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韓卿書加快了腳程,緊趕慢趕,才在申時末抵達了全椒縣府衙的門口。
韓卿書上去和門口值守的官差禀明了情況。因存着便衣考核的心思,韓卿書依舊用了那套“大戶人家小姐去投奔親戚家結果路遇山匪”的說辭,并沒有拿出他的官員腰牌來。
他這回真的是氣得不輕。作為正經寒門出身的榜眼,韓卿書始終有種“父母官”的責任感,這一路上偶爾與我閑聊,都是忍不住說一些民間疾苦的話題。如今真被他逮着一個現成的,他能忍到現在,實屬不容易。
只是,官差并沒有像劉富那樣熱心,更沒有給他好臉色。
“你也不看看這都幾點了,府衙都下值了,沒人有空管你們這些事情!明日再來!”
韓卿書有理有據道:“現下還不到酉時,怎麽就能下值了呢?這不符合規矩。”
那官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瞧他灰頭土臉的模樣,腰間連塊玉佩也沒有,更是輕視得不行。
“哪裏來的庶民,還提規矩?讓你明天來就明天來,難不成你還想被打出去不成?”
“你——!”
“好了。”我打斷即将爆發的韓卿書,“先尋個客棧住一晚上吧。”
韓卿書幹巴巴對我道:“可是咱們現下沒有銀子。你的釵,我的玉,全都給劉富了,咱們連可以典當的東西也沒有。”
我低聲道:“你不是還有腰牌麽?咱們還可以住官驿。”
就在這時,一輛很是華貴的馬車映入了我倆的視線。馬車的窗簾是寶藍色的錦緞,四角挂着的銀鈴叮咚作響。
車上先跳下來一個小厮,擺好腳凳子,再把裏頭那位少爺模樣的人請了下來,二人一前一後朝府衙走來。
托這個兩人的福,我瞧見了史上最快的變臉——那官差從對韓卿書與我的一臉嫌棄,立刻變成了滿臉堆笑,讨好的模樣仿佛一條哈巴狗。
“公子回來了!老爺正在裏面等着公子呢!”
站在一旁的我和韓卿書面面相觑。
這是官差的樣子麽?這跟家仆有區別?現在地方的狗官已經嚣張到這個地步了??
我又低聲對韓卿書道:“你們吏部平日裏都是怎麽考核的?這種人也能留在地方當父母官?依我看,吏部的人都可以下課了。”
韓卿書氣壞了,又氣又憋屈,也不知道該怎麽回我。
“你們怎麽還不走?擋在門口做什麽!”那官差又來趕我倆。
那位“公子”始才注意到我。我擡起頭,朝他微微一笑,四目相會的瞬間,他的眼睛裏像是被點亮了一團火。
“姑娘這是……?”他問我。
韓卿書警惕地擋在我跟前,又把先前的自報家門給重說了一遍。
那公子把手上的折扇一腰,訓斥那官差道:“你作為這縣府衙的官差,百姓求上了門,怎麽可以将人家拒之門外呢?”
又對我道:“不知姑娘貴姓?家住何方?在下姓盧,是這全椒縣縣令之子。”
“小女子姓安,金陵人士。”其實我想說你犯不着自我介紹,你剛下馬車那會兒我就猜出來你是誰了。
“安姑娘是嗎?如安姑娘不嫌棄,在下可以安排你們二人住在官驿,再讓官驿幫你們把家書送到,你們可以放心住在全椒縣,等着家裏人來接。”
我突然冒出來一句姓安,把韓卿書搞得很懵,丢給我一個“這個咱倆沒說好啊”的眼神。
我沒有理他,而是拿出我這輩子最溫柔的笑容來,對着姓盧的道:“那便麻煩公子了。”
*** ***
我們就這樣住進了官驿,并沒有用上韓卿書的腰牌。
我讓官驿的人打了水進來洗漱之後,便去韓卿書的房間裏找他商量對策。我在桌前寫信,他則圍着桌子打轉:“這個盧公子果然如劉富所言一般好色!他看娘娘的那個眼神,真是太過無禮了!”
“我都沒生氣,你氣什麽?”我托腮道。
“娘娘畢竟是後妃,該矜持的時候還是得矜持一點……”
我奇道:“你一個五品官員,還有本事來教育我這個‘後妃’?”
韓卿書閉嘴了。
我繼續道:“盧公子撐死就是個秀才,他爹盧縣令也不過就是個七品小官,你還掌管人家的考核與晉升。我說你們吏部考核不力,是說錯了嗎?你還不想着将功補過一下。”
“我就不該這麽住進來!”韓卿書道,“我剛剛就應該把腰牌拿出來,把他們直接拿下!”
