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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紛擾
瑜華宮門口,他站住腳步,思慮片刻,向我道:“如今鬧成這個樣子,你在瑜華宮住下去只怕少不得麻煩,遷去錦淑宮吧。”
不禁心下感念他的細心周到,微微一福:“諾,還是陛下想得周全。”
林晉守在汀雨閣門口張望,見我回來大是松了口氣,行禮問安。宏晅一笑,随手将拇指上的扳指摘下賞了他:“虧得你辦事機靈,救了瓊章一命。”
林晉謝了賞,躬身笑道:“不是臣辦事機靈,是宮正和瓊章娘子姐妹情深,跟臣三令五申若瓊章有什麽事須得立刻知會了她。宮正掌着戒令刑責,臣哪敢不照辦吶。”
這話說得宏晅回頭笑看怡然一眼,怡然面上一紅,伸手拍在林晉頭上,笑斥道:“瞎說什麽,陛下剛因着擅動私刑的事辦了貴嫔娘娘,你休得給我惹麻煩!”
宏晅朗笑一聲,遂握起我的手進了汀雨閣。落座後,他揮手遣退衆人,似不經意地問我:“還是和先前一樣的心思?”
我啞然一笑,這話幾乎是和問“還是想避寵嗎”一樣的直白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我答一句“是”就是斷送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但若不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他也斷問不出這樣的話,如此既然他問了,我便也老實回答了:“是,更是了。”不過一朝得寵就已成了皇太後的眼中釘,若我現在再去争,只會過得更加艱難。
他了然笑道:“你只想着去避開那些麻煩,怎麽不想想朕可以為你免去那些麻煩?”
我低垂羽睫,語氣彷如漂浮空中的柳絮,幽幽的抓不住:“因為很多事情并非臣妾能夠左右的,陛下亦不能左右。”我知這話是會令他不悅的,但卻是鑿鑿事實。後宮宮嫔衆多,是非亦多,他并非事事都能知曉,亦非事事都能管得過來。即便能事事都管,也總有些決斷要出于權宜,或許他确有心護我,可也難免有些事會有心無力。
再者,那一夜的事,于他于我終是一道隔閡,我再無法與他坦然相對。
他對此未加置評,苦笑着一搖頭:“朕納你為妃嫔,不是為了要你避着朕的。”他面容微沉,“你就是從前做宮女的時候,對朕的态度,也沒有像如今這般恭敬過。”
我知他實是怪我态度疏離了,只作不明,抿唇莞爾道:“陛下是天子,天下子民哪有不對陛下恭敬的。”
惱意在他眉宇間一閃而過,我低一低頭,又言:“皇太後仍在氣頭上,陛下不可為妾室惹怒嫡母,家和萬事興。”說着站起身,深深一福,“臣妾恭送陛下。”
因着話語間字字句句都是似是為後宮和睦着想,他分明不悅又動怒不得,仔細地打量我良久,氣得一笑:“瓊章自己好生養病吧,朕走了。”
長樂宮一事,讓皇太後頗失顏面,長樂宮上下自是嚴守口風不會對外宣揚;我又向宏晅表明了心跡,他也斷不會再往外說。因此我在長樂宮險遭廢黜、得皇帝相救一事鮮有人知,外人看到的僅是我突被陛下降旨搬離瑜華宮改去了錦淑宮居住。
錦淑宮只有兩位宮嫔居住,一是同樣位列八十一禦女的夏美人,一是最末等的采女胡氏夕冉。宮中連主位也無,因夏美人尚算得寵,位份也算錦淑宮最高,諸事都由她暫理。
胡采女與我是差不多的情境,她從前是梧洵行宮的宮女,半年前得了聖眷故而封了采女,之後再未晉位。循理來講,我與她該是有些惺惺相惜的,但實際并非如此。論及身世,在得封之前她是中家人子,我身在奴籍,她顯是好過我的;可我一舉晉封瓊章,她只在采女之位,難免心存嫉妒,又見我目下也是失意着,說話愈發的難聽。
在錦淑宮偶然遇見的時候,她也未向我見禮,言語尖刻寒酸得不堪入耳:“究竟是個奴籍出來的下作坯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什麽用,連瑜華宮也不願留你,你還指望陛下多看你麽?”
