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8)
退出長秋宮,她笑吟吟地走近我,颌首道:“多謝寧貴姬娘娘當日告訴臣妾那些話,但不勞娘娘操心了,臣妾自入宮那日起,敵人……就只有娘娘您一個。陛下心裏有臣妾沒有,娘娘您會看到。”
我不禁屏了息,瞧着她弱不禁風的身形從我面前離去。她對我的敵意……竟不是那麽簡單。我的那一番話,她果然是沒信多少。
“她想幹什麽……竟只針對姐姐一人?”婉然在我身後驚疑不解地問。
我搖一搖頭:“不知道。去成舒殿。”.
在宏晅下朝回來之前,我已備好了茶點,以致他在入殿時明顯一愣,遂是一笑未言。
“陛下是不是看臣妾來覺得奇怪?”我将茶奉與他低眉問道。他接過飲了一口,笑說:“嗯,有日子不見你來了。”
我有兩個多月沒踏足成舒殿了,他倒是沒少來簌淵宮。每每來時我話都不多,或是直接尋了由頭避之不見。
“方才晨省,見到瑩才人了。”我一邊給他盞中添茶一邊道。
他“哦”了一聲,就随手拿起一本折子讀起來,問得毫不在意:“說什麽了?”
“她覺得是臣妾害了她的孩子。”我如此答道。他一滞,側頭看向我:“那就告訴她,宮正司都審完了。”
“但她認為臣妾和宮正情同姐妹,其間有假。”我無奈一嘆,“陛下說這事兒怎麽辦好?就是陛下不見她,可臣妾和她還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每日光晨省昏定就要見兩面,這樣的梁子結下來……”
“你不必理她。讓她搬回鷺夕宮去,自有馨貴嫔管着她。若再胡說,還有朕呢。”
我觀察着他說話時的神色,是全然對她無所謂了。如此便好,瑩才人要鬥也已失去了根本的資本。宮中行事,寵也好權也好,說到底都是靠着他,他無心,尋再硬的靠山也是沒有用的。
将近晌午時,殿門口值守的宦官進來禀說:“陛下,瑩才人求見。”
見他眉宇間不耐分明,眼見着是要吩咐不見,我便搶先開了口:“陛下還是見見吧,如若不然,她聽說是臣妾在這兒,只會覺得是臣妾說了什麽。”
他打量我一瞬,吩咐那宦官道:“傳吧。”
瑩才人入了殿,朝宏晅盈盈一福:“陛下大安,寧貴姬娘娘安。”
“坐。”宏晅沒有多看她,但口氣尚算溫和,“有事嗎?”
瑩才人仿若沒瞧見宮人給她添的坐席,徑自在宏晅旁邊落了座,淺淺笑道:“陛下,臣妾聽說瑤妃娘娘遭廢黜的事情,只覺得瑤妃娘娘不會害臣妾,此事恐有誤會……”
宏晅擡了擡眼,向一旁的宦官道:“去傳宮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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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必……”瑩才人低了低頭,顯得溫婉柔弱,“臣妾知道是宮正親辦的,可臣妾聽聞宮正也在嫔妃中有交好之人,只怕這人還是臣妾從前得罪過的,宮正只怕不會說實話。”
宏晅睇了我一眼,直言問她:“你是想說寧貴姬?”
瑩才人淡然一笑,垂眸只說:“看來不只是臣妾想這樣說,陛下頭一個想到的也是如此?”
她還真有膽子。
興許她有辦法讓宏晅動用別人重查此事,但……可惜了,我委實沒有害她,誰查也一樣。
若要栽贓,總難免要再過宮正司這道坎。
“不會是貴姬。”宏晅口氣不鹹不淡地給了她答案,她微蹙了黛眉反問:“陛下當真這樣信她麽?陛下知道臣妾曾與她交惡還這樣信她麽?”
