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30 章 ~~~(27)

第 30 章 ~~~(27)

第五章~~~ (27)

以順理成章地嫁禍給瑤妃,是瑤妃奪子不成便要讓皇後也得不到。

就算瑤妃看得明白,也難逃過這一劫,因為證據,從來都是可以假造的。瑤妃該是宮中最清楚這一點的人之一,她自己就是個中好手。

我拿過一個蜀錦的軟墊墊在身後,靠在榻上将一番話說得悠悠哉哉:“可惜了,這麽個路子走下去,大抵是一屍兩命的可能多些,再不然就是小産活她一個。陛下還說她生了孩子之後便讓她做一宮之主,照這麽看,啧……橫豎是坐不上了。”

莊聆輕聲一笑,塗甲的花枝便不經意間塗了出來,她蹙了蹙眉執起帕子小心地擦了,冷涔涔地道:“這麽算起來倒真是一死了之來得劃算,起碼追封到容華吧……不過活着做一宮主位、在宮裏呼風喚雨,她還真不配。”

瑩麗儀若就此死了,大概是定能追封至容華位的,但若失了子活着決計沒有主位的位子給她做,須知道順姬當年誕下了帝姬,也不過是晉到了美人。

“這可不像咱們溫良賢淑的靜修儀娘娘說的話。”我坐到莊聆身邊湊近了笑侃道。她連忙笑避道:“走開走開……又要塗壞了。”

無論在她的姑母帝太後還是在宏晅眼裏,莊聆都是個善解人意的賢惠嫔妃,她說過的這些狠話,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聽過。我知道,這是瑤妃逼的。初嫁入太子府的時候,她只是個娴靜的世家貴女,端莊高傲,是瑤妃處處的強勢迫得她本就要強的性子愈演愈烈,終于迫得她也要下狠手了。

“說起來,你和陛下究竟是怎麽了?”莊聆忽而道,“聽說你已很有些日子不去成舒殿伴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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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生煩意,不耐地低垂着眼簾,道:“怎麽,姐姐也覺得我該時時伴在陛□邊麽?”

“我才懶得管你這種閑事。”莊聆瞟了我一眼,笑嗔道,“只不過六宮都議論着,昨兒個姑母也問了一句。”

我不覺間眉頭蹙得更緊了:“有什麽可議論的,她們不就是想看笑話麽?大可當我又失寵了就是,也不是沒有過。”

“好大的脾氣啊。”莊聆笑侃着問我,“到底是出了什麽事?總不能又是吃那瑩麗儀的醋。”

“自然不是。”我略帶乏意地輕輕笑着,“只是覺得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實話不瞞姐姐,這些日子,我豈止是沒主動去成舒殿見他?便是鄭褚來宣,我也不曾去過。”

莊聆一訝,立時沒了說笑的心情,焦灼道:“你瘋了不成?這樣的事,說是耍小性也行,說是抗旨大不敬也行,你幹什麽去犯這個險?”

“他舍不得。”.

從荷莳宮回宮的時候已是傍晚,天上驟然響了幾聲雷,之後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雖有宮人常備着傘,卻沒想到這雨越下越大,不一會兒的工夫傘已遮不住。雨滴從傘沿兒滴下來,逐漸連成一串,在風的拉扯下打在衣裙上,夾雜着秋涼,一點點滲入骨髓。

好涼。

“娘娘,往西不遠有個暖閣,且先去躲躲吧,一時半會兒的只怕這雨只會大不會小。”婉然被我強拉着躲在傘中猶是濕了半邊身子,用手半遮着額頭,頗是狼狽。

匆匆避進暖閣的時候,渾身都已濕得差不多了,鬓發貼在臉上猶滴着水,濕透了的衣裙瞧着比先前的顏色深了一層。

“都深秋了,這雨還說下就下。”婉然一壁收着傘一壁抱怨,将傘立在牆邊篦水,直起身複向我道,“娘娘再往裏躲一躲吧,別受涼了。”

我瞧着其餘幾個随行的宮人也淋得盡濕,這一趟回去大概少不了幾個生病的,颌一颌首道:“沒有外人,一起進內間去暖暖身子吧。”

