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青渟慢慢擡頭,看着宋晏儲的目光滿是驚恐。宋晏儲笑:“表兄在猶豫什麽?寫啊。”
費青渟看了眼那白紙黑字,面色越發蒼白:“殿下……”
宋晏儲調整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桃花眼沉沉:“表兄可要想好。畢竟,錯過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了。”
費青渟顫了顫,看着那白紙上刺眼的幾個大字,終究是拿起筆,抖着手,一點一點的,将自己的名字簽了上去。
待最後一筆落下的那一瞬間,費青渟手腕一抖,毛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頭發汗濕,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狼狽得不成樣子。
陳玉連忙小跑過去拿起那張紙,輕輕地吹了吹,然後遞到宋晏儲面前。宋晏儲接過,細心展平,看着那上面的內容,終于是露出一抹真心的笑。
她看向費青渟的目光更加柔和:“表兄放心,孤說了不殺你,就不殺你。”
宋晏儲抖了抖那張紙,慢慢起身,對着嚴尚道:“此處無事,崇之便先回去吧。”
嚴尚回過神,掩飾住神情中的不自然,沖着宋晏儲躬身行了一禮:“臣告退。”語罷,他轉身離去,只是那背影怎麽看都有些焦急的感覺。
宋晏儲輕輕笑了笑,眸中異樣的光一閃而過。
她不欲在此處多待,拿起紙張沖費青渟揮了揮手,邊走邊道:“孤還有事便先離開,表兄自便。”
費青渟跪伏在原地,雙目失神。直到宋晏儲行經身邊,衣袍搖曳間可聞些許藥香,費青渟下意識轉頭,就見行動間袖袍輕擺,露出的白皙手腕處依稀可見青紫的痕跡。
費青渟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宋晏儲動作一頓,眸光下掃,居高臨下:“表兄可是還有事?”
因着費青渟的動作,宋晏儲的衣袖又往上滑了滑,露出的那截小臂上痕跡更加分明。
費青渟喉嚨幹澀,不可思議的看着她:“你……”
太子體弱,不能飲酒,宴會上費青渟準備的都是茶水。
他清楚地記着,那杯茶被她喝了的。
可是昨夜她并不在別莊,身上又出現了這般痕跡……代表着什麽,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宋晏儲眉間已有些不耐,她譏笑道:“說起來,這不是拜表兄所賜嗎?”
費青渟喃喃道:“你怎麽能……”
她是他的未婚妻,怎麽能同旁的男人歡好?
宋晏儲嗤笑,手腕一用力,掙脫費青渟的手,轉身離去。
徒留費青渟一人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面上一片空白。
……
回書房的路上,陳玉一邊走一邊好奇問道:“殿下,費家當真知曉趙家同方啓明的關系?”
宋晏儲道:“以前不知,現在不就知道了?”
陳玉一愣,而後恍然大悟:“殿下是故意提醒費家,好讓他們同趙家兩兩相争,殿下好坐得漁利?”
宋晏儲笑:“不錯。”
陳玉腦子轉了轉,聯系之前得到的消息,才算大致明白過來,只是……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擔憂道:“可大郎君已然知曉此事,回去後必然會告知費大人。屆時趙家立于不利之地,怕是未必能如殿下所願。”
“怕什麽,”宋晏儲聲音低低,帶着些笑意。她随手扯下一片木槿花瓣,放在手中把玩。嬌豔的花瓣在修長的五指間繞動:“這不是有人去報信了嗎?”
陳玉先是迷惑,而後又想起了什麽,頓時驚道:“殿下是說…嚴大人?!”