家中自小教導德容言功之事,後來入了太子府,雖是為婢,這些方面也素來注意,蓬頭垢面在我看來實是不堪。此時雖在病中,仍每日整理妝容,聽她這樣說,雖生愠意,也懶得争執,腳下未停地繼續行去。她的話卻不停,且是提高了嗓音生怕別人聽不見:“倒不如死了這條心,将那些珠釵布料省下來打賞下人,好歹日子好過些,還省得作踐了那些好東西!”
我眉毛輕挑,頓住腳步卻不看她:“胡采女這話錯了,家人子也好,曾在奴籍也罷,今日到底是陛下的宮嫔,女德自不可廢。看來采女自幼沒學過這些,我勸采女回去內修吧,沒的丢了陛下的臉。”
胡采女陡然大怒,疾步過來指着我罵道:“你算什麽東西,也配來訓我!你若不是在禦前待了幾天哪有今天的位子,好自為之就是了,時時拿陛下出來壓人簡直滑稽!”
我側頭看她半晌,見她幾分妩媚的美目裏羞惱摻雜,一聲輕笑,轉身施施然離去。婉然忍不住在我身旁小聲道:“虧得她也是個小主,說話這樣難聽,傳到陛下那兒絕沒她的好處。”
我搖一搖頭:“別管這些子閑事。也不是她的錯,家裏小門小戶的本是不懂這些,一朝封了宮嫔也難有改進。”
婉然撇一撇嘴,又道:“昨兒晚上回家省親的靜婕妤娘娘回宮了,姐姐不去見見?”
我一怔,思慮了片刻,道:“現在這個情形,她未必想見我。罷了,她是婕妤,若想見我随時可來召見,我就不去自讨沒趣了。”
婉然點一點頭,扶着我回了靜月軒。
第二日,果然有荷莳宮的宮人來請,說是靜婕妤的意思。我更了衣,穿了身顏色清淡素雅的蘭花紋交領襦裙,梳了個尋常的發髻,随他們去了荷莳宮。
靜婕妤沒有在正殿見我,宮人直接請我進了內室。
她正坐在窗前做着女紅,我盈盈向她一福,口道:“錦淑宮靜月軒瓊章晏然見過靜婕妤娘娘。”
她擡頭一看,忙過來扶我,嗔道:“這是成心讓我生氣,昔日作宮女時都沒這麽多禮。”
我們一并坐下,宮女奉了茶又上了幾道點心,她輕輕蹙眉,斥道:“不長眼,知道娘子有敏症還呈桃脯上來,快換了去!”
宮女忙将桃脯撤了告退。可見她雖離宮月餘,卻對近些日子的事情漸漸了如指掌,我微一笑:“姐姐還是這般消息靈通,半點不會讓晏然吃虧。”
她撲哧一笑:“聽着可不像誇我。不過這些個事情我确是聽說了,你啊,心思比誰都細,嫁個粗莽的武官才是虧了,如今做了嫔妃也好。”
她說着,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眼色,我颌首道:“我知道姐姐這是給我寬心,我的心思姐姐最是知道的。不過事情已是定局,我不安心也得安心。”她面上稍顯了悲意,我便轉了話題,問她,“伯父伯母近來可好?”
“順風順水,一切皆好。”她眼波流轉,“還念着你呢,阿母叫我置了些首飾給你,可眼見着你如今自己做了宮嫔,想是用不着這些了。”
我聞言霎時癟了嘴,瞪着她道:“姐姐變着法的欺負我,伯母給我的東西也要扣下!”
