞然無聲。
費鄂垂首立于一旁,目光卻隐晦地沖皇後身邊的玉柳使了個眼色。
玉柳咬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奴婢有事要禀!”
“說。”
玉柳道:“陛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她曾和費大郎君滴血認過親!”
衆臣嘩然。
玉柳緊接着道:“而且,而且兩滴血液,溶了!”
“這是奴婢親眼看到的,還請陛下明鑒!”
皇後雙眸瞪大,震怒出聲:“你個賤婢——”
“皇後!”皇帝厲聲喝道,皇後聲音戛然而止,只一雙桃花眼怒瞪着玉柳,幾欲噴火。
好,很好。
她的心腹宮女,背叛了她。
玉柳吓得瑟瑟發抖,可她也沒辦法啊。她是娘娘的陪嫁丫鬟,可她也是費家的家奴啊!
她自己在宮裏,費家鞭長莫及,可她還費家還有父母親人啊!
她能怎麽辦?
事情發展到這個時候,幾乎成了一場鬧劇。
費家,和皇後反目。
底下的人也不知此時是該專注看戲,還是為這複雜的發展感到頭疼。
皇帝沉沉嘆了一口氣,沒再看皇後,只回眸看向譽王:“所以,事到如今,譽王認為該如何?”
譽王一副恭敬的姿态:“既然非皇家血脈,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念其不知情,饒其一命。”
周圍倒吸一口冷氣,宋晏儲位列一旁,一言不發,好像這場風波的主人公不是她似的。
皇帝垂眸,良久沉沉吐了一口氣:“譽王說得有理。”
譽王聞言一喜,文武百官頓時大驚。
皇帝緊接着道:“既然如此,褫奪譽王封號,貶為庶人,流放嶺南。”
譽王臉上的笑還沒挂上片刻,聽聞此言面色一陣扭曲,他眉宇沉沉,臉上一貫的笑都挂不住:“皇兄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皇帝碾着龍椅扶手,眼睑微斂,神色端肅沉靜:“當年皇後臨産,雖與費夫人一同生産,但二人兩間屋子相隔甚遠。一個在坤寧宮主殿一個在西暖閣。且坤寧宮上下禁軍嚴加把守,時刻不停地盯着,如何能弄混?”皇帝看向聶磐:“聶卿,當年皇後臨産,坤寧宮守衛,可是你負責的?”
聶磐躬身應是:“當年皇後臨産,屬下一直帶人奉命守在乾清宮內外;後來殿下出世,每日時刻盯着殿下的人便有不下三人,臣敢保證,殿下從未離開過臣的視線範圍之外,更不要說弄混孩子了!”
皇帝神色淡淡:“這皇宮,是朕的皇宮;孩子,也是朕的孩子。朕還能分不清,誰是誰不成?”
“再者,太子出世,太醫院每日三次請脈問診,若太子當真被調換了,太醫院的人,都是一群瞎子不成?”
此時不僅是譽王,費鄂臉色也不甚好看。唯有皇後,怔怔愣愣,不知在想什麽。
譽王雙手緊握成拳,咬牙堅持:“皇室血脈何其嚴肅之事,豈容陛下一面之詞決定?若這其中有意外,陛下可對得起列祖列宗?”
皇帝只道:“譽王,朕是皇帝。”
他是皇帝,他說什麽,便是什麽。
他不是那等平庸無能,對于朝廷毫無掌控力的昏君。
不說媲美先祖,德高三皇功蓋五帝,但大晏上上下下,确是在他掌控中無疑。這種情況下,譽王揪着太子血脈不清這件事又能怎樣?莫說是太子,就算是一民間農家子,他若要認作義子傳以大統,誰又能說一句不是?
皇帝此話一落,大殿之內陷入了沉寂。譽王面色陰沉,一開始的游刃有餘全然不見。
君為天,皇帝此言一出,他就是再揪着宋晏儲的身份不放,恐怕也是無可奈何。
他深吸一口氣,冷笑道:“皇兄若一意孤行,臣弟也無法。只古往今來,只有男子方可繼承宗祧,太子身為女子,又怎可繼承大統?”
皇帝卻并未回答他的話,只看想一旁的陳氏,問道:“陳氏,你确定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陳氏顫抖着聲音說是。
皇帝又道:“你又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掉腦袋的?如今在朕的面前,若你願如實交代,你若情有可原,朕自會饒你一命。可若你執迷不悟——”
皇帝話還未說完,陳氏就猛地擡頭,哭着道:“陛下!民婦求陛下做主啊陛下!”
