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啓門,寒氣盡數湧了進來,風聲雪聲繞過江穗的身後,叫她忍不住打了小哆嗦。
前邊的大丫鬟壓低了嗓音問她:“可是穿少了衣裳?一會兒大奶奶念經時,你悄悄從後門回去添件衣裳再過來。”
江穗剛想出聲拒絕,又聽見她說:“別怕,大奶奶心善。你仔細些莫要把寒氣過給了主子們才是。”
江穗垂着頭應下,手裏捧着新裁的衣裳跨進了屋內。
屋子裏的地龍燒得極旺,暖烘烘的,卻也到不了門邊。
江穗站着的那處恰是風口,凍得她連指尖也泛了紅。
“你就是江穗吧?好孩子,過來。”大奶奶手裏抱着湯婆子,朝她招了招手。
江穗見屋裏衆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心裏不由一緊,慢慢挪了步子往前邊去。
等到了大奶奶跟前,江穗記得方才大丫鬟的叮囑,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跪在她面前:“奴婢謝您大恩。”
大奶奶嗯了一聲便叫她起來了:“你是個好的,可惜了…”
她嘆了一口氣,轉了轉手裏的迦南佛珠便不再提:“日後好好在屋子裏侍奉便好。”
大奶奶擡頭:“翠兒。”
翠兒上前來脆生生應下:“诶,奴婢在。”
“把她帶下去,添件衣裳吧,冬日裏穿的如此單薄,小心凍壞了身子。”
翠兒應下,就想拉她走。
江穗站了起來,擡頭之時一對水汪汪的杏眸露了出來,雪白的肌膚叫見慣了美人的大奶奶都心下一驚。
她捏緊了手裏的佛珠,喚住了她們:“等會。”
江穗偏過頭來,小心翼翼地開口:“大奶奶,還有什麽吩咐的嗎?”
大奶奶見到她這副模樣,頓時把話吞進肚子裏了,她搖了搖頭,只叮囑一句:“見到家中的老爺公子們,記得守規矩。”
江穗手上微微一頓,颔首應下:“奴婢知曉了。”
許家家底雄厚,這處宅子也是極大。
穿過大院,來到下人房裏,都過了一刻鐘。
同屋的翠兒早已替她鋪好了床褥,她轉過頭來,眉眼彎彎:“日後咱們就是一個屋的姐妹了,別客氣。”
江穗腼腆地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她還沒多說什麽,就被翠兒一下拉着坐了上去。
“诶,你怎麽進府裏的啊?我從小就被人伢子買進來了,是簽了死契的家奴。”
翠兒搖晃了腳:“不過咱們大奶奶信佛,對待下人好得很,在許府一輩子好像也不錯。”
她轉過頭來看向一言不發的江穗:“你呢?”
“我啊…”江穗微微抿着唇,小聲開口:“我是上個月被爹爹賣進來的,簽了十年。”
翠兒習以為常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這大院裏被家裏人賣進來的多了呢,不過像你這麽水靈的姑娘倒是少呢。”
見翠兒并沒有刨根究底,江穗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這三年來,娘親的死,爹爹染上賭瘾,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叫她不忍回頭再想。
江穗強打起笑來問她:“咱們哪時候再去院子啊?”