打鬧嬉笑,九重宮闕之中我到底還有這位姐姐寵着。她是趙家嫡長女趙氏莊聆,當今帝太後的侄女,而她的父親趙恒,帝太後的兄長,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全家獲罪的時候,若不是他将我送進太子府,我現在指不定在什麽樣的人家裏做奴婢呢。
閑聊幾句,她忽而問我:“聽說你本是住在瑜華宮,怎的突然搬去了錦淑宮了?那夏美人和胡采女可都不是好處的。”
我一嘆,将其中緣由細細同她說了,又道:“夏美人和胡采女也就是說話不中聽些,也不敢鬧出什麽大事。我看那胡采女倒是可憐,在錦淑宮時時小心謹慎,處處巴結着夏美人,夏美人在陛下那兒也不多提她一提。”
她手持着一塊綠豆酥,一聲輕佻不屑的笑:“到底是胡采女跟錯了人,以為瑤昭儀得寵就能帶着她們一幹人都得寵。瑤昭儀才不是那會和旁人分寵的人,容得下夏美人不過是因為夏美人有那個姿色能幫她留一留陛下罷了,胡采女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分量。”
窗外一聲鳥雀嘁喳,似是有幾只相鬥,斷斷續續不絕于耳。我支手倚在桌上,慵懶地揉着太陽穴:“莊聆姐姐聽聽,就跟這鳥似的,也鬧不出什麽大亂子,就是冷不丁地出來叫兩聲惹人心煩。”
莊聆一笑,看向窗外,意味深長道:“本也不是什麽珍惜的鳥兒,偏偏如今在宮裏了,咱還不好就這麽網了去。若不然我改天跟陛下請個旨,你來荷莳宮住算了。”
我笑笑,搖了搖頭:“那倒不必,我這麽會兒工夫連遷兩回宮,不定又怎麽惹人說呢。倒不如,姐姐給我想個轍,讓這鳥兒替我叫。我想讓她叫她就叫,我不想她就閉嘴,拿來解悶,不是很好?”
莊聆猶豫了片刻,沉思着道:“她那個心思,倒是不難辦,卻不值得費這些工夫。”看向我,略一笑,“算了,也不是不值,終是能讓你在錦淑宮過得好些,日後你們兩個對夏美人一個總好過你一個對付她們兩個。”
我遂低眉一笑:“還是姐姐疼我。”
莊聆故作豪放地擄了擄衣袖:“你且說吧,要我拿什麽小恩小惠替你收買這位胡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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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變故
我略一思忖,執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個字遞給她。她接過去一看,眉眼一彎:“這丫頭,還跟我玩起啞謎了。行了,按瓊章娘子的辦,娘子等着胡采女找你謝恩去吧。”
那日我在莊聆的菡思殿與她一起用了午膳,回到靜月軒又閉門歇下。待這件事畢,錦淑宮的局勢多少是要變上一變的,那時,夏美人自也不敢妄動了,我的日子也好安心過下去。
不過五六日後的一個晚上,成舒殿的宮人擡着小轎來了錦淑宮,但不是如常般請了夏美人去,而是往胡采女的瀾曳齋行去。我站在靜月軒門口遙遙看着,直到那一頂小轎又從眼前離開。這後宮誰都不是傻子,荷莳宮那邊自有辦法讓她知道這是得了誰的好處,她但凡有些眼力總要去向莊聆道謝的,而莊聆,也自有辦法讓她知道這歸根結底是誰的意思。她謝不謝我倒還在其次,至少在此之後她會明白在我背後亦有高位嫔妃撐腰,言語間便不敢那麽放肆。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婉然便笑向我道:“姐姐可是醒了,胡良使已經在外面等了些時候了。”
“胡良使?”我一愣,“陛下晉了她的份位麽?”
婉然淺淺笑道:“可不?昏定晨省完了便去荷莳宮便見了婕妤娘娘,而後就往這邊來了。林晉請她先坐她也不肯,就站在外面等姐姐起床呢。”
我一哂:“她是剛晉封的人,這般等可不合适。”便起身更衣梳妝,雖是讓她們動作快些,仍是用了一刻的工夫。
到了正廳,見她果真是如婉然所說端端地站在那兒等,笑道:“聽聞良使昨日侍奉陛下,今日晉了份位,恭喜良使。”我輕一颌首,又說,“我這幾日病着,睡得多,良使有什麽事知會宮人一聲就是,何須在這兒等着?”
她雙頰微紅,聽我說話時一直低着頭,見我語畢方規規矩矩地一福,道:“夕冉多謝瓊章娘子。”
我虛扶她一把:“快坐。良使這是什麽話?謝我做什麽?”
她正坐下來,臉上神色猶不自然,扭捏道:“當日多有得罪,多謝娘子不計較,還為夕冉舉薦……”
“什麽舉薦?”我止了她的話,笑吟吟道,“說到底是你自己心思聰敏陛下喜歡罷了,與我并無幹系。”
她訝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究竟什麽意思。我平靜地回視她,不急不緩地告訴她:“良使日後行事注意分寸,都是天子宮嫔,萬不可把話說絕了。我做的事,不過是想為自己圖個舒心自在,你實在不必謝我。日後你我還要同住錦淑宮,相互幫襯着總是好的,良使說呢?”