她說話時始終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毫無躲避之意,滿是好奇的探究。後宮中行事多是背後捅刀子,向她這樣當着對方的面明目張膽地問出來我還是頭一次見。宏晅也覺得有點意外,側首看向了她。
宏晅端詳着她,直看得她向後躲了一躲,我雖是看不到他的神色也能猜到他目中現在有怎樣的寒意:“才人,朕因為你已經委屈過她一次,斷不會再有第二次。”
瑩才人顯有一顫,語滞了一瞬,方幽幽道:“那臣妾呢……即便臣妾比不過她,那臣妾的孩子呢?陛下,那也是您的孩子,您全然不在意是誰殺了您的孩子麽?。”
“孩子的事宮正司已查完了。”宏晅不耐中略提高了語聲,微一停頓,沉緩道,“你無憑無據地疑她,朕不能因此再查她一次。映瑤宮主位是蕭寶林,出事是在你碧葉居,與她簌淵宮無關。你說她和宮正私交甚密有曾與你交惡,那母後待宮正亦是不錯也曾罰過你,朕是不是連長寧宮也要查上一查?”
我想我那天應該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宏晅對我有怎樣的承諾,她今日也許就不會來碰這個釘子了。
也就沒有那般的自信要與我再争高下了。
“才人若是沒別的事,跪安吧。”
話說至此,瑩才人僵了一僵,行禮告退.
瑩才人走後,我們都是良久的沉默,直到他忽然開口說:“傳宮正來。”
我心底不禁一片冷意,他到底……還是信不過我的,哪怕在瑩才人面前未有半分的表露,在她走後,他終究還是傳怡然來問話了。
怡然入殿,禮還沒有行完,他便發了問:“怡然,瑩才人失子的事,人證物證如何處置的?”
怡然愣了一瞬,回道:“涉及此事的宮人都已發去做雜役了,物證皆在宮正司封存。”她語中一頓,試探着遲疑道,“陛下……可要查麽?”
“不,物證皆盡銷毀,人證着即杖斃,你立刻去辦。”
淡漠如霜的語氣讓我一吓,不安地望着他,怡然驚意更甚,到底未敢多問,叩首退去。
我驚疑不已,久久沒有回過神,須臾才驚魂未定地道:“陛下……他們罪不至死啊……”
“朕是怕他們翻供。”他目光森冷,平平淡淡地說,“瑩才人那樣想,後宮必定還有那樣想的。”
我猶是怔怔地望着他,那畢竟是好幾十條人命……
他的目光輕睨過我,笑意輕緩地一語道破我的心事:“這血債就算是要記,也是記在朕的頭上。”
我頓時無言以對,默了一會兒仍是無話,便起身行了禮:“臣妾告退。”
“晏然。”他在我離席後陡然喚了一聲,我轉過頭,他沉吟了片刻才笑道,“朕晚上去看元沂。”.
是以那晚他來明玉殿時我正與随居宮嫔小聚,一片歡聲笑語使得他在入殿的那一瞬便顯了尴尬,繼而便是隐忍的怒意。
“陛下大安。”齊齊一句問安聲之後許久,他才沉聲道了一句:“免。”
氣氛冷滞,良美人和馮瓊章覺出他面色不善,互相望了一望,又向語歆遞了個眼色,不敢多留,福身告退。
屋中獨了我和他,還有一幹不敢吭聲的宮人。
他凝睇我半晌,字字硬冷地從齒間擠出:“貴姬,你什麽意思?”
“臣妾不該這麽做麽?”我低低垂眸,溫聲回說,“臣妾是一宮主位,不該與宮中嫔妃多加走動熟絡感情麽?”
他輕笑着逼近我一步:“你明知朕今晚會來。”
“陛下說要來看元沂。”我仍低着頭,平靜道,“元沂在側殿,臣妾去帶他來。”
剛一動步子,便覺肩上猛地一沉被他握住,他怒極反笑地瞪着我,深緩了兩口氣才道:“不急,朕還餓着,先傳膳。”
我向後退開一步,欠了欠身:“諾。”.
一桌子佳肴布開,我低眉不看。他一邊伸筷夾了個水晶蝦餃一邊睨着我問:“怎麽不動?”
“方才良美人她們來時一并用過了。”我颌了颌首,謙恭道,“陛下用就是了。”
“你打算怄氣到什麽時候?”他玩味地問我。
“臣妾沒和陛下怄氣。”我坦然應道,咬了咬唇,輕緩地徐徐道,“臣妾只是覺得,日後還是做個普普通通的嫔妃吧。不再在意陛下的承諾,不再在意自己在陛下心裏到底有沒有分量,得傳召時就去,陛下來時就安心侍奉,見不到陛下時就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大概會輕松一些?”
