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5)
子必不好過,也知道若她此番扭轉了局勢,日後只會更加欲除我而後快,就如當時我在失寵的落寞和後來失子的傷痛中對她漸生的濃烈的恨意。
反正本也是互不相容,倒也不怕她更恨我。
我耐着性子靜候此事的結果,最差也不過是蕭修容一舉複寵,此時“鬧鬼”一事的來龍去脈才更值得我關注。不論是皇太後還是蕭修容的計,都小觑不得。既要設防,頭一步便是要弄明白到底是誰的手段。
翌日早,踏着深秋的朦胧月色,嫔妃齊至長秋宮晨省,皇後卻抱恙未出,衆人一道在椒房殿門口叩首施了禮剛欲離去,宦官卻來傳了長寧宮的旨意。
複修容蕭氏雨盈從一品妃位,猶以“瑤”字為號.
瑤妃複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六宮嫔妃大概也都早知會有這麽一天,無一人顯現出半分的訝異,皆是認真聽完旨意向瑤妃一福,道一句:“恭喜瑤妃娘娘。”
半個時辰後,成舒殿又傳出一道聖旨:攉升瑩瑤章正七品麗儀位,封號沿用。旨意中道的晉封原由是為其壓驚,從這幾日發生的種種來看也确是如此,我聞之卻仍免不了眉心一皺,半晌才又舒緩開來,淡泊道:“雲溪,去備份禮,讓婉然親自送去。”
三個月,她從正九品的良使位至正七品麗儀,放眼後宮,也沒有誰有她這般的晉位速度了。
這天的月光美極了,猶如白霜灑在屋檐上、地上、花草枝葉上,覆上一層朦胧的白色。瑩澈潔白,占據着院中的每一個角落,一到院中見到的便是這滿目瑩霜,一如那位新晉的瑩麗儀占據着六宮的視線。
她那個孩子大約是生不下來了。都說稚子無辜,可六宮裏真正心善的本就沒有幾個。她又如此極盡風頭,若衆人還都能視若無睹地任由她把孩子生下,這裏便不是我住了多年的皇宮了。
那晚月色晴朗皎潔,卻不知在何時轉了陰,以致次日到了巳時仍是一片昏暗,仿佛天初亮時。
莊聆親自來簌淵宮告訴我,瑩麗儀一早就向宏晅請了旨,欲遷去映瑤宮碧葉居居住。她初入宮時,宏晅大抵是因為仍惱着瑤妃致我小産之事而未讓她去映瑤宮随居。今時今日,瑤妃對她關心有加,大顯賢德,又位份已複,宏晅便也未有阻攔。
這會兒,大概正遷宮呢。
“瑤妃想要這個孩子。”莊聆徐徐說着,一縷笑意若隐若現卻意味深長,“恐怕蕭家族中亦有人希望她能得這個孩子,畢竟她比皇後娘娘得聖心多了。”
是以皇後已經閉門不見人有兩日了。岳淩夏位晉麗儀、請旨遷宮兩事,都不曾聽過長秋宮有任何表示。心裏不願,卻又奈何不得族中的意思,皇後此時定是煩着呢。
077.作祟
“瑩玉映瑤,這些日子阖宮就看她們兩個折騰了,搬到一起也好,日後看戲只去一處就可。”我以手輕支着額,拇指輕揉着太陽穴,皺眉沉吟道,“只是若瑤妃篤信她能得着這個孩子,事情就不那麽容易了。”
“不礙的。”莊聆明媚一笑,長長籲出一口氣,“你當皇後表面上不動,暗底下也沒有說客麽?”她低垂着的眼睫下覆着幽深的笑意,“瞧着吧,出不了三日,瑤妃必定覺得自己是騎虎難下。”
若真如她所言,我就需要趕緊見見怡然了。
我深知嫡庶之別有多分明。瑤妃生得貌美,只因是庶,便只能是皇後的随嫁;如今的嘉姬任氏和已逝的和貴嫔,一為光祿寺卿之女、一乃大理寺卿之女,父親明明是同等的官職,二人初封的位份卻一是正六品美人、一是從四品貴姬,自也是和嫡庶之分有關。“蕭家的那個庶女”,莊聆也曾用如此輕蔑的稱呼去說瑤妃。
一朝是庶出,這輩子便有諸多事情注定是争不過的,譬如争其他妾室的孩子。皇後在宮中是天子嫡妻、在蕭家是嫡出長女,蕭家縱是想将這孩子給瑤妃,一旦皇後道一句想要,态度再強硬些,瑤妃便是争不過的。