皇帝道:“說。”
陳氏哭哭啼啼,終于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将事情的起因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
同宋晏儲的猜測相差不多,當年陳氏離開皇宮,得到了費家如約給他的珍寶和一處大宅子。只不過陳氏雖說出身小門小戶,但小門小戶的腌臜事也不比高門大戶少多少,尤其是她技術的确不錯,為鎮上的一些地主鄉紳家的夫人也接過産,更是見慣了一些人家為了生出個兒子所使的手段有多離譜。
皇後和費家雖未為難她,但陳氏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住進宅子的當天夜裏就帶着東西跑路了。
事後她坐了一個商人的車隊,也不敢回去,索性身上錢財不少,夠她傍身,就到了一個極為偏僻的小鎮上,重新開始生活。
她手上有銀錢,接生技術也不錯,道是頗受當地百姓尊敬。索性又在那邊重新嫁了個人,生了個兒子。
本以為一輩子就能這般安安穩穩地過去,卻不想沉寂了二十年,最後竟還是被人找到。
譽王喜歡斬草除根,僅僅只是太子的女兒身并不足與将其置于死地。但若她并非皇室血脈,那譽王想要除掉她,就輕而易舉了。
可陳氏帶來的消息并不讓他滿意,太子雖為女兒身,卻的的确确是皇帝親生。譽王不願放棄這個機會,又查到當年參與進去的宮女都已死絕,就拿着陳氏的丈夫和兒子威脅她,讓她今日在朝上說出這麽一番話。
可終究只是普通百姓,面對皇帝,哪怕面上再強行控制,心下早就慌亂的不成樣子了。如今皇帝這麽一番保證,自然是聲淚俱下,萬般委屈,全然吐出。
皇帝聽她的話,最終只問了一句:“方才譽王的話,你怎麽看?”
譽王的話?陳氏一愣,尚未明白過來。可她素來聰明,要不然也不能僥幸躲過費家的暗殺,再聯想此時情況和譽王的用意,一瞬間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她看着一旁的宋晏儲——那個當年她親手接生出來的人,咬牙道:“陛下,陛下!臣婦有一句絕對是真的,太子是民婦親手接生的,民婦确定,是男子無誤!”
那些老臣面色終于和緩了下來,與之對比的,則是譽王驟然難看的臉色。
他面色猙獰:“好,好!”
“陛下是執意要讓一個小女娃娃承襲皇位?”
皇帝尚未說話,就聽外面傳來細微的動靜,随即一個內侍上前兩步,在劉大伴耳邊說了什麽,劉懷銀面色一凝,又轉述給皇帝。
外面刀刃相交的動靜大殿內聽的一清二楚,一時之間群臣都有些騷動。譽王看向上方的皇帝:“皇兄,臣弟不願大動幹戈。一個女娃娃繼承宗祧古往今來從未有之,還望皇兄,仔細考慮。”他刻意加重了後面四個字。
皇帝聞言卻是輕笑,仿佛絲毫沒有被外面的情況所影響:“譽王,你這是在威脅朕?”
譽王默然不語,一雙平日裏總是含笑的眸子此時滿滿的都是野心勃勃。
皇帝道:“就憑你?”
“憑你在江南多年經營所攢下來的那些私兵?還是憑你構陷岑家,所接管的平州軍隊?”
皇帝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譽王身上。
江南科舉舞弊,還有岑家遭遇構陷一事?都是譽王的手筆?
想到上次科舉有多少學子白費了幾年的努力;想到岑老将軍一輩子忠心耿耿卻被人陷害至此、家中只餘一孫還淪落小倌館險些被人欺辱,衆臣心中就一片怒火。
譽王尚未說話,就聽大殿之外一道清潤的聲音緩緩傳來:“自然是憑在下。”
大殿之外,一身着白色衣衫的男子緩步而入。那男子身形瘦削,面容清潤溫雅,舉手投足間都是數不盡的溫柔。
男子踏進殿內,對宋晏儲颔首一笑:“太子殿下,許久未見。”
宋晏儲也是微微一笑:“許久不見,驸馬倒是一切如舊。”
朝臣本對這忽如其來的人尚有些疑惑,聽完宋晏儲的話一些人仍舊不解,一些人卻是猛地想到了什麽,眉頭猛地一凝。
驸馬?臨安長公主的驸馬?
可那人——不是死了嗎?
譽王不顧周圍人心中的狂風暴雨,只看着皇帝,笑道:“皇兄,識時務者為俊傑,若你考慮清楚,咱們還能心平氣和的談談。”
皇帝卻看都沒譽王一眼,轉眸看向驸馬,沉吟片刻道:“朕若所猜不錯,閣下當是北涼國二王子?”
