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夏天入的東宮,轉眼過去半載。江南道五十四州貪污案,也時隔多月,在冬日悄然降臨之時,迎來了結案之期。
自從肅王的狐貍尾巴暴露出來之後,太後便顧不上出手教訓我。在加上東宮在陳良媛的治理下盡然有序,更犯不着我操心,我便更樂得清閑,整日悠哉悠哉,除了不定期入宮陪皇後聊聊天以外,就時不時上街轉悠轉悠,或者去莊子裏住上幾日。
天氣變冷後,我更是整日泡在湯山的溫泉莊子裏。臨近結案,是李祯最忙的時候,我不喜歡打攪他,便一個人帶着吉祥和甘琴到溫泉莊子裏來躲懶,小住上十天半個月。
李祯偶爾會來陪我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匆匆趕回去。他每次都能帶回來新鮮的八卦,都是些宮闱秘辛。
比如說,肅王的事兒并沒有鬧到明面上,太後順着我說的那句“可能與外夷有關”,找了個頂罪的,結果很湊巧,官府還真的在蘇杭一帶抓到了幾個敵國的細作,搞得李祯又跟着忙了好一陣子。
不過陛下心裏跟明鏡似的,找了個理由把肅王實質上軟禁了,結果太後又去乾清宮大鬧了一場,最後不了了之,陛下迫不得已在這件事情上把肅王摘得幹幹淨淨。
親媽鬧起來,就算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也奈何不了。
真是一家子糟心破爛事兒。
我送去肅王府的越琳琅傳回消息,說是肅王好像并沒有被這件事所影響,也沒表現得心情有多壞,還是跟以往一樣。被軟禁在王府的時候,閑得無聊,便多飲酒作樂,讓美人相陪。
也正因如此,越琳琅在肅王跟前露了臉,并很迅速地得了寵,成了肅王府中妾室中正當紅的那一位。
我覺得肅王一點兒大難臨頭的樣子都沒有,瞧起來有些不太對勁兒。他是真覺得太後能保得住他?還是說,他還留有後招?
我把消息傳給了李祯,李祯略微思索片刻,又笑着揉了揉我的腦袋,讓我不要擔心,他來解決。
我便繼續在莊子裏快活逍遙。
*** ***
溫泉莊子占的這個山頭都是我買下來的。我在山頂最高處尋了視野最好的一面,建了個觀景臺,命名為“添星臺”。平日在這兒生活烤烤,或者打個邊爐,倒是快活得很。
今日,我亦在添星臺的貴妃榻上躺平裝死,裹着厚厚的狐貍毛滾邊的鵝絨大氅。腳邊的爐火燒得正旺,烤得我暖烘烘的。雖然已經進入了冬日,但山頂并沒有完全光禿禿的,針葉林還是一片蒼綠,極目望去,竟有一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清寂之感。
我打了個哈欠,正欲酣眠,卻偏偏在此時,我這極好的視力,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兒。
——我感覺下面的樹林裏,蹿過了一只“猴子”。
我仔細朝下盯着那片樹林,用目光搜索剛才的人影——是的,那是個人。雖然看起來毛發濃密,形貌矮小,身姿佝偻,但逃不過的我眼睛,他确實是個人。
我這雙視力,繼承自我父親、祖父,特別經過戰場上的鍛煉,即便是高速移動的人和物都能清晰所見。
更何況這個人的模樣,是典型的南邊長相,哪怕只是一眼,我也絕不可能認錯。
我靜悄悄地從貴妃榻上起身,再輕輕翻身一躍,便上了添星臺的頂部。
我單膝跪在房頂,半蹲在那裏,屏息凝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樹林裏的人。
他鬼鬼祟祟的,在做些什麽?
我瞧見他在這林子裏步行,沒一會兒又繞了過來,每一步的大小還差不多,似乎是在以步子丈量着什麽。
我聚精會神地看着,思索這個人到底想要做什麽,卻在轉瞬之間,被人從身後死死捂住了嘴!
——我竟然沒有發現背後多了一個人!
