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讓看着沉沉閉着眼睛的母親,此刻看着,母親面容還是很圓潤完整,但內裏卻已經快要被掏空了,這讓聶讓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母親。
每一天在他面前都是快樂自在的,甚至也像所有母親一樣,為了讓他備戰高考而樂呵瞎忙碌着,他還真的以為母親活得多開心,後來才發現,笑容背後是遍體鱗傷。
生在這樣的家庭多少讓人悲涼不甘。
別人想的可能是為什麽我不能出生在有錢人家,而對聶讓來說,就只要是普通人家就行,都不必要有錢,不需要富有,真的平凡普通就行。
雖然生于這樣的家庭不幸,但聶讓也并不覺得自己冤枉,只有他母親覺得他冤枉,因為她原本馬上要有美好未來的孩子突然沒了未來,突然成了罪犯,真的很不甘很冤枉。
但,聶讓自己知道,自己不冤枉,他當初就是沖着把他打死才動手的,氣憤上頭,根本不存在什麽自衛,不存在理性的點到為止。
他不想掙紮,也不想争辯,如果說遺憾,那就是遺憾沒把人真的打死。
季末買了東西回來的時候也格外的小心,腳步放得特別輕,聶讓轉頭看他,季末拎這些吃的蹑手蹑腳的進來,又小心翼翼地将門關上。
“讓哥,吃點?”今天一整天都揪着一顆心,聶讓幾乎沒有吃過東西,好不容易現在安穩一些,他趕緊就買了些東西過來吃。
聶讓看着他,點了點頭,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你先吃點,我出去抽根煙透口氣。”
聶讓在病房裏坐一晚上了,起身的時候都有些腰酸背痛,出了病房,下了樓,選了個無人的安靜處,點燃了一根煙。
他嘴角叼着煙的頭按亮了手機,現在江亦歡應該已經回到家了,聶讓糾結要不要給她發個信息?可是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最後又只能看着手機在眼前又變黑。
聶讓不太适應在誰面前展現脆弱。
感覺到有腳步聲在靠近自己,聶讓猛抽一口煙,然後朝着腳步聲的方向擡眸,鐘向虎的身影從黑暗之中呈現出來,背着手走過來的,像一個老大爺。
“你媽媽怎麽樣了?”鐘向虎開口問,消息倒是一如既往的靈通。
聶讓只是看着他,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鐘向虎站到聶讓的身邊,也掏了根煙出來點燃,“其實我應該跟你好好道個歉。”
聶讓還是沒說話,繼續抽着煙。
“我那段時間被罰到那,特別激進,情緒也很糟糕,總覺得這個世界欠了我,誰都不理解我,剛好碰着你的事兒,整個人就特別暴躁,自以為嫉惡如仇。”
聶讓掐滅了煙頭,不鹹不淡瞟了他一眼,然後才緩緩開口,“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法律說我有錯,那就是有錯,這種事情不是你能左右的。”
鐘向虎失笑着,吸了兩口煙,然後擡手搭上聶讓的肩膀,不輕不重的捏了幾下,“法律有它的尺度,但是我沒有溫度,有時候,人文的關懷也是很重要的。”
法律的尺度無法動搖,但如果有人理解你,對當時的那個人來說,也許又是另外一番感受,至少絕望感不會那麽強烈。
也許他改變不了法律,但在當時他确實覺得聶讓有錯,他的态度相當惡劣,甚至憤恨,他想不明白,有多大的仇恨一個孩子會想置自己的父親于死地。
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經歷和承受,确實是無法理解和感同身受的,誰也無法理解聶讓的絕望。
他說聶讓這樣的人居然有臉夢想是警察,後來也醒悟過,他去探視過好幾次聶讓,甚至後來他又調回原來那裏,他也去跟他道了別。
又回到槍林彈雨的生活,已經過去許多年,但鐘向虎心裏始終有那麽一個心結,他總還是能想起聶讓母親當時歇斯底裏打他的那一巴掌,對母親來說,她的兒子可以被懲罰,但不能被诋毀,不能被侮辱。
對聶讓是無法抹掉的經歷,對聶讓母親來說也是無法抹掉的陰影和自責。
自己好好的,優秀的兒子,眼見就要看到光明了,卻在那樣的時刻被摧毀,對一個母親來說,是致命的打擊,更何況,她自己也是受害者,她被家暴許多家,無數次,憑什麽,憑什麽突然之間,那個可惡的男人所受到的懲罰,居然還不及兒子的多。
很多東西真的難以釋懷。
沒想到多年後,他再次見到聶讓,又是已經離開了原來那裏,這次是因為受了傷,年紀也大了,沒法像以前一樣沖鋒陷陣,所以不得不退,不得不離開他熱愛的,願意為之奮鬥和付出生命的事業。
再看到聶讓,他總覺得,也許,老天爺在指引什麽。
總覺得,有些錯誤好像是可以彌補的。
鐘向虎将手從聶讓的肩膀上拿下,掐滅煙頭,笑了笑,“等你想清楚了,随時來找我。”
鐘向虎說完就轉了身,聶讓看着鐘向虎的身影消失,垂眸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中的手機。
不知道為什麽,聽完鐘向虎這些話,聶讓此刻格外的想念江亦歡。
他其實真的不在乎別人或者鐘向虎怎麽想的,但,其實又真的很在乎。
雖然法律懲罰了他,但如果所有人都指責他,謾罵他,他會真的覺得自己萬劫不複,相反的,哪怕法律懲罰了他,如果還有人站在他身邊,能夠理解他,覺得他也沒有錯的那麽離譜,那麽聶讓會覺得自己好像還能融入人群裏,還能試着再做一下好人。
此刻聽完鐘向虎的那些話,他會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麽壞,內心裏會不自覺地覺得自己跟江亦歡好像又更進了一步,好像多了那麽一些些的可能。
“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聶讓将信息發出去就趕緊把按黑手機收進了口袋裏,害怕江亦歡回他,也怕她不回。
他手貼着口袋大半分鐘,沒感覺到手機有回應,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