她咬了咬牙,讪讪道:“從前是夕冉不懂事,如今對娘子心服口服。怨不得陛下喜歡娘子,娘子确是比夕冉寬容大度許多。”她站起身,又向我福下去,“夕冉今兒個去拜見了婕妤娘娘,婕妤娘娘直說夕冉有眼無珠,不該跟了良玉閣那一位。她本就是個事事愛與人比的,哪裏會管我的死活。”她絮絮地說了很多,有委屈也有懊惱,聽起來多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我聽罷點頭一笑,未加置評:“婕妤娘娘素來明事理,她的話你是該聽上一聽的。我只想圖個清淨日子,你與良玉閣那位還是好好處着,莫要讓陛下覺得你恃寵而驕才好,那一位背後可也是映瑤宮呢。”
她恭謹地垂首應了:“諾,夕冉謹記。瓊章娘子的心思婕妤娘娘也告訴夕冉了,可夕冉不明白,瓊章娘子為何這樣。”
“因為人各有志,良使你是個不服輸的,但我只想活得平平靜靜。既然婕妤娘娘什麽都跟你說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停了一停,告訴她,“你不必奇怪我為什麽幫你,我只是忌憚良玉閣那位罷了,她事事跟着映瑤宮,我怕對我不利。偏偏你是個直性子,她想做什麽定是要通過你來做,自己避得遠遠的。與其出了事拿你頂罪,還不如趁早讓你知道你跟的是什麽人。”
胡夕冉面露驚色,低頭認真地想了想,狠然道:“娘子說得是,我先前竟這麽傻。娘子若不說我還察覺不到,那日對娘子出言不遜,也是那天在良玉閣時她說了娘子許多不是……”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斷了她的話茬,向她道,“這其中是怎麽回事我心中有數,本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胡夕冉退去後,我看着窗外已顯頹勢的桃花,面上冷笑沁出。後宮就是這樣,諸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衆人費盡心思去争的,說到底不過是那個人的寵愛。對她們來說興許是值得的,因為這多少關系着一家榮辱興衰。而我對而言,這必是不值得的,我已是孤身一人,榮耀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不必為了那些虛無的東西賠上性命。
再去見莊聆的時候,她将那一方宣紙疊好了放在我手裏,看着我的神色極是複雜:“好個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
我低眉淺笑:“左不過是知道胡夕冉心思淺罷了,旁人哪有這麽好解決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笑意悠遠:“她心思淺是一方面,有人刻意合你的心思倒是真的。”
我一怔:“姐姐?”
她搭着我的手,一聲嗤笑:“那日我一提她,陛下就問我是不是和你有關,我又哪裏瞞得住?陛下說給你這個面子,才召幸了她。”她睇視着我,眉間隐有憫意,“你何必這樣避着陛下,就算皇太後刁難你,可陛下若是喜歡,你就總有一席之地啊。”
我反握住她的手,反問道:“為了這或許有或許沒有的一席之地,值得麽?再者,這一席之地要來又如何呢?沒有誰值得我去這樣争。”
“你這性子……”她長長一聲嘆息。
随着夏日的臨近,天氣愈加炎熱,争奇鬥豔的百花皆顯了頹敗之相。荼蘼盛開,宣示了春天即将逝去的事實,而炎炎夏日,終不是平淡的意義,我渴望平淡的心思也在這個季節交替之時被倏然打碎。
消息也是從莊聆那裏聽來的,朝堂之上有人舊事重提,翻出八年前的舊案,請求陛下再次追查此事。更有人直言說當年先帝懲治不言,不足以立威。我自然知道這些都是幌子,說到底他們想動的是趙家。但,這卻是我的底線,我無法容忍父母在辭世八年之後一次次被人以這樣的原因提起,一次次斥責他們謀逆。當年的事情我雖不清楚,可我深刻地記得父母去世前的神色,一言一語間皆是不平。
我心底一直覺得,他們是含冤而死。
在立夏那天,左相姜承泰谏言再施嚴懲以振天威,其中就包括毀晏家祖墳宗祠。我聞言眼前登時一黑,被婉然扶住。晏家宗祠現在已無人祭拜,祖墳亦無人清掃,一個沒落至此的家族仍要被他們這樣拿來用作工具與敵相争,累得晏家先祖不得安息。在這些人眼中,禮義廉恥究竟為何物!
