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上。蔡确呈上了所寫的結案折子。大家看完命人宣讀案件始末,爾後讓各位大臣發表對李根最終判決的意見。區區五等貧戶能在紫宸殿讓群臣讨論他的生死,怕是李家上八輩子積來的福德全應在這裏了。
宰相韓绛進言:“儒家‘仁’字何解?‘仁’者‘人心仁’也。李根突逢父喪弟殘,如此家變,一時激憤,錯怪他人,情有可原。若一昧苛責,難免有悖仁心。請免李根斬刑,改判徒三年,并計價賠償官馬。
而副相呂惠卿即刻反駁道:“賤民李根因洩私憤而殺官馬,官馬即戰馬,當此一罪便已難恕,加之變本加厲誣陷地方小吏,挑起民衆鬥毆,與賊寇、暴民何異。若不重懲,請問韓相公将欲置邊關将士于何地?又置國法于何地?”
呂惠卿此言,可謂相當嚴重了。一句話便将韓绛與國法和将士對立起來,用意何其歹毒。
章惇站出來替韓绛說話:“呂大人言重了。我朝以‘寬仁’立國,韓大人此舉亦是承祖宗之法。”
呂惠卿沒有反駁,倒是鄧绾跳了出來:“去年,我朝對西夏用兵,初有成效,衆軍士氣正盛,戰馬對于軍隊而言有多重要,想必在場之人無不清楚。若此時,輕饒了這故殺戰馬之人,臣恐怕傳到将士耳中會影響了士氣。還請陛下為了邊關将士,重懲之。“
巨頭們都選擇了,大臣們也紛紛各自站隊。呂惠卿朝着蔡确暗使眼色,聖上的目光也看向這素有正直之名的禦史,蔡确神色不改,選擇中立。神宗皇帝忽然覺得頭有些疼。
兩方互不相讓,劍拔弩張之時,鄭俠站了出來。神宗皇帝的頭更疼了些。
鄭俠這回沒再呈上“流民圖”,而是帶了個人來。
大宋皇室推崇儉樸,汴京城皇宮殿宇并不多。紫宸殿修得不大,但鸱吻雕欄,簡單卻不失皇家氣派。
此時大殿正中跪着的那個衣衫鱗褛的人與這宮殿格格不入。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卑不亢,和他那身衣衫也格格不入。
“祥符縣流民曾小,拜見皇上。願皇上萬福。”
曾小,自稱是案件中那夥盜賊之一。其實也是個沒了生計的小流民。只不過這個小流民給堂上端坐的天子帶來了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據曾小所言,張丁兩家的恩怨糾紛正如折子上言那般。丁盛在被張士浩算計後确實要取張士浩的兒子張荪的性命。他的計劃是這樣的。
首先,他聯合祥符縣鄉紳,将祥符縣今年輕松的差役都給占了。這樣張家大概率會被分配去追捕盜賊。
然後,買通一盜賊,收購盜賊窩點地址,放上一把火,點燃他們的憤怒;讓他們對前來緝捕的人帶着恨意,和他們大打出手。
最後就是讓那個盜賊趁亂将張荪殺死。
這個計劃周密狠毒。“你是如何知曉這個計劃的?”這是神宗皇帝發出的疑問。
問題一出,百官也紛紛表示疑惑,朝堂有了些嘈雜。曾小依舊用那不卑不亢的聲音,簡簡單單地化解了各位的疑問。
“小人就是那個被收買的盜賊。自然知曉計劃的後半部分,小人也是八裏溝肥地的原主人,所以知曉前因。”
若蔡熠和當時涉案人員在場,聽到這言論,怕是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連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都在心裏疑惑:從哪裏又冒出來個被收買的盜賊?”蔡确臉上神色不改,平靜如水。
呂惠卿追問:“你這宵小賊頭,滿口胡說。你既被丁家奪了田地,如此大仇,怎會被他收買?”
“大人說的對。可小人被收買時不知道是丁家人,小人想的只是敲他一筆,所以給了個廢棄的窩點,并随口答應了他殺人。反正這種背信之事不正是我們這種賊人幹的事麽?只不過,我也不想說假話,我确實知道是丁家人收買我,因為我跟蹤了來接頭之人。這樣更好,算我報一報奪地之仇。”
那下跪之人的臉上,在說完這些話後似乎還帶着些輕屑。呂惠卿被嗆得不輕,一時語塞,只得不去管他,朝着聖上行禮:“陛下,這人自述如此反複,當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小人之言,不可信哉。”
此時,大家沒有言語,韓绛适時地站出來說道:“陛下,尋常百姓被奪了生計,想報仇亦是尋常心思,若他想隐瞞,何必又說出他知曉收買人是丁家人的話,只需一口咬定自己不知即可。由此可見,曾小的話并不像诳語。”
聖上聽言,點頭示意曾小繼續。曾小得了示意,一反剛才輕屑的神情,滿眼落寞。
“哼,也難怪你們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呢,怎麽能這麽巧,這麽巧,那日小頭頭帶了幾個弟兄搶了一票,撤離途中傷了腳,就近到我通報的窩點小休。丁家家丁按計劃放了把火。”之後他的語氣越來越悲傷。
“那把火把他半個身子燒傷,我們這些被官府追緝的流民,看病無門,只得自己治。小頭頭就說要當回關二哥,讓我們給他刮骨療傷。可是那麽大片怎麽刮?傷口很快潰爛,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媳婦兒将孩子托付給我們,獨自照看他。三天,就三天,曾經那個要當關二哥的小頭頭趁媳婦兒去拿水,做了懦夫,自我了斷,趕赴極樂世界去了。。。”
朝堂上,一片安靜。安靜到你可以聽見曾小最後低喃中的抽泣。
“既然你是敷衍丁家,又這麽愧疚,那為何還是聽了丁家的話傷了李樹?”神宗皇帝打破了這片凝重。
聽到愧疚二字時,曾小猛地擡起了頭,他的雙眼已然通紅,雙手緊握,嘴角有些抽搐。
“對,我就是愧疚,我想為什麽死的不是我。我孤寡一人無牽無挂,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可是,我死了,小頭頭能活麽?”①說到這,曾小更像在自言自語。
“我死了,小頭頭也活不過來的。所以,我找到張士浩,把丁盛的計劃賣給了他,拿了他二十貫錢,二十貫錢啊。我把它們換成了銀票。當小頭頭他媳婦兒看到銀票時,眼淚不停地往外流,可就是沒聽見聲,她看了許久,才接下了那銀票。我們都舒了一口氣。”
“李樹呢?就是那個丁家讓你去殺的人,你可承認傷了他?”皇帝追問。
“李樹,是張家的兒子嗎?我不知道。我本就無意去殺人,賣了消息,帶着小頭頭的家人跑了。不曾想還是被抓住了。報應吧。”
按曾小所說,張士浩不是資助李二狗,而是買了李樹代替兒子去死。但那洪升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兩個盜賊孰真孰假?聖上有些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