他滞了許久,猶豫着慢吞吞地開了口:“你……你就這麽恨朕?”
“怎麽會是恨?”我一聲凄笑迷離,“臣妾只是覺得自己輸不起。臣妾不知日後還會有多少個瑩才人,陛下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總少不得去寵她們,但臣妾若在意陛下的心,就活得太累了。所以那天在暖閣時聽了陛下的話,臣妾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承諾,臣妾到底還是不在意最好。縱使君無戲言,可陛下總有陛下的無奈,您能在這樣的無奈中游刃有餘,可這樣的無奈壓在臣妾身上卻太沉重了。”
他默然不語,我說罷凝望着他,複言道:“陛下,臣妾真的輸不起。臣妾知道您待臣妾好過待其他去多嫔妃,但您是看在過去長久的情誼上,您覺得臣妾不一樣……現如今,臣妾與旁人一樣了,您不喜歡就不要多在意了,臣妾就算從今日起失寵,也好過一次次被您擡起又摔下。”
“晏然……”他長長一聲嘆息,悵然苦笑,“從前是朕的不是,可……”他搖了搖頭自嘲道,“十年,沒想到竟會走到這一步。”
自此便再無話了。晚膳撤去之後他便離去,林晉向我禀說:“瑩才人在外面候了一會兒了。”
我眉頭輕蹙:“這麽晚了,她來幹什麽?”
林晉道:“不知……方才看陛下在,臣就擋下了。請她走她卻不肯走,說今兒個非要見到娘娘不可。”
奇了怪了,莫不是因為一早在成舒殿碰了釘子晚上便來尋我的晦氣?可她既說非見不可,我便不見不行,到底是剛失了孩子的人,若等上一夜身子熬出什麽差池,總于我名聲不好。
我卻不想請她進殿來坐,只覺得她就算有什麽要緊話也是在外頭說了便好,一刻也不要多留。理了理發髻出殿去見她,她遙遙就朝我一福:“寧貴姬娘娘。”
“才人娘子免禮。”我迎上去,見她揮手屏退宮人便不由得又往回退了半步。她笑靥明媚道:“貴姬娘娘不必怕,同樣的戲臣妾不會再做一次。”
她走近一步,銜着笑在我身邊踱着步子,來來回回地打量着我:“從今早陛下的反應來看,臣妾倒确實是比不過娘娘了。我們作歌姬的,素來是貴客不喜的曲兒就不會再唱,換別的就是了。”
我蔑然回視于她,不客氣道:“那娘子還有什麽蠱惑陛下的法子,皆盡拿出來一試就是了。”
“娘娘會錯意了。”她定住腳步湊近我,面上一抹妩媚的笑意說不出的詭異,“臣妾的‘貴客’從來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我一凜,未及回神間已聽得一聲驚呼,臂上被人猛地一推身子傾倒。扶住殿前漆柱,擡眼看見瑩才人手中的短刀不禁渾身僵住。
是林晉推開了我,又要去擋她,她卻半分不與林晉多加糾纏,轉身直刺向我。
我眼見着她腳下敏捷地一步步避開林晉、逐漸逼近我,明晃晃的刀直刺過來,腳下卻和生了根一般半點使不上力、半點移不開。
“晏然小心!”一聲低喝,我只覺眼前一黑間身子被人擁着一轉。
後背抵在殿門上,磕得生疼,我驚魂未定地擡起頭,在宏晅身後傳來的短暫嘈雜中反應了一瞬,驚魂未定地想要推開他。
“別動……”他低笑一聲,瞥了一眼身後,我也看過去,見瑩才人已被宦官制服不禁松了口氣,在他攏出的狹小空間裏輕輕向他一福:“多謝陛下。”
“嗯……”他也松了口氣,低頭在我額上一吻,“別怕,沒事了。”他也分明驚出了一額頭的冷汗。
“陛下您……”鄭褚一臉驚恐地上前查看,被他一眼橫了回去,口吻不悅:“慌什麽?沒事。”他說着打了個哆嗦,笑向我說,“有點冷,去給朕取件鬥篷來。”
近幾天确實挺冷,但他方才走時是穿着鬥篷的。我一瞥眼看到他身後不遠處散落在地的那件黑狐鬥篷,想是方才情急中掉了,略一躊躇,道:“陛下不如……進殿去暖暖身子。”
他卻瞟了瑩才人一眼,反問我:“那行刺之人交給你處理?”