我銀牙狠咬,問荷莳宮來的宦官:“陛下怎麽說?當真要掘我晏家祖墳不成?”
宦官躬身道:“婕妤娘娘要娘子寬心,如此無理的要求,陛下必不會答允的。”
他離開後,我扶着婉然的手,喉間迸發出一陣凄笑。自小便知晏家是數代簪纓的世家,後來落罪也罷,朝堂沉浮皆在情理之中。可如今……竟要落得連祖墳宗祠也不保……
我在廊下案幾前木然靜坐,在初雨将至前的陰暗中,望着院中仍不肯敗去的花枝,心中陣陣發悶。荼蘼盛開,春時的花不久後便會落盡,但夏季,仍是不缺新花鬥豔的。榴花茉莉菡萏,皆會在這樣的季節裏開得絢爛奪目,占盡風光,也就不會有人再去想那春時開敗的花了。
那麽,若有人想移開那些殘花改種這些開得正好的,大抵也不會有多少人反對吧……
後宮朝堂,官宦之家,亦是如此。
天邊的烏雲凝了起來,厚厚重重地一團直往下壓着,大約很快就會有一場雨降下。婉然從身後将一件薄鬥篷披在我身上,細聲勸道:“姐姐,回去吧,要下雨了仔細受涼。”
要下雨了仔細受涼。在雨水中,人可回家避雨,燕雀亦可回巢,不論是錦都城裏還是這皇宮裏都會靜下大半。但,若是宗祠祖墳被毀,這雨水終會直直濺在祖宗遺骨之上,先靈不得安息,晏家尚存的後人自也難安……
倏爾記起年幼之時,我是家中嫡長女,娘曾對我說:“阿宸,你雖是女兒,卻是嫡出,也是擔着家族興衰榮耀的……”
也是擔着家族興衰榮耀的。我狠然攥了拳,丹蔻刻得掌心陣陣生疼。芷宸不孝,擔不起家族興衰榮耀,唯可盡力護先祖九泉之下安寧。
縱不求再度崛起,我也要保晏家在這大燕朝可有一席安息之地。
“我到底該如何……争這一席之地……”自言之語一出口,才驚覺自己竟已無助至此,連聲音中也帶了無盡的迷茫。
作者有話要說:求收藏啊求收藏啊求收藏啊!
沒收藏不幸福!
我想加更我想加更我想加更……
010.崛起
婉然知我心中的悲痛,但又無言相勸,默了片刻,靜靜道:“這些事哪裏是姐姐能左右的?姐姐急也沒用。如今姐姐已是宮嫔,還是先為自己着想的好……陛下剛下旨冊了竫貴姬的母親為縣夫人,姐姐是不是備一份禮以示慶賀?”
她本是沒話找話地開解我,卻說得我悚然一凜。縣夫人屬外命婦品秩,位列從二品。竫貴姬的父親是正三品太常寺卿,其母依禮也只能是正三品淑人,如此加封,可見榮寵。
忽被婉然一語點醒。原來,此時最能助我一力的,便是最避之不及的……帝王的寵愛!一個破敗的家族,不再對皇權構成任何威脅,即便是仍遭旁人利用,也僅僅是利用而已,他本就看得懂。時隔八年,晏家先祖能否安息,也只在他一念之間。
我若可得他歡心,他總會留幾分情面。呵,後宮不得幹政,可但凡有後宮在,妃嫔與帝王日日相處着,明裏暗裏的又怎麽可能全然不幹政……
這政于旁人,是為争得更多榮華;于我,卻是唯一可保家族平安的法子。唯有我在這後宮争得一席之地,晏家在廟堂上才能得一安身之所。
“娘子怕是謬了,但凡宮嫔,總要有聖寵才好活下去。”這是林晉曾經對我說的話。當時我只覺得,争聖寵是為了活得更好,我只想要活下去,便要避着這些。
我确是謬了。
如今的事,已不是我能否活下去那麽簡單,累及先祖安寧,不得不争。我是晏芷宸也好,是晏然也罷,我生于晏家,便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晏家任人宰割而坐視不理。
我踏着永昭三年夏的第一場雨走進宮中寺廟,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這大抵是我最後一次以這樣幹淨的雙手敬佛了,過了今日,我要為了晏家尊嚴一步步向上爬,這雙手便免不得要沾血。
然而,就算這雙手被血浸透,我也要讓他們知道,晏家即便已經破敗不堪,也沒有任人宰割到可以讓他們随意的掘了祖墳。