瑤妃一直明裏暗裏存着奪後位的心思,有個孩子傍身,她就多個籌碼;相反的,若皇後再多個孩子,她便處于弱勢。
故而我若是她,若知自己得不到這孩子,便不會讓他留下繼而成為另一方手中的刀子來捅自己。
莊聆所說的瑤妃騎虎難下也由此而來。
即便是在避不見人之前,皇後也沉默了好一陣子了。從瑤妃中秋祭月到長跪佛堂為瑩麗儀祈福,皇後都沒有太多表态,仿佛事不關己。
在衆人眼裏,這都是皇後礙于族人的意思只能退讓,任由着瑤妃去複寵、然後有朝一日成為瑩麗儀腹中之子的繼母。但我想莊聆是對的,皇後許是會任由着瑤妃複寵,卻未必會由着她添個孩子步步緊逼後位。
長秋宮的掌事宮女藍菊幾乎天天去碧葉居看望瑩麗儀,自是代表皇後。雖則皇後探望有孕宮嫔是在正常不過的事,可如此頻繁殷勤,就不可能沒有旁的意思。
瑤妃是一宮主位,卻不能阻擋六宮之主探望嫔妃,藍菊在她眼皮子底下向瑩麗儀示好,她除了坐視不理也沒有別的法子。
因為她不能動瑩麗儀。随居宮嫔若小産,如查起來,首當其沖的就是她這個一宮主位。
進退兩難。
再想瑩麗儀主動請旨遷居一事,我不得不去猜測這是否根本就是皇後的意思。瑩麗儀特意請旨遷居映瑤宮,等同于向瑤妃暗示她本人更願意将這個孩子交由瑤妃而非皇後。瑤妃對瑩麗儀不會對向皇後那樣設防,皇後就以這樣的法子将瑩麗儀推進了映瑤宮,目下整個後宮裏對她最安全的地方。瑤妃必須竭盡全力護她周全,出點閃失她擔待不起,更遑論自己動手害她。毒害皇裔的罪名一旦被查出來,賜死足矣。
即便不是皇後的意思,後續上也沒有太大差別,瑤妃照樣要竭盡全力護她,而仍舊是騎虎難下。如果這一切都是瑩麗儀自己的主意,近日種種依舊只能說明她想将孩子交給皇後,否則在藍菊去的第一日,她就可以斷然拒絕。皇後是六宮之主,如遭此拒,就不會再巴巴地往上送。
再往後,會是一場好戲,卻需要點助力。
一衆宮人都在怡然踏入明玉殿的同時默不作聲地施禮退下,怡然在我面前正坐下來:“姐姐有事?”
“我要報失子之仇,萬事大致備齊,要找你借東風。”我不帶半點隐瞞的向她道出心思。
怡然眉間掠過一驚,低睫略一沉吟便道:“姐姐要除瑤妃?”
我淡然注目于她輕一點頭,她神色微凝:“我能幫上什麽?”
“目下宮正司和尚儀局中的人,你都信得過麽?”
“宮正司大致沒有問題,尚儀局我只是代掌,人又多些,難免有存異心的。”
我緩緩沉下一口氣,自唇畔帶起的笑意浸入眼底:“明年就要采選了,照慣例,做宮娥的下家人子會先一步進宮,宮裏也要提前放出一批人去。借着這個機會……”我手指閑閑一撥茶盞瓷蓋,磕出一響,“宮正司、尚儀局,換血。”
做法的道士在宮中也有些時日了,每日在瑜華宮和冷宮兩處忙碌着,瑩麗儀卻仍夜夜惡夢不得好眠,據說每夜都會驚醒兩三次,每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照此下去,腹中孩子定難保住,都用不着旁人下手。
從宏晅到兩位太後對此都是心焦不已,又請了佛家高僧圓悟大師與道家高人上善子皆到宮中,在皇太後的長樂宮裏一并商量如何平息此事。
仍是各宮主位嫔妃俱到,一絲不茍地拜見兩位太後之後,又恭敬萬分地向一僧一道施了禮。
佛家超度,道家驅鬼。如今兩家都試過了,卻無甚大用,圓悟大師道:“此世已絕,不願往生,是前緣未了。”
上善子說:“四處為祟,禍亂人間,是孽債未結。”
上善子沉吟片刻,又道:“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不知瑩麗儀與和貴嫔從前結過怎樣的怨?”