“……”我端端一福,“臣妾去給陛下取鬥篷。”
取了鬥篷出來,見他分明還沒發落瑩才人,倒似在等我。眉眼帶笑地看着我給他披好鬥篷、系好系帶,才轉過身去看瑩才人,黑暗中語聲驟冷:“為什麽要殺她?”
瑩才人沒有回答,她被兩名宦官押着跪地,明眸死死盯着我,滿是不甘的怨憤。
我站在宏晅身側,毫無所懼地回視着她:“我沒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眼中的那股森意讓我渾身一寒,“無關孩子、無關蕭家、無關聖寵……從我進宮的第一天我就想殺了你……”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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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晏然從前絕無謀面的可能,你為何想殺她?”宏晅平淡的語氣陡然一轉,變得冷冽至極,“到底是誰的意思!”
“沒有誰的意思!是我自己恨極了她!”她森狠地說着,忽然如燕雀嘶鳴般凄笑,“陛下何必問我!反正陛下也從沒在意過我!”
宏晅沉着氣,淡泊地又道:“朕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的意思。說了,留你全屍。”
“沒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她姣好的面容已近猙獰,竭力試圖掙脫宦官的挾制。
這森然的恨意。
宏晅俯視着她,半晌,簡單地吐了兩個字:“車裂。”
五馬分屍!
求情之語到了嘴邊又忍下,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陛下,若是車裂,此事就難免要外揚了……”
“賤|人!誰要你給我說情!”她仍唾罵着,不屑我為她說半句話。
我不去看她,只向宏晅繼續道:“陛下只當是為剛沒的孩子積福。”
寒風卷起一陣蕭瑟的冷意,幹枯的樹梢發出生硬的響聲。眼前這位絕代佳人,猶是雙目凜冽着,等來了她的最終歸宿:“廢位,賜死。”.
我看到岳氏拔了刀朝我刺來我卻躲不開,看到突然而至的他情急之下護住我……那刀,卻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太可怕了。
好多血,沾了我滿手,還在不斷往外湧着。驚慌失措間,聽到他風輕雲淡地對我說:“別怕,沒事了。”
“陛下!”我從噩夢中驚醒,惶惑地張望一番,覺得這個夢已經一連做了好幾遍。
從入睡開始,便在我腦中循環往複。
“娘娘怎麽了?”紅藥掌着燈進來,幽暗的燭光照得她面色暗暗沉沉。
我喘了口氣,搖搖頭:“沒事,幾更天了?”
“二更天。”紅藥答道。
夢中的恐懼仍在我心頭萦繞着,我蹙了蹙眉:“剛二更?”
“是,娘娘沒睡多久……”
“陛下呢?”我又問她。
“陛下?走了啊,回成舒殿了,處理完岳氏的事就走了……”她有些疑惑地望着我眨了眨眼,“娘娘這是被噩夢驚壞了?奴婢去給娘娘換點安神的熏香吧。”
“不……不用……”與她說了這麽久的話,那種懼意仍是揮之不去,反倒愈加明顯,我起身下了榻,“備步辇,去成舒殿。”
“娘娘……已經很晚了。”紅藥勸着我,我卻沒有心情去理會,那夢太可怕了,如不去見他一次,我大概會徹夜不眠.
我催得急,擡步辇的宦官便行得很快,到了成舒殿門口,見宮人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登時心中一悶。
這是他讀折子的時候,該是一片安靜才對……這番的忙碌,我在禦前那些年也不曾見過。
真的出事了。
恰逢怡然從殿裏走出,步履匆匆,面色謹肅異常,我忙上前攔住她,她微有一怔,道:“姐姐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出了什麽事?”我問。
怡然把我拉到一旁,焦灼一嘆:“陛下本不想讓姐姐知道,但現在誰也瞞不住了……”她定定地凝目睇着我,仍有一瞬的躊躇後才道,“陛下替姐姐擋了一刀。”
我愕住:“你說什麽?”