皇帝此言一出,大殿內又是倒吸一口冷氣。看向驸馬的眸光也帶上了一絲驚愕與複雜。
驸馬輕搖折扇,笑得溫文爾雅:“正是在下,皇帝陛下好眼力。”
皇帝淡淡一笑。他哪裏是好眼力,只不過是推斷出來的罷了。
駐守邊關的将領有許多,可譽王不對別人出手卻偏偏對根基深厚的岑家出手,要說沒有原因,那是不可能。
皇帝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譽王可能同北涼國有染。
北涼雖是一國,但實際上面積小得可憐。它位于大晏以北,而且更加不幸的是,它周圍是被長狄部落環繞住了的。
就這樣,南面是大晏,其餘三個方向是長狄,北涼處境可謂困難。
尤其北方天氣惡劣,其境內那些土地根本不夠自給自足,更別說還有長狄那些搶劫慣犯,生活更是難過。
只不過難過歸難過,于大晏而言,他們可悲,卻也是極為可惡。
北涼處境困難,但好在他們身在北方草原,養馬馴馬之術可謂一絕。是以每年朝廷都會用糧食與其交換馬匹。
可盡管如此,北涼境內的糧食依然只能供應小部分人,剩下的人無可奈何,為了不餓肚子,則是成了馬匪,搶劫邊關各地的人。
大晏雖說惱怒,但畢竟還需要北涼的戰馬,北涼那邊又咬緊牙關說那些人都是民間自由組成的,他們絲毫不知情。大晏也拿它無法。
若只是這般,倒還不算太麻煩,只是幾十年前來駐守平州的将領發現北涼有些蠢蠢欲動,似乎不僅僅是滿足于靠戰馬和大晏交換糧食,他們更想要直接侵占這一片土地,自給自足!
大晏又怎能同意?二者展開一場戰役,北涼不出意外地慘敗。皇帝又派人在平州加駐兵力,這些年來北涼也一直安分守己,本以為他們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卻沒想到,他們竟是打入了內部。
之所以解決掉岑家,只怕也是因為岑家駐守平州,對他們來說是個不小的困難,可若是解決掉岑家換上他們的人,那他們從平州城經過,豈不是如入無人之境?
又想起驸馬了在京城多少年,不由感嘆罷了計謀之深遠。
皇帝嘆道:“江南,平州,如今又跟北涼扯上了關系,譽王,倒是朕小瞧你了。”
驸馬道:“皇帝陛下,如今京城內外,已全然被我北涼軍隊包圍。陛下不若幹脆一些,直接寫下退位诏書,屆時您在行宮頤養天年,也免得大晏京城血流成河,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畢竟,下臣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實在不希望看到她如此不堪的一面呢。”
驸馬笑容溫文爾雅,一副翩翩君子風範。然殿外兵戈相交的嗚鳴聲卻是讓所有人心中一顫。
殿內氣氛一瞬間冷凝到了極點。
聶磐一手握住劍柄,身子隐隐呈護在皇帝身前的姿态,殿內的侍衛也是面容沉肅,絲毫不懼。
緊張的氛圍一觸即發。
皇帝卻是兀地放松了身子,緩緩往背後靠去。他嘆了口氣道:“譽王,朕本來是給過你機會的。若你收起野心,當一個閑散王爺,朕不會容不下你。偏偏……”他搖了搖頭。
譽王冷笑:“不必多說!既然陛下堅持,那——”
正在此時,忽有一戎裝男子沖破阻攔,疾步走向驸馬身邊,低聲說了什麽。
驸馬臉色驟變。
他擡眸看向宋晏儲,神色驚疑不定。
平州軍連破北涼三城?
怎麽會?!
平州軍、平州軍此時應該是在他們的掌控之中,怎麽會——
岑蘊和?
那個岑蘊和!
譽王聽到消息也瞬間僵在原地,随即猛地意識到什麽,愕然看向宋晏儲:“是你——?!”
宋晏儲淡然含笑。
驸馬臉色難看,難以維持一貫的溫潤神色。譽王心中驚慌失措,又對上驸馬的視線,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快!咱們快動手!”
“不必管北涼如何了!此時你助本王登基,屆時北涼所丢的城池本王定一分不差的還回去!”
驸馬暗自咬牙,幾乎控制不住要甩開他,罵他是蠢貨!
北涼那邊都出事了,京城這裏,皇帝又怎麽可能不設防備?
驸馬看他猶如在看傻子,但無奈現在騎虎難下,哪怕心中惱怒,驸馬也知道只有拼上一拼才有希望——
驸馬沉着張臉,一聲令下:“動手!”
一息,兩息,……
令已下達,外間卻許久沒有絲毫動靜。
驸馬心中驀地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見大殿之外一男子身着戎裝,大步而入,跪在大殿之內,朗聲道:“末将蕭悟,見過陛下,太子殿下,大将軍!”.
驸馬眼前一昏。
蕭悟,西州軍副将。
他在這兒,那豈不是——
驸馬和譽王臉色煞白。
這一場戰役,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皇帝高坐明堂,面上不顯,自有一股帝王威儀。
他沉聲把方才驸馬的話全還給他:“二王子,若是北涼願意及時撤兵,北涼國都,或可保存。”
驸馬雙腿一軟,雙眼緊閉,無力地癱倒在地。
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