瑤妃苦笑回道:“道長有所不知,和貴嫔遭廢黜時,瑩麗儀尚未進宮。莫說結怨,二人就連面也不曾見過。”
上善子又是苦思,俄而道:“那不知二人家中是否生過事端。”
嘉姬搖頭:“和貴嫔是在錦都長大的,大理寺卿的女兒。瑩麗儀入宮前是煜都的歌姬,不可能有過交集。”
一時都是尋不得解的沉默。圓悟大師阖着眼,手指一顆顆撫過念珠,兩位太後都兀自品茗不言,宏晅輕嘆一聲未語。
“陛下,臣妾多一句嘴。”馨貴嫔側首詢問宏晅的意思,見宏晅點頭,方道,“會不會是大師與道長都想錯了?和貴嫔大去後不久就逼瘋了四人,瑩麗儀卻只是夢魇,并無旁的。她若真是找瑩麗儀尋仇,直接取她性命或是将她也逼瘋了,不是更容易?”
瑤妃點頭道:“可不是?眼下連夢魇也沒有了,就是日日惡夢。本不是什麽大礙,可瑩麗儀如今有着身孕,這般擔驚受怕,皇裔恐有閃失。”
“緣不可強求,孽卻可自尋。”圓悟大師猶自轉着念珠,忽然道了這樣一句,衆人一時難以參透,面面相觑。
“難不成真如瑤妃娘娘當日所說的,瑩麗儀肚子裏的孩子是上蒼派來與寧貴姬續前緣的,故而和貴嫔容不下麽?”
宏晅面色一淩,語帶警告:“嘉姬!”
“臣妾只是……随口一說。”嘉姬悻悻地住了口。上善子卻眼睛一亮,問她:“寧貴姬是何時失的孩子?”
“這……”嘉姬觑着宏晅的神色不敢開口。我笑了一笑,答道:“是仲夏的時候。”
上善子又問:“瑩麗儀是何時有的孕?”
“大約該是初秋的時候。”瑤妃答說。
圓悟大師忽而睜了眼,緩緩地一沉氣,目色深邃:“緣與孽,一線之隔,一念之差。”
衆人正側耳傾聽他的下文,他卻複又閉了眼,繼續去轉那佛珠。上善子也複又陷入沉默,同樣阖着眼,卻是掐指數算着什麽。
但見他算了又算,用了極長的時間。須臾,蹙了眉頭,手上仍是未停,又過良久才沉沉嘆氣道:“嗯……該是如此。”
帝太後忙問:“如何?”
上善子淡泊的目光劃過我的面頰時,我不禁神色一滞,聽他一字字地道出:“母債子還。”
宏晅的神色陡然冷厲,如刃般睇着上善子,話語卻仍不失恭敬:“道長怕是弄錯了,寧貴姬有孕、失子之前,和貴嫔就已被廢黜,又豈會找貴姬的孩子尋仇?”
上善子朗然笑道:“陛下,已死之人尋仇為出一口氣,只需知道那曾是寧貴姬之子便可,不會在意其他。”
“哦。”宏晅面色略緩,淡淡問道:“那,如何解決?”
上善子口氣沉穩,一字一句地說:“代她尋了這仇,她再無仇可尋自會離去,宮中自會清淨。”
我覺得胸中一悶。
宏晅思索須臾,只道:“朕知道了,有勞大師與道長,請去歇息。”
鄭褚聞言忙躬身上前,親自為二人引路。上善子浮塵一揮,潇灑地大步向殿外行去。圓悟大師則緩緩站起身,眸色悠遠地掃過殿中,一聲嘆息之後一壁向外走着一壁道:“該來者總會來,其間紛雜,皆不必視作擾。”
二人離去,宏晅又道:“皇後、瑤妃與寧貴姬留下,旁人也各自回吧。”
一衆嫔妃忙不疊地起身見了禮告退。我靜坐在席,垂眸不言,渾身逐漸生出的寒意漸漸刺骨。算上服侍禦前的日子,我在宮中五年了,随在他身邊更有十年,難不成竟要被這樣一番神神叨叨的言辭廢黜甚至賜死……
“都說說,這事……怎麽辦。”他語聲沉沉,卻仍能尋出些許分明的不平靜,皇後低垂着首,俄而喃喃道:“陛下聖斷。”
瑤妃輕輕一聲喟嘆之後勉強地帶起微笑:“陛下,此時……還是皇裔為重。”
皇太後的口氣仍如平常一般威儀,正襟危坐地說:“但凡會危及皇裔的,無非廢位、賜死,從來都一樣。”她淡瞟着我,續言說,“不論有意、無意。”
帝太後也看向我,短短一嘆,面色溫和地道:“皇帝該問問寧貴姬的意思。”
宏晅擡眼看着我,眸色那麽沉,沉得就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麽個人。許久之後,輕顫着言道:“晏然,你怎麽說?”