“鄭大人那般的神情姐姐瞧不出有問題嗎?是陛下不讓說,可是……”她咬了咬唇,眼圈泛了紅,“那刀上有毒。”
我猛抽了一口冷氣。
“還沒到成舒殿……人就暈過去了……現在幾位太醫都在裏面……”怡然擦着眼淚垂首道,“我要着人去知會各宮嫔妃,姐姐你……還是先不要進去的好。”.
我在原地僵了好久,說不清是懼怕還是擔憂。他中毒了……因為他為我擋了一刀,可他竟不讓我知道。
怪不得……那時他額上出了那麽多虛汗,我就該知道的,我該看出有哪裏不對。那根本就不是驚出來的汗,那是疼出來的。
可他竟然還那般悠然自若地吻着我的額頭,對我說“別怕,沒事了”。
啊……所以他會跟我要鬥篷!我記得的,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若沒有鬥篷遮着,那血跡……必定觸目驚心。
賀蘭宏晅,我從沒拿你當過夫君,你幹什麽為我冒這樣的險?哪怕你事先并不知那刀上有毒……
就因為我說我信不過你了?
我在成舒殿前的這片廣場上,陷入了無盡的茫然,哪怕有寒風不斷呼嘯着掀動着一陣陣冰冷,我仍舊無法讓自己清醒。
他到底圖什麽?我以為我已将話說得明明白白,從此以後我都會如其他嫔妃一樣,不會再受舊日情誼的攪擾了。
還有……他明明已經離開了簌淵宮,為什麽又折回來……
我很想沖到殿裏去問個明白,最終,還是止了步.
殿前廣場上的人很快就多了起來,各宮嫔妃皆是匆匆趕到。岳氏被賜死在前,宏晅中毒昏迷在後,這個夜晚,太不平靜。
“賤婢惑主!”馨貴嫔一聲怒罵凜凜,“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敢讓陛下替你擋刀!”
我無言可辯。
“從你得封開始,宮中便一日都沒有消停過,夏美人被廢了、和貴嫔死了、愉妃被下了毒、瑤妃也被降了位形同廢黜……如今直接輪到了陛□上,妖女禍國!”馨貴嫔的罵聲不絕于耳,我卻沒有反駁她的心思,遙望着成舒殿,心緒莫辨。
“帝太後駕到——”宦官的通禀傳來,一衆宮嫔皆轉了身,俯身下拜道安,帝太後在我面前停住腳步,繡紋繁複的深紫色裙擺直入我眼簾。
“旁人都免了。”她道,我維持着跪姿垂首等着她的發落,她肅然的口氣中沒有半分往日的溫和,極盡威儀,“從來不曾出過這樣的事,岳氏已被賜死了,但你……”她語中一頓,“來人,賜她白绫、鸩酒、匕首。”
渾身一悚間,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我頭頂淩厲劃過,冷冷道:“皇帝若無事,聽皇帝的發落;他若不醒,你便是頭一個殉葬的。”
“諾……”我重重一拜,恭送她入殿。
那三件東西很快就擺在了我眼前的石磚上。我長跪不動,只覺寒冷的青石磚在膝頭激起陣陣刺痛,随着骨頭向上竄着,最終刺入心裏。
若他因此喪命,那我确實是該死的。并不因為他是皇帝,而是因為我對他的利用那麽多,多到我自己都覺得虛僞不已、多到我自己都對自己存了厭,他卻為救我而死。
我不值得。
他對我的那一番利用之後,他已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釋、向我道歉……可我仍利用着他這番愧疚,對他若即若離,忽遠忽近。利用着他對我的不舍和歉意,一次次地提醒他我信不過他,讓他如何解釋也沒用,可他……為我擋了這一刀。
天太冷,嫔妃們都被請進了側殿落座,任由我一個人跪在外面,直到天邊泛了魚肚白。
“陛下的毒已解了,雖還未醒但無大礙,各位娘娘、娘子請回吧。”怡然帶着喜悅的聲音從殿中傳入我耳中,我心頭一松,險些脫力。
帝太後在宮人的簇擁下回宮歇息,經過我身畔時未作停留,也沒有叫我起身的意思。片刻後,怡然端了杯熱茶出來給我,道:“姐姐先暖暖身子。陛下不知還要多久才能醒,姐姐如此跪着……帝太後也不許我們禀給陛下,若不然,差人去求求帝太後吧……”
“算了,帝太後還惱着。”
“帝太後不會把姐姐怎樣的。”怡然說得很是肯定,見我面露疑惑,斂了笑意,微微一嘆,“姐姐不知道,陛下意識不清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速禀長寧宮,此事無關晏然’。帝太後知道陛下這個意思,只要陛下沒事,她就不會重罰姐姐的。”
我怔然,他在最後那一刻想到的……還是護我?
