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只崽
“小星是誰?”裴博士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但他還記得他被倒塌的建築砸暈之前,陸映白問的那個問題。
陸映白沉默了半晌。
之後他一字一句的說:“我現在就去抓蟑螂。”
小星卻連忙出聲提醒:“阿爸你冷靜一點,那可是有三米高還會飛的超大蟑螂。”
裴博士聽見這道聲音時明顯愣了一下。
“智腦?”裴博士有些猶豫的反問。
“看樣子你的腦子被醫療艙治得很好,我指的是你上一次腦子被切碎了一半過後的那場治療。”陸映白語氣裏的冷漠太過明顯,那些隐藏的惡意也随之流露而出。
“你甚至不記得,你自己親手創造出的生命的名字。”
裴吉嘴巴幾次三番張開又合上,最後還是說道:“我以為開啓自毀程序的他早就不存在了。”
陸映白原本因勞累而顯得低沉的聲音突然變得高昂起來:“那你是不是還要順帶懷疑一下,就是因為他沒有徹底銷毀成功,所以蟲族才依然存在。”
“我沒那樣想,我認為你現在需要冷靜。”裴博士皺起了眉毛,對于他來說,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
牆塌、昏迷、然後睜開眼。這樣的一套流程結束後,裴吉卻猛然發現,原本能平穩和他對峙,甚至能占據上風的青年,已然變得尖銳起來。
為什麽?
裝載武器過後的戰鬥系統,可不會留下任何一個完整的蟲子屍體。
裴博士能看見的,依然只有那仿佛擡手就能碰到外太空的破爛星球。
大氣層早已消失,裴吉甚至有一種自身的一切都暴露在外的恐慌感。
但相比于此,他的精神依然被陸映白隐約的變化攝住。
“我冷靜不了,一點都沒法冷靜。”陸映白對機械生命沒有任何歧視,但宛如一個真正的機械一般,不知疼痛,不知勞累,不知疲倦的持續戰鬥兩天兩夜……
這對他的精神來說,依然是一個極大的沖擊。
“發洩才是我現在真正需要的,這種發洩不是戰鬥,而是我持續經年的職業能力表達……”他喃喃自語。
但又很快回過神來,重歸尖銳:“相比于我現在這個狀态,我以為你更應該做的是回答我之前的那個問題,而不是來關注我現在的狀态。什麽都該有個先來後到,不是嗎?”
這句話隐喻着,陸映白同樣尊重裴博士這個小星的前爹,這是出于個人修養層面的禮貌,只是這種禮貌并不影響他對這位前爹本身就有着很大的意見。
“你先告訴我,你有後悔過創造出小星嗎?”
裴博士依然沉默。
在這種沉默中又過了一會後,原本并不想加入話題的小星主動出聲:“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問父……沒有必要問裴博士,它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小星訴說着自己的心理:“就算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沒有被創造出來,裴博士是不是就不會面對那種,被星際人民逼着要求他毀掉我的狀況……”
“但是、但是阿爸,那些都不重要了。”小星甚至已經快要回憶不起來,他思考那些東西時的心态。
小星加重了語氣,以示認真:“重要的是你,是你現在的狀态,是你現在的精神問題,是你還能不能回想起,兩天之前你還說要去換一個能防水的新手機。”
“這是星際時代,這是我過去生活的世界,但是他不是阿爸的世界。小星知道您是因戰鬥系統才活下來,但是您不應該因戰鬥系統而深入這個世界的災難。”
小星無法在此刻将一絲一毫的目光分給裴吉,小孩全部的目光都放在陸映白的身上,他的眼裏只有阿爸:“那些災難不屬于您。”
陸映白所有難以言語的情緒,在這一刻都被安撫了。
被一個不是人類的,在之前甚至需要他耐心教導、指引的幼崽。
“抱歉,吓到你了。”
青年以裴博士未曾想過的理所當然的态度,去向智腦道歉。
裴博士無法理解,但好像也不是那麽無知。
就像他獨自一人待在這顆星球的那一年零三個月零十七天,他能分得清楚每一個金屬人偶和自衛裝置,并給他們做了編號。
而其中一個在冠部位置特意點了紅漆的自衛裝置,就是他最喜歡的那個。
“0128,聽到請回應我!”裴博士提高了聲線,大聲喊道。
“提示:我就在您的身邊,請低頭。”
裴博士猛然低頭看去,就發現了那熟悉的一抹紅漆。
受武者青年強烈情緒沖擊到的中年男人,突然輕松了很多,就像是心髒落回原處。
他也開始磕磕絆絆的回應起了那個還沒正式回答的問題。
“我不後悔創造出智腦,并為他賦予那個大衆到不能再大衆的名字……我…覺得,也許更應該說的是,我一點也不後悔創造出智能生命。”
他說的磕磕絆絆,以一個中年人的形象訴說着這些形象時,有一種尊嚴被踩在腳下的可憐感。
但陸映白卻像是察覺不到一樣,冷然注視着他。
“我只是,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做好迎接一個獨立生命個體的準備。”
“所以你就理所當然的把他當成了工具嗎?”陸映白沒再說那些刺耳的話。
但裴吉還是很确定,這個青年下半部分的話應該是:所以你也就理所當然的,因為外界的壓力,沒有任何自我的選擇妥協,然後放任他開啓自毀程序嗎?