我心底一陣涼意。
我竟被逼到了這樣的死角。明明是子虛烏有的事,明明知是有人布局除我,我在能決定我生死的人面前,也辯駁不得半句。唯一可退的一步,只是讓他留我一命。
我離席,長長一拜,抑不住的哽意打破了周遭寂靜:“請陛下……萬事皆以皇裔為重。臣妾願自請廢位,遷入……冷宮靜思。”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妍子的地雷!我估摸着你在霸王票排名上超過阿笙的日子也不遠了……噓……不要告訴她……回頭我就去理直氣壯地跟她說:咱離婚吧!阿簫被妍子包養了!【笑眯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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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宣定二年的除夕夜,寧蘅替姐姐寧蕙飲下了皇後送來的毒酒,死在冷宮。
宣定三年的正月初一,寧蘅卻發現自己重生到了姐姐的身上。
從盛寵之下的貴妃被貶為最末流的禦女,自冷宮出來的那一刻,寧蘅就發誓,那些誣陷姐姐、傷害姐姐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82078.再會
皇太後一手輕揉了揉太陽穴,凝神于我,苦嘆着沉吟道:“和貴嫔那樣重的怨氣,你僅是搬去冷宮,不知她肯罷手不肯。”
“太後……”我愕住,森冷的寒意中下意識地伸手去攏搭在臂上的帔帛。宏晅伸手向我,和緩道:“起來說。”
我搭着他的手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我已全然冰冷的手上,慢慢說道:“朕若是賜你一死,追谥夫人位,厚葬妃陵……”他一輕笑,轉向皇後,神色倏爾冷峻,“是不是就循了你們蕭家的意?”
在我詫然擡首的同時,看見皇後身子一震,面上不自然了良久,才開了口:“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為晏然的孩子降了瑤妃的位份,你們蕭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皇後與瑤妃面面相觑,他一聲冷笑:“送進來的岳淩夏真是好本事,敢當着朕的面做那樣的戲,難道蕭大人沒有教過她,欺君是死罪?”
當着他的面做戲?他指得莫不是……我驚詫不已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道:“陛下……您知道?”
他沒有回答我,只繼續冷笑言道:“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麽些日子,給蕭家的面子還不夠?一個月,從良使到瑤章,前些日子又晉了麗儀,給蕭家的面子還不夠?如今瑤妃的位份也複了,又鬧出這一出要置她于死地。去收買上善子,代價也少不了吧?”
他清清朗朗的語聲一句一句森森咄咄地說出,直驚得皇後和瑤妃都說不出半句話來,皇太後與帝太後也都大顯驚意。少頃,還是帝太後出言勸道:“皇帝如是沒有證據,這猜測的話還是說不得,皇後畢竟是你的結發妻子。”
“沒有證據?”他怒極反笑出聲,“宮正司查出了尚藥局中并無出入記載的草烏,皇後,是否能給朕個解釋?還是讓宮正來給皇後解釋?”
原來真如莊聆所說,确是有人用了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藥!只是……是皇後?那麽……今日也是皇後設計要除我?
皇後蹙着黛眉,望着他滿是不可置信之意,只略一緩神,便是四平八穩的口氣:“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不與她再多言,大概也懶得去聽什麽辯解,站起身,牽着我的手向外走。快走到殿門口時忽又停住腳步,口吻中怒意凜然:“若再有哪個世家非要以這樣的法子試探朕的底線,朕奉陪。”
我被他一路拉着跟出長樂宮,驚疑未定之下沒顧上向兩位太後和皇後行禮告退,直到了成舒殿門口才算回了神,怔了一怔掙開他的手,雙手相疊仍是冰涼不已。他轉過頭看着我,啞聲一笑:“別怕,不幹你的事。”
這麽多年了,他雖然從來不怎麽寵皇後,但也一直相敬如賓,我從來沒聽過他對皇後說這樣的狠話。
我垂着首,神色黯淡:“原來陛下根本就是知道那事的始末的。”
“是。朕知道你做不出那樣的事,但朕怕發落了瑩麗儀後,她們更容不下你。”他解釋得輕緩,在我心頭激起一陣怒意。我擡頭直視着他,聲色俱厲幾分:“那陛下便冷着臣妾麽?陛下知不知道那些日子臣妾是怎麽過的……若非帝太後,臣妾是不是要一輩子那樣下去、至死也不能知道陛下您竟是清楚一切的?”