否則,我大概是沒命在這裏跟衆人一起等着他蘇醒了吧,眼前這三件東西,帝太後大抵會直接讓我挑上一件。
怡然一喟,寒風中她的氣息凝結成白霧散去,她悵然道:“姐姐別和陛下賭氣了。姐姐知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離開後又折回明玉殿?不過是因為在宮門口瞧見了岳氏的步辇,怕她找姐姐的麻煩。”
我無言靜默,半晌,強扯出一絲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吧。”.
“陛下醒了。”殿裏一陣低低的歡呼,我看到那一片五顏六色齊齊湧向寝殿,都向裏張望着,但未得傳召,誰也不敢擅自進去。
又過一刻,衆人終是都退了出來,各自回宮,想是他此時無心見她們。
“陛下傳寧貴姬,快請進來。”鄭褚在殿門口吩咐了兩旁宦侍一句,又疾步回殿聽命。兩名宦侍過來扶起我,我已半分力氣也沒有,俯身揉着膝蓋道:“兩位中貴人稍候,本宮緩一緩再進去,不要讓陛下瞧出來的好。”
帝太後既不讓宮人禀給他,他便該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從簌淵宮過來的時間,可以有好一陣子來緩。
是以擡頭乍見殿門口長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時,我不禁一滞。他遠遠凝睇着我,頗有些無奈地沉了口氣,舉步出殿。
我實在是難以屈膝行禮了,只得在他走到近處時低一低頭,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問:“跪了一夜?”聲音猶有點發虛。
我垂首喃喃道:“沒有那麽久。”
常言道:“走,兩手籠于袖內,緩步徐行”,這是禮儀上的要求。他為一國之君,素來是格外注意這些的。目下右臂卻一直垂着,寬大的衣袖略顯不整,可見這傷不輕。
“進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詢問我的意思。我點點頭,由宮人攙扶着随着他進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邊的一張胡床:“去那兒坐吧。”
我有些猶豫:“多不雅①……”
他無所謂地笑笑:“又沒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視無言。須臾,我終是問他:“陛下幹什麽要擋那一刀……”
他輕松地一笑,告訴我說:“未及反應罷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頓,又緩緩道,“再怎麽說,也好過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傷為什麽不告訴臣妾?”我又問他,他微眯了眼睛,銜着笑一字字道:“告訴你幹什麽?你又不是禦醫。”
“……”我無話了,安靜了一會兒,他問我:“岳氏為什麽那麽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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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問到這個,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說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見過。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錦都長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沒去過煜都?”
“沒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過、見過,那時候臣妾五六歲,她六七歲,總不能是兒時打架記仇記到現在,還要入宮取臣妾性命……”
這樣的故事傳出去,夠讓民間文人們寫上些情節生動的書了。
他不禁失笑,難免動了傷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許說笑!知道朕身上有傷,你要弑夫麽?”
我聞言湊近了他,笑意愈濃地道:“昨兒個聆姐姐跟臣妾說了個笑話,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縷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時一聲慘呼痛得栽進他懷裏。再擡起頭望着他時,淚眼婆娑。
他輕輕咳了一聲,吩咐宮人取藥,是怡然親自拿了藥來。我一見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聽說……陛下暈過去前,還想着知會長寧宮莫要為難臣妾……”
“刀都擋了,你如就這樣被賜死,朕不是白挨這一刀了?”他反問我,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瞟了一眼正為我上藥的怡然,歉然道,“還是讓你受罪了。”
“這點小傷,沒事的。”我低啞一笑,和順地倚向他,這是我這些日子以來唯一一次主動地靠近他。他伸臂環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為何不想告訴你這件事麽?”
我略一思忖,嚴肅道:“因為臣妾不是禦醫。”
“……”他低頭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釋着,“朕知道這些日子你心裏都有怨,是想找辦法解你的心結,但不是用這樣的法子。”他的手指輕撫着我的臉頰,言語輕緩溫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我無言以對,只倚在他肩頭安然阖目,不再有昨日的夢魇.