我大驚失色,心跳登時如擂鼓,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偏偏我今天于添星臺小睡,連一個人仆人都沒有人,就連甘琴都沒有跟來。
來者何人?是敵是友?
就在我腦海裏飛速運轉着該如何脫身之際,那人卻伏在我的耳邊,輕聲道:“阿姊別動,是我,賀辰月!我在追蹤底下那個南蠻探子!”
那聲音很是熟悉,讓我的驚懼之感緩緩地消散了去,身後的人似乎感覺到了我稍稍放松的神經,也逐漸松開了手。
我驀地回眸,一張極為标志的面孔映入眼簾,特別是那招魂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翹,早在廣州府就不知道勾走了多少女孩子的魂。
——正是賀辰月本人沒錯。
我沒有出聲,而是用充滿了疑問之情的眼睛瞪他,示意他解釋一下。
他連連低聲在我耳邊跟我賠禮道歉:“阿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在這裏啊!我是怕你驚動了底下那人,不然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對阿姊做什麽啊!”
他道歉到是道得很迅速,很有誠意。
我倆就在添星臺頂上吹冷風吹了小半個時辰,一直到那南蠻人下了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範圍裏,賀辰月才松了口氣,和我一起雙雙跳下了房頂。
“你不去追不要緊?”我問他。
賀辰月道:“我知道他住在哪裏,晚上我去他住的地方蹲守,一逮一個準。”
我點點頭,雙手環胸,往貴妃榻上一坐,挺直了腰板道:“那你現在可以把話講清楚了。”
賀辰月不停地給我賠笑臉。老實說,他這張迷死廣州府萬千少女的臉,到是一如既往的如畫中走出來一般。他輕功學得好,行走時身輕如燕,又飄如輕煙,縱然我功夫不差,被他近了身時也難發覺。
但又因為他身姿飄逸,每當其飄飄然回眸一笑時,那雙桃花眼更是顧盼生輝,直接導致全廣州有一半的姑娘是他的狂熱粉絲。
剩下的那一半,則是他哥哥賀辰陽的狂熱追求者。
好吧,不才在下,正是那剩下的一半。
*** ***
我和賀家兄弟倆的故事,算得上是一筆爛賬。
賀家老爺是征南大将軍。解釋一下,我爹爹是鎮南大将軍,屬于“四鎮将軍”,官拜正二品,再往上就是常駐京師的正一品天下兵馬大将軍,又稱為“左丞相”。“四鎮将軍”往下,是正三品的“四征将軍”,征南大将軍便隸屬于此。
總之,賀家跟我們程家很熟,關系很鐵。
賀将軍可能是全廣州城最英俊的男子,年輕的時候,騎馬過街,創下了同時被上千個夫人小姐砸鮮花和香囊的記錄。美男子自然娶的是美人,賀夫人賀林氏是福州人,又美又嬌,一對顧盼流光的桃花眼,讓多少女子都羨煞不來。
賀家有兩個兒子。大的叫賀辰陽,大我五歲,繼承了賀将軍那極為英氣的面孔,劍眉星目,氣度軒然。
我小時候在哥哥們的帶領下,慣會胡鬧,經常以“小爺”自居,卻偏偏在賀家對賀辰陽驚鴻一瞥。
我還記得那日夕陽在天空中塗抹上一層暖橙色的柔光,印在賀辰陽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一下子就讓我改邪歸正,丢了男裝和假小子的做派,從此穿起了裙子、戴上了珠花。
賀辰月便是弟弟。他和他哥相反,繼承的正是賀林氏的絕然美貌,特別是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桃花眼,顧盼生輝,令人流連。但他小的時候,長得更像是個眼睛水汪汪的小姑娘,膽子也挺小。別說現在這番輕功了,他小時候連樹都上不去。
我自打确認我喜歡賀辰陽後,便每天巴巴地往賀府跑,經常跟在賀辰陽屁股後面。賀辰陽的性子很冷,平日裏不愛理我這個黏皮糖,經常變着法子甩掉我。
偏偏,粘着他的黏皮糖不止我一個——還有小他五歲、跟我同年的親弟弟賀辰月。賀辰月總是眨巴着那對桃花眼,像跟屁蟲一樣跟在他身後喊“哥哥好厲害”。
若有別家夫人笑着問賀辰月,說:“月月是大将軍的兒子,看上去這般柔弱,可怎麽辦是好?”