“晏然……”他伸手扶住我的肩頭,笑意苦澀無奈,“你真的以為,母後會為你齊召六宮、然後再演那麽一出戲給朕看?”
我倏然驚住。
“母後護你,是因為朕喜歡你。那朕彼時同樣寵着瑩麗儀,你覺得母後為何還會護着你去刁難她?”
我的錯愕,根本無法掩飾。想那日我那樣斟字酌句地道出一言一語,還以為是自己步步為營地翻了盤。原來不過是循着他的意思當着六宮的面說出了他想讓我說的話。
或許他并不确信我會出面為瑩麗儀說情,就如那傳話的宦官所說的一般,願與不願全在我自己。但他至少篤信,我不會再那個時候再踩瑩麗儀一腳。
我心下稍舒的同時忽然生了一陣寒意。宮中鬥争,可怕的并不是一時失手,亦非失寵、禁足、降位,甚至不是遭廢黜。而是自己一步步機關算盡,自以為能瞞天過海,這位九五之尊卻并非不知情,只是冷眼旁觀着。他可以不計較,也可以瞅準了把柄一刀刺下去,彼時就算是如夢初醒也再無機會斡旋,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前程,一朝盡毀。
多麽可怕。
我想到我日後要做的事情,不知他會知道多少。但不論他會知道多少、會給我怎樣的結果,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這于我從來就沒有退路。
他的手搭在我僵直的背上,後脊一冷。他帶着深深的歉意,溫和地好聲好氣道:“那些日子是朕的不是,你如是心裏不痛快……就說出來吧。”
“陛下。”我擡頭對上他的雙眸,凄然而笑,“到頭來竟還是為臣妾好?可陛下……後宮的許多人情冷暖陛下不清楚。就如上一次的避子湯,陛下您是一時之氣,您覺得不過冷落臣妾一陣子,可臣妾……”我想着往日承受的種種,一陣哽咽之下別過頭去,“臣妾就要自己承受和貴嫔的掌掴、瑤妃娘娘的罰跪……”
恍若不曾注意到他的眉心狠跳,雙眼含着淚續道:“這次瑩麗儀的事……如若不是臣妾現在已是一宮之主,境遇也決計好不到哪裏去。陛下,您如此的‘好意’,臣妾承受不住。”
“晏然……”他倏然有些無措,面上的一抹憐惜和溫和愈加分明,“抱歉,是朕對不住你。”
字字清晰,數步之外靜候的宮人們聞言都是一震。
“陛下。”我退開半步,神情漠然,“您知道麽?臣妾寧可您那日是真的誤會臣妾動手傷了瑩麗儀,至少臣妾還能覺得,在陛下您肯相信臣妾的時候,臣妾還是有所依靠的。可是今日……”喉間一聲凄笑苦澀不堪,“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連臣妾亦在陛下的算計之內。陛下,您待臣妾好,究竟是因為您真心喜歡還是為了有個人來壓瑤妃娘娘的氣焰?您賜下來的禦前宮人……是為了讓臣妾過得舒心還是……僅為監視?”
他陡然倒吸一口冷氣,啞然睇視我半晌才又開了口:“晏然……你什麽時候有的如此想法?”
“就是方才。”我按一按怒氣,毫無遮掩地與他對視,一字一句道,“陛下,相識十年,從進入太子府的第一天起,臣妾就是信您的。可現如今……您連發妻也可以監視、您明知您是臣妾唯一的倚靠仍能對臣妾如此算計來撫慰蕭家……呵,臣妾早該清楚,您早已不是當年的太子殿下了。”
他無言良久,雙眼從未離開過我的面頰,面上怒意分明地幾次騰起又強被他按下。我亦沒有閃避,直視着他等着他給我答案。
“朕不會監視自己的妻妾,從來沒有。連皇後和瑤妃,朕也并不曾監視過。”相對于我适才的激動,他的語氣淡泊平靜,瞟我一眼,啓唇又道,“朕監視的宮外的蕭家,不是宮裏的皇後和瑤妃。此次的事情,只是順藤摸瓜查到了她二人頭上罷了。”
我冷然輕笑:“臣妾能信麽?”