如此大事,注定是壓不住的。很快從宮中傳遍朝野,群臣在怒斥岳淩夏的同時,也不會忽略我的存在。
“晏氏出身卑賤,此番雖非她之過,然畢竟因她而起傷及聖體康健,實當與岳氏同罪論處。”
我在成舒殿外聽到這話,腳下頓住,一蹙眉頭問一旁的宦官:“裏面是哪位大人?”
“是左相姜大人。”宦官躬身回道,擡了擡眼睨着我的神色,低言道,“從前跟娘娘共過事,臣說句不該說的……這事大概免不了要鬧大。事關聖體安康,不止左相大人,幾位朝中大員都進了言,只怕……”
“怕什麽?”我冷然一笑,“人是蕭家送來的,要我與岳氏同罪,蕭家休想逃過。”遂颌一颌首,淡道,“有勞通禀。”
雖則平日裏進成舒殿都不需通禀,但近些日子因他有傷在身,大多事物皆在成舒殿處理,故而多有外臣,總還是禀一聲合規矩。
不一刻,有宦侍出來道:“娘娘請。今兒個左相大人在,娘娘您……”
“本宮知道。既然陛下敢讓本宮見,本宮便是有分寸的,不勞中貴人操心。”
他不再多話,一垂首請我進去。
“陛下大安。”我在案前盈盈一福,起身間又想側前方正禀事的那人一颌首,“姜大人安。”
姜麒回看我一眼,冷然輕哼:“妖女禍國。”
“晏然才疏學淺,不知姜大人所言‘妖女’可是妲己、褒姒之流?”我淺笑吟吟地詢問着,語中一頓,又道,“如是,難不成陛下在大人眼中是商纣王、周幽王?”
“晏然,過來坐。”宏晅啞笑一聲,暗示我不可多言,我又一福,方去落座。左相神情肅然,凜然道:“臣不與妖女同堂議事,臣告退。”
“姜大人!”宏晅神色一淩喝住他,俄而輕笑,“姜大人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說朕替她擋刀的事?朕這才許她進來,大人當着她的面,反倒不能說了麽?”
姜麒滞了一瞬,長揖道:“既如此,臣只有兩問。一,陛下受傷之事,與她有關無關?”
宏晅不多辯解地答說:“有關,阖宮皆知。”
“那陛下可否廢其貴姬位?”
“不可。”他答得淡然,姜麒掃了我一眼,追問:“為何?”
宏晅輕笑着沉吟一會兒,側頭問鄭褚:“眼下還有誰在側殿候着?”
鄭褚想了一想,躬身禀道:“禦史大夫、光祿大夫、骠騎将軍,還有……廷尉、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大約也到了。”
“來得齊全。”他聽罷又輕笑一聲,道,“都請進來,先把這事了了,免得各位大人日日操心着分內之事,還要為朕的家事煩擾。”
鄭褚道了聲諾,退出殿外去請人。不一刻便帶了幾人進來,一齊見了禮,宏晅一點頭,道:“幾位大人都坐吧。”
待幾人坐定,他方指了指我,說:“這就是寧貴姬晏氏,你們有人見過她有人沒見過,倒都為她争了好幾日了。今兒個她在這兒,如何定奪,就今天拿個主意。”
我不知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倒也不怕,垂眸安心聽着。一時無人發話,沉寂半晌,還是他先發了問:“光祿大夫怎麽說?”
“這……”光祿大夫起身一揖,回道,“岳氏之事,是犬子之過。陛下已将她賜死,臣也斥了犬子……旁的事,臣不多言……”我擡眼看去,原來這便是蕭景行,皇後和蕭寶林的父親。年過半百的人了,還要為兩個女兒操不少心,整個蕭家的興衰都靠着他這個光祿大夫,還日漸不合內鬥不斷,委實不易。
宏晅點一點頭,轉言間口吻中添了幾分尊敬:“老師,您怎麽說?”
禦史大夫趙恒離席道:“陛下恕臣之言,此事雖是岳氏之罪,旁人卻亦有過。過卻不在寧貴姬,而在陛下。寧貴姬慌亂之中許不及反應,但陛下是一國之君,當有分寸。”
“趙大人這話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