“那你最多只能把那個官差革職,盧公子可以一絲一毫的過錯都沒有。”
韓卿書很憋屈。
我趁熱打鐵道:“你知不知道你之前三年為何一直都升不上去?真是陛下沒看到你的才能?不過是你辦事積極認真,處事卻不夠圓滑罷了。你再這副樣子,陛下以後還是不會把你放到重要的位置上去。”
“娘娘提點的是。”韓卿書徹底慫了。
雖然我說的這番話都是蒙他的。陛下是真沒空注意不得志的官員,反而是李祯注意到了他。
“我給了盧公子一點兒眼神上的暗示,你且等着,搞不好他今晚就會有點兒動作。”
暫時沒有證據,就釣魚執法呗。
說罷,我把信封好,交由官驿的人,請他們幫我送到金陵城西大街的安家。
嗯,就是安德全家。
到了晚飯的時間,盧公子果然來了。
他說特意來陪我和韓卿書用飯,也來看看我倆住不住得慣。還把驿丞喊了來,問:“安姑娘的家信,務必要重視着。金陵離此地很近,明日你務必要保證安姑娘的信送到她家中,這樣最快後日,她家裏人便可以來接她。”
驿丞連連應諾。
盧公子一邊陪我們吃飯,一邊說着全椒的風土人情。他講故事還算幽默,很會讨女孩子歡心,我也很配合地擺出一副聽得很入迷的模樣。
他道:“其實明日,我本想帶安姑娘在全椒縣轉一轉。只是京中突然有要事交代下來,在下得去辦差。如果後日姑娘的父母還未到,那在下倒是可以後日帶姑娘出去散散心。”
韓卿書剛要插嘴說“這樣不好吧”,我就把他推了回去,問道:“京中?要事?”
盧公子道:“姑娘有所不知,東宮的太子殿下正在尋人,還是一位貌美女子。明日畫像便會送到全椒,我得帶人在縣裏排查,看是否有這位女子的身影。想來應該是太子的妾室吧?也不知是何等的絕色,竟然讓太子這般勞心勞力地去尋找。不過依在下看,那畫像上的女人再國色天香,定也不及安姑娘萬中之一。”
“公子謬贊。”
嗯,你說的國色天香正是不才在下。雖然我也不覺得自己國色天香——畢竟舒貴妃那張臉才是真正的豔冠天下——但論容貌這種東西,我被誇得也不算少了。
盧公子又道:“前年太子殿下來淮南道巡查,途徑全椒,在下有幸和太子殿下喝過一杯酒。太子殿下真是玉樹臨風,氣度非凡,不愧為我朝儲君。”
哦,你說得到沒錯,他确實是玉樹臨風得很。
我嘴上卻贊嘆道:“盧公子居然見過太子殿下麽?小女子可能這輩子都無緣見到天顏呢。”
“安姑娘想見太子麽?既然安姑娘與我相識,那以後肯定會有機會的。”盧公子朝我暧昧地笑,給我斟酒。
韓卿書看我倆一來一回,心态快崩了。
依着禮教,他實在是不能接受我和這位盧公子這般打情罵俏似的對話,就差掀桌子了。
但鑒于,我,他惹不起,盧公子,他還要再忍一忍……他就只能把想掀桌的手默默收了回去,把杯中酒一口悶了。
*** ***
終于,到了深夜。
盧公子這個衣冠禽獸下手了。
我聽見門外有微不可聞的腳步聲,緊跟着,有人戳破了紙窗,往我的屋子裏吹迷香。很不幸,輕度的迷香,對我這種打南邊來的、連瘴毒都中過的人來說,幾乎無效。
我聽見那腳步聲又徘徊到了隔壁,後又飄遠了。估計是也給韓卿書下了迷香。
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呢?
我也懶得去确認。如果他準備半夜把我擄走,那我就等于捉了他一個現行。但盧公子想擄我,恐怕沒那麽容易——就他那個小身板,就他身板小厮的小身板……不被我揍死已經是萬幸了。
我等到了後半夜,确定盧公子的膽子并沒有大到半夜強搶民女的地步,那他就一定是把幺蛾子搞在了韓卿書那邊。
好不容易等到了清晨時分。
我隔壁房間同時傳來了男人和女人“啊啊啊啊!!!”的尖叫聲。
男聲是韓卿書:“你是誰?你怎麽會在我床上?!”
女聲我就不太熟了:“來人啊!強/奸啊——!”
我扶額。
盧公子自己沒膽子半夜強搶民女,卻很有膽子給韓卿書安上這個罪名啊……他是想用一樁官司,把我們拖在此地,他再使些後續手段,好讓我半推半就地嫁給他當小老婆?
他這算盤打得真是……有點蠢。
官府的人似乎早已等在官驿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上來:“怎麽了?!都發生了什麽?!”
隔壁的女人哭喊道:“官差老爺救命!我昨日在大街上被這個男人強擄了回來,他拿藥迷暈了我,還強了我!”
從昨天到今日,這可能是韓卿書不到三十年的人生裏,被氣得最狠的一次。
五品官的怒火也是怒火。
韓卿書沒等着官差綁他,直接道:“去府衙!”
*** ***
縣衙門裏,盧縣令父子已然在等着我們了。盧縣令坐在堂上,韓卿書被一群官差壓着。官差們讓他下跪,他卻站得筆直得,不肯屈膝半分。
盧公子還來安撫我說:“安姑娘不要急,如果這其中有什麽誤會,我父親定會為你的侍從伸冤。只是伸冤,也得講究規矩,上了堂,便得跪着,安姑娘還是勸一勸他吧,我父親不喜用刑的。”
韓卿書冷笑一聲。
就在此時,外頭的官差喊着“報——”,小跑進了門。
他将一副畫像送到了盧公子手裏。
“公子,這是東宮派官驿送來的尋人畫像!”
盧公子掀開一看,目光陡然間驚變。
他擡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畫像,再看看我……驚愕的神色從他的眼睛蔓延到整張面孔上,他的嘴都有些合不攏,拿着畫像的手也在微微顫抖着。
“你、你……”
死活不肯跪的韓卿書,此時此刻,終于掏出了他的腰牌。
“大膽盧世章 !本官乃吏部郎中韓卿書,你涉嫌陷害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 又名,配角反派翻車記.jpg
李祯正在趕來的路上,下章 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