“我只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很多很多的莫名其妙……”
“那已經是三年之前的事了。”裴博士這樣說着。
一年多未曾見過同類的男人,面對 陸映白的時候,甚至不知不覺的表現出了委屈。
“人會畏懼自己的一切都猶如程序一般,能被非人随意篡改……這是很正常的事吧?”
“而且誰能保證,編輯現實之舉……”不會讓世界本身崩潰。
“砰——”
裴博士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陸映白一拳頭砸中了臉。力氣不大,只讓裴博士微微偏開腦袋。
陸映白無視了這一切,他不再與随着科技和文明發展而逐漸喪失人性成長的星際人對視。他只是在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小星說着:“被打上父親或是阿爸此類标簽的人,可以有屬于個體的任何小性子的行為……”
就像是他之前的情緒難以自控,只是即便難以自控,陸映白也依然将其控制在一個合适的範圍。
“但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任何長輩都應該有自己即将落後于其一個時代的認知。只是在徹底落後之前,即将落後的落後者也必須承擔起父親的責任。”
“如果害怕什麽,擔心什麽,那就讓自己強大到足夠直面那些。”
而不是說因為害怕,因為注定落後一個時代,就自顧自的逃避。
陸映白喜歡幼崽。
作為談判員的他總是需要面對不同的觀點。截然相反卻又各執己見,那些場面不勝枚舉。
他在思考中成長,并希望能将自己所取得的成長交給後來者——一個新的生命。
但他又讨厭同類中的幼崽,所遇所見的每一個同類幼崽給他帶來的感受都是嘈雜,混亂,尖叫,以及沒有任何自我控制能力的吵鬧。
于是他看上了養崽這款明确标明了所有幼崽都不是人類的游戲。
在游戲上線并推出實景體驗功能之前,這款游戲已經有了很多正向反饋。
譬如幼崽的成長直觀可見,玩家從來不是通過固有程序引導崽崽,幼崽的回應也不是單純的指令……
一切的一切都在給出一個認知,那是真實。
于是陸映白就自發将小星當成了一個獨立生命的存在。
所以他理所當然的告訴同事,自己有了一個孩子,而在老板發現事實後,又從容給出孩子只是游戲角色的答案。
一個是他主觀認為的事實,一個是客觀結果。
他早就做好了面對自己的孩子被別人定義為虛假的局面。
結果卻被游戲的一系列功能創的死去活來,并确定自己家崽原來真的是星際時代的智腦,而不是什麽游戲裏的卡牌。
甭管其他玩家是不是也經歷了這些——指探索這種陰險東西。陸映白格外在意的是,小星明明能不必經歷糟糕就可以得到正确引導的成長,結果卻因為裴博士這個創作者的無能,而經歷了自毀,那是實實在在的自我滅亡。
把一切只當成游戲的陸映白是這樣想的,真實遇見了裴博士這個人以後,他也依然是這樣想。
陸映白想說的是:阿爸可以治愈小星,阿爸也可以教導小星,可無論阿爸再怎麽強大,再怎麽能給崽遮風擋雨,也沒法将那些不美好的過去全然毀去。
小星想起來的時候,也依然會不開心吧……
不管情緒到底能有多複雜,陸映白給了裴博士一拳以後,又說了一切自己想說的話,之後情緒也徹底平複了下來。
他也沒道歉,裴博士也沒敢讓他道歉,只是小心翼翼的聽陸映白說,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天兩夜。
同樣也表明了,小星之前利用通訊對外發出的求救信號全都沒有得到回應這點。
這本應該是讓人難過的信息,結果轉眼裴博士就有些怔神的說:“那并不是求救信息。”
“當事情糟糕到無可挽回的時候,所謂的求救信息指的只會是通知。通知外界,表明這顆星球即将毀滅,也通知新聯邦邊境防線需要提高警惕,防止随時都有可能入侵的蟲族。”
“另一方的反應,要麽是派人過來索敵,觀察具體情況,好做好更加精準的防備,并努力嘗試反擊。要麽就是開啓戰艦,把這顆注定會滿是蟲子的星球直接炸掉……”
陸映白的眼睛越睜越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