“嚴尚是趙裕的外室子。”宋晏儲颔首,手指微微一用力,粉色的汁液微微滲出,浸在那白皙的手指上。她側身笑着,色若春曉:“你瞧,天時地利,都在孤身邊。孤要是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
陳玉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過來。
殿下回京那日那個妓子故意沖撞馬車明顯是有心人故意安排,幕後之人十分了解殿下秉性,料想殿下是不會容忍那個妓子如此放肆的行為。屆時大街之上,百姓人來人往,殿下時隔兩年甫一回京,當街殺人,怕是又要被貼上心狠手辣的标簽。
而殿下知曉此事不簡單,索性将計就計。查明背後之人乃吏部侍郎後,太子命人接着往上查,竟是查到了趙家的頭上。
後宮那位趙妃此番有孕,雖仍在隐瞞,但趙家野心漸起,不甘再做費家的馬前卒,才在太子回京之日安排這一出壞了太子名聲。
畢竟當年太子就是因為毒害孟大儒被陛下“罰”去江南,此番回來第一件事又是殺人,陛下哪怕不會重罰,但國之儲君如此心狠手辣,還是在百姓面前,怕是會引起民間不滿。
費青渟下藥一事太子未預料到,但仍在片刻之間做出最恰當的反應。
令大理寺少卿嚴尚羁押費青渟,是對費家稍作懲戒;而在方才刻意問出趙家和方啓明的關系,則是借嚴尚的口将消息傳回趙家。彼時不論費家之前到底知不知曉,但此番下來,趙家起了異心,費家自是不會放任趙家所為。
下藥也好,如何也罷,費家不可否認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他們終究是不可改變的太子黨羽,在太子未名正言順的登上至尊之位前,他們只能以太子的利益為最先。趙家如此行事,既損害了太子的名聲,于費家自然也是不利。
屆時趙家該如何反擊,都與宋晏儲無關了。
所謂狗咬狗,不外如是。
陳玉嘆道:“殿下心思缜密。”
說話間已經到了書房,宋晏儲輕輕拂去手中花瓣,任由手指沾染上紫粉色的花汁。
她掏出那張紙,安排道:“收好。”
“诶!”陳玉笑呵呵的接過,眸光瞥到那上面的幾個大字,臉上的笑越發明顯。
他心道,前面那些都不算什麽,這一番最大的收獲,該是這張紙才是。
他拿過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将紙張平鋪在盒內,那顯眼的大字頓時呈現在面前。
西山地契。
費家大半家私,怕是都傾在此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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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位于城外,四周地勢崎岖,本是一處荒蕪之地。十年前費家忽然重金買下,說是要建造撫幼院,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皇帝聽了大喜,還特意賜下一些銀錢,将包括小西山在內的近五百畝的面積全都圍了起來。
待建成之後曾有人前來參觀,發現裏面的的确确是收養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幼兒。那些人雖疑惑費家竟也有心思做這種事,但皇帝高興,百姓感恩,自是無可奈何,只能就此作罷。
如今十年過去,這處撫幼院倒也未出過什麽大事,雖偶能培養出幾個讀書人,但畢竟比不得那些正經的舉人,時日一常,衆人也就漸漸将之抛在腦後。
唯有宋晏儲知道,費家置下這塊地的确是為了撫助幼兒,但那些長成的幼兒用作何處,怕是誰都無法想到。
費家這些年為了西山這出幾乎将大半家財投入進去,且此處一直緊緊握在費家老爺子費鄂的手中。直至兩年前太子離京,費鄂才開始慢慢放權,讓費青渟開始着手接觸西山事項。到現在,兩年的光景,西山一應事項在費青渟手中發展的不錯,費鄂才最終放手,将西山地契交到費青渟手中。
費鄂此舉一是為了鍛煉長孫,二也是做一層保障。卻不想費家辛辛苦苦經營十年的産業,到費青渟手中不過數月,就成了太子的囊中之物。費鄂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活生生氣死。
陳玉不由再次嘆了一聲:“殿下此舉,不但讓費、趙兩家反目,還白得了這份地契,真可謂是一箭雙雕。”
宋晏儲卻是笑着搖搖頭:“那可未必。”
陳玉神色茫然,宋晏儲遙遙看着不遠的方向,眸光深邃:“說不準,是一箭三雕呢。”
陳玉半晌摸不着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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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宋晏儲難得得了兩日空閑,躺在小院裏曬曬太陽,日子倒也滋潤。
秋日的陽光溫暖和煦,宋晏儲半眯着眼,身體随着搖椅一晃一晃,頗為清閑自在。
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她活得戰戰兢兢,既要費心掩藏好自己的身份,還要面對朝中的爾虞我詐;即便是這兩年待在江南,也沒好到哪裏去。因着天高皇帝遠,江南那些世家大族瞧着對她尊敬有加,實際上陽奉陰違更是不在少數。宋晏儲便是有心懲治,可無奈江南那些世家由聯姻織起了一道密密的網,牽一發而動全身,在未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宋晏儲并不能同他們撕破臉皮,只能虛與委蛇,小心試探。
好在這兩年的光景,也不是毫無收獲。江南諸世家即便關系再密切,也總是有龃龉的。宋晏儲便借着這個縫,将江南世家之間的聯盟,一點一點撬開,只待時機成熟,便給幕後之人一個巨大的驚喜。
今日陽光正好,搖椅一下又一下晃着,宋晏儲頗有些昏昏欲睡。直到不遠處傳來吵鬧聲,雖說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宋晏儲并未睡熟,還是聽得明白。
“怎麽了這是?”她睜開眼睛,慢悠悠問道。
清汝神色不太好,聞言快步上前,嘴唇蠕動片刻,出聲道:“殿下,外頭……廖郎君求見。”
“廖修齊?”宋晏儲挑挑眉。
清汝點頭,俏臉氣得通紅:“他怎麽還有臉來見殿下?”
宋晏儲卻是擺了擺手,回頭看向站在後邊的陳玉,眉目含笑:
“你瞧,這第三只雕,不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