畢竟,晏家嫡長女今日還是天子宮嫔。我擡頭看了看遮住這逐漸細密雨滴的油紙傘,純紅的光滑傘面被雨水打濕後反着幽幽的微光,好似塗上了一層淋漓的鮮血。
雖是下了決心,我仍沒有主動去找宏晅。如此大的變化只會讓他生疑,然後他很快就會猜到其中緣由,察覺到我不過是為了家族而對他加以利用,彼時我必連自保也難。
我只遣了婉然去長秋宮向皇後禀明我身子痊愈,恢複了昏定晨省,與其他嫔妃的走動也逐漸多了。
如此早晚能碰上宏晅,只要見面,接下來也就不難了。
出人意料的是,六月底,太醫禀說胡夕冉有孕,宏晅大喜之下晉其正八品婉華位,更破例賜了個封號。封號選的是個“愉”字,和悅愉快之意。莊聆聞之卻不禁眼唇笑道:“字是好字,這麽聽來倒像是合了你當初給我的那個‘漁’字。”
此等喜事,當然要備上一份厚禮送去。婉然挑了一對砗磲手钏、一柄漢白玉如意,我又加了一支紅寶釵子,由幾人分別端着去了瀾曳齋。
瀾曳齋裏,各宮的賀禮已堆了半屋子,自然不是因為她晉位,只是她腹中的孩子不可小觑。她一見我,便苦了臉:“姐姐看看這一屋子的東西,本想着與姐姐熟絡了,姐姐不會弄這些虛禮了,結果姐姐這便來了。”
我在她額上一點:“來恭喜你你還不樂意了。東西不多,就三件,還都是你平日裏用得上的。”
宮人将東西放下,退到屋外,我與她坐下閑聊些保養事宜,很快又有別的宮人進來送禮:“恭喜婉華娘子,夏美人讓臣給娘子道喜來了。”
宦官說着奉了幅畫上來,胡夕冉道謝後又賞了他銀兩,在他退下後向我抱怨:“虧得還位居美人,這麽小氣。”
我斜她一眼,打開那幅畫,不覺屏了息:“呀,麒麟送子圖,還是前朝李元的手筆,這賀禮可是不俗。”說着環顧四周,旋即笑道:“挂在妹妹這卧房裏倒顯得格格不入了,婉然,你給婉華娘子拿去書房挂着。”
婉然接過畫退下,和瀾曳齋的宮女一道往書房去了。胡夕冉不屑地撇一撇嘴,坐了下來:“麒麟送子倒是個好寓意,可我才不信她是真心賀我。姐姐不知道,自我得寵以來她找了我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煩,連帶着昭儀娘娘也不悅。”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知道你委屈,可你現在有着身孕,孩子是第一要緊的,旁的事都可緩緩。陛下子嗣不多,你能平安生下這個孩子陛下就絕不會虧待你,旁人也不會看輕了你。”
我望向門邊那摞得高高的賀禮,一件件都是珍品,笑中冷意淡淡道:“你也知道,這些賀禮都是沖着你的孩子來的。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有機會做了一宮主位,她們才會真看在你的面子上給你送禮道喜。再則,這些禮不論是誰送的,但凡有吃食,務必讓太醫驗過了才好,半點疏忽不得。”
在此之前,後宮僅有一子一女,宏晅當然對這個孩子很是重視,幾乎日日去瀾曳齋看望。兩位太後的賞賜也幾乎日日不斷,因此胡夕冉雖位在八十一禦女中的最末等,卻是後宮之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我真心希望她能平安地生下這個孩子,時時去陪她解悶,也時常讀些醫書叮囑她該注意些什麽。
終于,一日陪她一起用了午膳後,宮人來禀說“陛下來了”。我面色微一沉,旋即笑向她道:“陛下來看妹妹,我就不多打擾了。”
我曾告訴過她我想圖個清靜,她自然明白我是什麽意思。當下也不多留,向我欠了欠身:“姐姐慢走。”
我遂離開了瀾曳齋,直弄得婉然不知我的心思,問我說:“姐姐不是說為了晏家要……怎麽還避着陛下?”