他眸色一沉:“随你。”
他忽地眼睛一擡,又随下來,低向我道:“進殿說。”
我回身一看,正有人向這邊走來,離得尚遠瞧不清楚,但也能依稀辨出是武将裝束。
原是有外臣觐見,來得真是巧。我遂朝他一福,漠然道了聲:“臣妾告退。”
禮未畢,被他捉住了手,端得是不由分說的口氣:“進來。”
“陛下,骠騎将軍求見。”入殿落座片刻後鄭褚的通禀讓我周身一悚,他未有察覺,随口吩咐:“傳。”
我死死低垂着眼睫不看那俊朗的身影,卻擋不住那清隽的聲音字字入耳:“臣霍寧,參見陛下。”
“免了,将軍坐。”他笑道。
霍寧坐下來,席位離得不遠,我低着頭餘光仍能瞧見他,心裏愈發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湧動。強笑一聲站起了身福道:“關乎政事,臣妾不聽為好。臣妾告退。”
言罷,未再給他阻攔的機會,忙不疊地轉身便走,身後他的話語中帶了幾分厲意:“偏殿候着。”
我不覺身子微僵,望着眼前銅質多枝燈上的燭光撲簌靜靜沉氣,未再回頭地生硬應道:“諾。”
我在偏殿靜坐沉思着,怡然抽了空出來,面帶憂色:“陛下什麽意思?”
“不知,只說叫我偏殿候着。”我擡一擡眼,微微一笑,“不怕,沒事的,他若是惱我方才那番話,在殿外就廢了我了。”
怡然便又道:“姐姐何必那樣氣陛下?惹惱了陛下對姐姐可有半分好處麽!”
“不得不為罷了。”我執過她擱在面前的梨花木托盤中的茶盞淺啜一口,“我要确定簌淵宮中确實無人監視。否則,宮正司尚儀局的大調動就做不得,問罪下來第一個沒命的就是你這個宮正。”
“可是姐姐那話也說得太過。”怡然眉頭緊緊蹙着,滿是焦憂,“陛下待姐姐再好姐姐你也只是個嫔妃而已,你的榮辱和生死全在他一念……”
“所以我要跟旁人不一樣。”我睇着她,面上浮起凄迷的笑意,“我要讓他覺得我将昔年的情分看得多重,重到可以讓我說旁人都不敢說的話。”我又飲一口茶,笑容輕松幾分,“再者,他曾許我一世安寧,方才也是他讓我有話直說。君無戲言,他不會為此如何的。”
怡然眉宇間的憂色舒緩幾分,我瞧了瞧緊閉的殿門外時不時掠過的身影,微蹙眉道:“看來陛下一時半會兒不得空了?”
怡然點點頭:“骠騎将軍還未走,禦史大夫和左相也來了,看來姐姐得等上一陣子。”
我颌首淺淺笑道:“你去做你的事吧,我無礙。”
怡然執起托盤站起身,向周遭宮人遞了個眼色将他們盡數帶了出去,留給我一方安靜。
繁雜的心思在我胸中不斷撞擊着,從今日宏晅的話聽來,此事竟是……皇後?皇後容不下我?若真如此,便是有大麻煩了。
民家也好,皇宮也罷,做妾的想同嫡妻一争,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皇後背後是蕭家,我卻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後宮的成敗,都在他一念間,而他那一念除卻寵愛更有利弊權衡。如是我有皇後間必有一戰,結果就多半是為不惹蕭家而拿我息事,皇後不會被動搖半分。
可若皇後有心要除我,我又是避不得的,只能迎上去一拼。
恍神中殿門一動,我眼睛一眨打斷神思擡眸看去,登時僵住。
霍寧,我不知他為何會此時出現在這兒,可這是成舒殿,且宏晅尚在殿中,他……不要命了麽?
但見他自顧自地重新阖好門,就轉身向我走來,風輕雲淡地一笑,沒有見禮,只颌了一颌首:“寧貴姬娘娘。”
83079.三人
“将軍可同陛下說過麽?”我垂眸問他,聲音冷漠。
“什麽?”