“早着呢,咱們啊,不大能近大奶奶的身,便只能在夜裏在屋外守着。”
“一會兒咱們早些吃完飯還要趕過去收拾。”
翠兒搓了搓手:“這天,真冷的慌。”
江穗看着自己凍得紅的指尖,長睫微垂,掃下了一片陰影。
“是啊,真冷。”
可卻是這三年來,她穿得最暖和的時候了。
上月她進府前,那時雖沒現在這般冷,卻也是打霜的時候。
她穿着短了一截,打了三個補丁的衣裳站在風口處瑟瑟發抖。
身旁面容消瘦,滿眼渾濁的爹扯着她朝一旁的行人叫賣。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着探究,鄙夷,還有孟浪。
一個喝醉了酒的壯漢上前來拉扯她,撲面而來的惡心感讓江穗止不住的尖叫。
可下一秒,那壯漢便被人一下甩了出去。
江穗身子發抖,牙齒咬緊,才不至于叫眼淚不聽使喚得往下流。
一片氤氲間,她仿佛看見了一個俊美少年,轉過頭來,聲音有些吊兒郎當,可卻讓她一下就心安。
“沒事吧,姑娘。”
江穗那時已經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她咬緊牙關,擡起頭來朝着他搖了搖頭。
下一刻,卻還是被身旁的爹爹一把扯了過去。
她聽見爹爹說:“公子,既然您喜歡,那就買了回去吧。”
“她雖然年紀小不回伺候人,但是可以慢慢教啊。”
“您瞧,您已經趕走了一位客人了,總要讓我們這些庶民有口飯吃吧。”
救了自己的公子卻被自己爹爹當作肥客宰,江穗心下一驚,嘴裏喃喃:“不要…”
她性子向來軟弱,身子也不大好,爹爹把娘救命的錢拿去還賭債的時候,她縱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被他踢了幾腳,沒能護住那錢。
而等到爹爹要把她賣了時,她謀劃了幾個月,等到最後跑出去後又被抓回去,足足被打了一頓結實的。
可是這次,她卻發了狠,不想讓帶着善心想幫助自己的公子落入他的圈套。
江穗一下咬住了自己爹爹的手。
他厲聲尖叫,在江穗看來,像極了一只被開水燙的死豬。
江父一巴掌打在江穗臉上,江穗吃痛松開,身子踉跄着險些就要摔了下去。
公子一把拎着她的後領把江穗給提了起來。
這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能說有些粗暴。
可江穗心下還是一顫。
面上挂着的淚已經幹了,她顫顫巍巍的擡了眸子看他。
瞬間,公子便往後退了兩步,扔給爹爹一些碎銀子。
又吩咐了身邊人:“把她帶回許家。”
江父撲在地上撿起那些碎銀子,護着寶貝一樣塞進懷裏:“謝過公子,謝過公子!”
他一把将她推到前邊,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就像是他從未生過這個女兒一般。
翠兒推了推她:“在想什麽呢,心不在焉的。”
江穗一下便回過神來了,她搖了搖頭:“沒什麽,就在想一個大恩人。”
“恩人?”翠兒沉思着點了點頭:“恩人确實該放在心裏惦記着的。”
“不過咱們還是快點去大奶奶屋裏吧,若是再不出門就比平常晚了。”
江穗眨了眨杏眸,将袖口往裏塞了一截,就跟着她往外邊走了。
許府院大,她走在裏面還是認不清路,便只低着頭跟在翠兒身後往前走。
突然,翠兒停了下來,江穗一下沒收住腳,撞到了她的背後。
還未等她問出聲,面前就響起一陣腳步聲。
江穗垂着腦袋,跟着翠兒一起微微俯身,等着主子經過。
兩個公子身量颀長,投在地上一片陰影,經過她們後還帶過了一陣寒風。
“五弟,莫要再貪玩了,否則下回連我都救不了你。”
“嘻,謝謝大哥了,還有,我這哪裏是貪玩,分明是…”
聲音慢慢遠了,這時江穗才松了口氣往那處瞧了一眼。
公子們正到了轉角處,其中一個腰間玉佩随着步伐抛出個弧度來。
江穗看得真切,與那買她的公子腰間的佩玉如出一轍。
“江穗,江穗?”
江穗轉過頭來,有些疑惑。
翠兒看着她這出神的模樣嘆了一口氣:“別有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了,那兩個公子,可不是咱們這些人能肖想的。”
江穗擡頭,對上翠兒的眼睛,頓時把想要解釋的話吞進腹中。
她溫順的點了點頭,聲音如涓涓細流:“我曉得的,咱們走吧。”
翠兒見她卻是沒這心思的,也對自己方才說的重話有許愧疚。
她支支吾吾了兩聲卻還是沒說出口,便也閉嘴緘默,把方才發生的事扔在了一邊,不去再想。
如翠兒所說,在大奶奶憐惜底下人,便是守夜,也會在外邊給他們燒一盆炭。
等到回自己屋裏後,她們反而覺得有些冷了。
江穗躺在有些涼意的床褥時,她卻又不那麽困了。
她側着身子,将臉對着牆,身後是翠兒平穩的呼吸聲。
江穗把右手枕在腦袋底下,左手微微合起,放在胸前。
她想起那日就她于水火之間的公子,一襲紅衣在他身上絲毫不顯女氣,反而奪人眼球得很。
江穗又想起昨兒夜裏,那玉佩上镌刻的花紋印在她的腦海裏。
她垂了垂眸子,頓時面上一片緋紅。
“睡吧…”
江穗輕聲對自己說,她慢慢阖上眼來,呼吸聲愈發平緩。
夢裏,有娘親抱着曼陀羅花朝她笑,也有外祖父握着她手教她讀書識字。
江穗睡顏也帶了笑意。
她輕聲喃喃着。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