我斜斜睨她一眼,淡淡道:“若不然豈不是做得太明顯了?就算她心思淺不起疑,也難保
陛下會起疑。”
婉然蹙一蹙眉,又問:“那姐姐打算怎麽辦?總不能這麽等下去。”
我嫣然一笑,告訴她:“一會兒你去太醫院找沈太醫,算好了時間,我要他在陛下準備離開的時候剛好到錦淑宮。”
婉然立即明白,點一點頭,轉身去了。
晚膳前,沈太醫便到了,卻是随在宏晅身後。我面露訝色,忙行大禮:“陛下萬安。”
宏晅道了一聲“可”,伸手扶我起來,隐有擔憂地問:“身子不舒服?”
我仍如從前般疏離地掙開他,垂首道:“略有不适罷了,陛下不必記挂。”他的手微微一僵,陡然放下,無聲地一嘆,自去案前落座了:“沈循,給瓊章看看。”
沈循看一看我的氣色,問道:“不知娘子有何不适?”
我道近日總是胃口不佳,且是昏昏沉沉的,睡又睡不安穩。沈循為我把脈診了片刻,方揖道:“并無大礙,只是夏日暑氣重引起的食欲不振,娘子只需注意避暑便可。”
我便謝過了沈太醫,叫林晉送了他走。宏晅笑問我:“你這靜月軒不是挺涼快的,比成舒殿還要強些,怎麽還弄得中暑了?”
我垂首不言,婉然在一旁快言快語地埋怨我說:“娘子就是不愛老實歇着,日日往瀾曳齋跑,能不中暑麽?奴婢勸還勸不住,大概也就陛下能管住娘子了。”
“日日往瀾曳齋跑?”宏晅輕笑一聲,面上的不快逐漸明顯,“朕也日日往瀾曳齋跑,倒是一次也沒見着你。”
我默然以對,他面色更沉:“你就連一面也不肯見朕?”
“陛下,姐姐她……”婉然急于要為我出言辯解,見我站起身又将話咽了回去,随我一并跪下謝罪,我道,“陛下恕罪,臣妾從前是為求自保不敢見,如今更是慮及大局不能見,卻從未有過不想。”
他奇道:“慮及大局不能見?你所言何事?”
我猶豫一瞬,俄而斟酌着道:“臣妾聽說,前朝近日對臣妾家中舊事多有議論。若此刻侍君,臣妾怕背上狐媚惑主擾亂朝政的罪名。”
屋中霎時安靜無聲,他沒有叫我起身,我只盯着裙擺上的月白色四合雲紋垂首不語。那四合雲紋是以金線繡出來了,針腳細密,看得久了很有些灼目。他冷聲一笑:“你倒是什麽都知道,朕若當真毀了你晏家宗祠祖墳呢。”
我斷然回道:“陛下不會。”
他一聲短促的鼻哼:“你怎麽知道?你晏家當年那個罪名怎麽辦都不過分。”
作者有話要說:
《宮記·晏然傳》後宮品秩
(P.S.這是阿簫自己用各朝代的攢的……大部分都比較常見,不常見的那幾個……是北齊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從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儀、昭媛、昭容
-下六嫔
從二品:淑儀、淑媛、淑容、修儀、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婦】
正三品:充儀、充媛、充容、充華
從三品:婕妤
正四品:貴嫔
從四品:貴姬
正五品:姬
從五品:容華
【八十一禦女】
正六品:美人
從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儀、秀儀、慎儀、宣儀、婉儀、潤儀、麗儀、弘儀、肅儀
從七品:瓊章、瑤章
正八品:婉華、穆華、閑華
【散號】
從八品:寶林
正九品:良使
從九品:采女
011.事端
我擡起頭,直對上他眼中的玩味:“陛下若真覺得晏家當年的罪名如此嚴重,就不會封臣妾這個瓊章的位子了。”
他回看着我,猶自笑道:“那是當初,如今朝堂之上對此多有議論,你怎知朕不會應下此事封朝臣的嘴?”
這話說得倒像小時候的賭氣之語。那時我身子弱,宮裏分到太子府的血燕十有□倒是被我這個太子府尚侍吃了。所謂吃人的嘴軟,我偶爾惹他不快了,他便會威脅說“你再多說一句我就去告訴母後太子府的血燕其實都是被你這個身在奴籍的丫頭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