賀辰月便會挺起小胸脯自豪道:“哥哥會保護月月一輩子噠!”
又因為情狀過于可愛,總是得到各位夫人的香香。
他哥賀辰陽對此往往都雞皮疙瘩掉一地,只能扶額再扶額,更是想離這個比小女孩兒還乖、還精致的弟弟遠一些。
直到有一天,我和賀辰月,同時黏上了他。
事情的經過我已然記不太清楚了,就記得賀辰陽為了躲我,假言要陪我“躲貓貓”。我一開始真以為他是躲起來了,等着我去找。結果我在賀府裏也不知道轉悠了多少圈,直到聽見他屋裏的丫鬟說“少爺出去打馬球啦!”,才意識到自己被耍得很徹底。
順便一提,我馬球打得這般好,最開始也是因為賀辰陽喜歡,我才卯足了勁兒去學的。
然而那一天,情窦初開并當了賀辰陽大半年跟屁蟲的我,突然間意識到,賀辰陽其實很嫌我煩。
恍如驚天一個滾雷劈下來,正劈中了我的天靈蓋。
我在賀家的小花園裏蹲了半天,蹲得膝蓋都麻了,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這麽笨,居然被賀辰陽戲耍至如此。
在起身的那一刻,我板着一張臉,上下拍了拍巴掌,在心底裏暗下決心:我要對賀辰陽粉轉黑!
就在我欲離開賀家花園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顆大榕樹上,傳來嘤嘤的哭泣聲。
一個極為漂亮的、長着桃花眼的小孩子,正在最高的那棵枝桠上抽泣着。
我目測這孩子比我矮一個頭,一張水靈靈的小臉倒是賊精致,我還以為是個女孩子。
一詢問才得知:這是賀辰陽那個和我同齡的漂亮弟弟賀辰月!
他抽泣着對我道,他想哥哥帶他出去打馬球,便一直纏着哥哥,可哥哥嫌他煩,又知道他恐高,就拎着他的衣裳,把他扔到了這棵大榕樹上,然後飄然而去了。
接着他嚎啕大哭起來,也不知是對着我還是在自言自語,總之他高聲喊道:“哥哥最讨厭了!!我再也不要喜歡哥哥了!!!”
那聲音之響,振聾發聩。
我被他這陡然一聲吓得趕緊堵住了耳朵,待他發洩完,又嘤嘤小聲哭起來的時候,我對着樹上喊道:“喂,你想不想下來?”
他抽噎着說:“想……”
“我把你救下來,你就當我的跟班吧。”
“跟、跟班?”
“就是你喊我姊姊,我保護你。誰把你丢樹上了我就揍誰,你哥我也揍!”
他眨巴着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了我良久,然後糯糯地喊了聲:“阿姊!”
我頓時心花怒放,運輕功翩然上樹,架着彼時矮了我一個頭的他,安然着陸。
後來我才知道,賀辰月其實還比我大半歲。但即便如此,我依舊強硬地要求他喊我“阿姊”,他也不惱,繼續給我當小弟。
後來的後來,我怎麽也沒想到,當年矮不隆冬、像個小姑娘一樣的賀辰月,後來會長成這般翩翩佳公子。
折扇一搖,回眸一笑,那對桃花眼便醉倒了無數閨秀。整個兒廣州府的姑娘,都雅稱其為“公子月”。
因童年時的心理陰影,賀辰月後拜師學武,輕功出神入化,也再也不需要我提溜着他上樹下樹了。
從我跟随阿娘北上入金陵城啓,已然過去近一年,我差點忘了我這個在廣州府的小跟班,真是罪過啊!
作者有話要說:
親媽道:丹心啊丹心,你罪過的事情還多着呢!少年時期欠下的風流債,啧啧啧~
男二賀辰月登場。
非常可愛的男孩子~請大家pick他!!
ps再次強調,本文堅持1v1不動搖,本文是個正經小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