“将軍來見本宮,可同陛下說過麽?”我又問一遍,他已徑自在我對面坐下,不禁蹙起眉頭,“将軍,這可是成舒殿,陛下就在正殿裏,将軍如此,是想要本宮性命麽?”
“臣請宮正幫了個忙,不會有人看到。”他答得簡短,雙眸睇一睇我,笑意斂去,“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将軍何出此言?”我含笑回視于他,“本宮在後宮長寵不衰,幾月不見已從容華位居貴姬,将軍覺得本宮出了什麽事?”
“方才陛下那口氣……”他審視着我笑道,“聽着不善。”
“争執了幾句罷了,不勞将軍擔憂。”我神色恹恹而刻薄,嘲諷地一笑,“再者,陛下便是廢了本宮,将軍您能如何呢?莫說陛下和您是君臣之別,即便是尋常人家,別人家中之事,将軍插得上話麽?”
“插不上話,卻插得上手。”他笑得極是輕巧,“你若是哪天碰上了麻煩,抑或是厭了後宮,開一句口便是,霍寧責無旁貸。”
我聞言不屑地嗤笑:“責無旁貸?我厭了後宮将軍難道能帶我走不成?”
他挑眉反問:“你想試試?”
我啞言。須臾,我舒緩了一見到他就無法平靜的心,亦随之舒緩了語氣,平和地一字一句道:“多謝将軍好意,但大概不會有那麽一天了。我現在不僅是陛下的貴姬,更是皇次子元沂的母親,我在後宮順風順水,一切都合心意。就算有朝一日不好了,也斷不會去勞煩将軍,将軍您也不要忘了,朵颀公主才是您的妻子,與旁人再多的糾葛也都是有緣無分。”
霍寧聽完了仍是輕然而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在戰時看到‘言安’的書信我就該知道你是個心思多重的人。”他無奈地搖一搖頭,續道,“也罷,你若當真在後宮過得舒心也好,但若不順……”他短短一嘆,“你若是覺得我說要幫你離開是為了讓你給我霍寧為妾,就多心了。我即便是要納妾,也不會是納從前的未婚妻為妾。我比你更清楚朵颀是我的妻子,這也不用你提醒我。”
我颌首苦笑:“那将軍到底何意呢?”
“雖是無分,但到底連你也說還是有緣。”他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始終帶着的笑意分毫不影響嚴肅之意,“助你出宮,不過是想你日後過得輕松。你願意怎麽活、你想嫁給誰亦或是獨過一生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默然。
他又笑道:“你覺得我會為了報奪妻之仇而用這種手段搶你走?我霍寧沒這麽小人。”
被看破心思的尴尬讓我頓時面頰生熱,下意識地輕一咬唇,笑意讪讪:“不是那個意思……”
他但笑不語。我與他皆是安靜着,好像都還有什麽話要說又多說不出一般。
半晌之後,我微微笑道:“本宮從沒想過離開陛下,也請将軍不要再為本宮費心了,本宮從來不值得将軍這樣操心。”我羽睫輕擡,笑意迷蒙地看着他,一言一語皆是鎮定,“當初給将軍寫信的言安,是個禦前尚儀,她只要做好分內之事便好。用不着什麽算計,也不需要去害什麽人。如今的晏然,是陛下後宮裏的寧貴姬,沾了血的手早已洗不幹淨……”
我觀察着他微有波動的神色輕笑一聲,“将軍不信麽?當年愉妃有孕時被廢黜的夏美人便是我算計的,和貴嫔被廢為穆華也是我設的計。張才人更是我做了簌淵宮主位之後容不下她,毒倒了自己讓陛下廢了她。将軍,您為了這樣一個人舍身犯險去觸那死罪,值得麽?哦,還有,就連愉妃姐姐的元沂,也是我用了苦肉計才得到的,我給愉妃守靈,就是為了給陛下看,讓他知道我和愉妃有多深的情分,讓他相信我絕不會虧待元沂……将軍,您還想聽什麽?本宮照實說給你。”
我避重就輕地一件件挑揀着事情,仿佛一直是我無緣無故地動手害人一般。越說到後面,笑意就愈深,沒有分毫愧悔之意。從我成為天子宮嫔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是要有血債的。那麽,我在後宮踏着別人的血與骨一步步上位就好,成與敗、輸與贏,都是我要一力承擔的,不需要他這個無關之人牽涉進來。況且,他對我的這份關心,實在來得太蹊跷、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