日日同處,縱有主仆之分也并不那麽生分,況且我也是宮女出身,時常不拘那麽多禮,便也沒有人多猶豫推辭,齊聲道了句謝随着我一并入內。

又與我一并滞在內間門口。

“陛下大安。”我穩穩一福,繼而便續上一句,“衣衫盡濕不宜面君,臣妾告退。”

“告退出去淋着麽?”宏晅一聲笑。他的衣裾上亦有幾塊水漬,該也是不得已進來避雨的,瞟了一眼猶跪了一地的宮人,言了句“都免了”,遂走近我,“傳你來成舒殿你不肯來,朕也不願意強去簌淵宮擾你,倒是這樣見着了也好。”

他邊是說着,邊是接過了宮人遞上來的鬥篷搭在我身上,手指輕繞将系帶系住:“朕想明白了一些事,想跟你說說。”他望了一望窗外猶下個不停的秋雨,眉眼帶笑,“這雨一時停不下來,你若有心情聽就聽,若不想聽……也就算了。”

我低垂着頭,聲音在身上濕寒的侵襲下冷硬不已:“陛下請說,臣妾洗耳恭聽。”

他往我身後瞧了一眼:“你不是想讓他們進來避雨?我們上樓說去。”

我漠然随着他登上暖閣二樓,爐子生得很旺,上了樓便覺一陣暖意。他站在半開的窗前,一聲嘆息悵然:“好大的雨。朕記得隆慶十八年的秋天也有這麽一場……”

那是六年前了。我淡淡應和了一句:“陛下好記性。”

他輕笑一下,回過頭看着我道:“那天父皇急召朕入宮,朕到他病榻前的時候,已被淋得跟你一樣慘。”

“也是那天,他告訴朕,幾大世家的權力,必須瓦解。”

我警惕地向後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先皇對陛下的遺訓,臣妾不便聽。”

“當然,這也跟你沒有關系。”他攬着我走到茶桌邊坐下,緩緩地繼續說着,仿佛在自言自語,“所以這幾年,朕一直在和幾大世家周旋。擡起趙家和蕭家與姜家分權、挑動蕭家內部不睦、甚至明裏暗裏慫恿方家與蕭家為敵……朕不遺餘力、機關算盡……”他短促一嘆息,笑意苦澀無奈,“不知不覺,竟把你也算了進去。”

屋外雨天陰沉,屋內的光線便也昏暗不已,時而傳來的雷聲更襯得一片壓抑。他始終維持着笑容,一言一語從口中輕緩舒出:“是朕為你考慮得太少,朕覺得,事畢之後向你解釋清楚就是了,卻沒想過這樣的利用本來對你就是傷害。”

“晏然,多謝你肯明言,肯讓朕知道你在意什麽。”他的眸色明亮了幾分,凝睇着我,猶是輕緩的語氣,聽上去卻堅定有力,“以後再不會了。朕再不會拿你做這個幌子,更不會再為了給誰面子讓你平白受委屈。”

他的話就如天邊乍起的雷聲,讓我一陣心驚,卻又很快在寧靜的雨聲中恢複平靜,然後又被雨水沖得心緒清明,聲音淡漠如斯:“陛下曾許臣妾一世安寧,那一句諾,臣妾至今都是信的。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您是一國之君,您想讓臣妾過得好,易如反掌;可今日這般的諾,還請陛下不要輕許了,同樣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國之君,您有那許多利弊要去權衡,和很多大事比起來,晏然終究不是什麽。”

我平平淡淡地說着,始終沒有擡眼看他,微微一頓,添了縷笑意,又道,“與其毀約再傷臣妾一次,陛下還不如利用得坦坦蕩蕩……反正已經有了第一回,日後即便再被利用,臣妾也心中有數,不會再這般傷心了。”

就如已經撕開的傷口,即便再被撕得更大,也不會有剛受傷時那樣的痛感了。

“你果真是半點信不過朕了。”他輕輕一喟,“罷了,是否是諾言輕許,你會看到。”.

那場雨竟一直下到天黑才停,他将我送到明玉殿門口,我亦沒有多留他的意思,淡淡言道:“臣妾剛淋了雨身子不爽,馮瓊章很久沒有見過陛下了,新學了幾道糕點又不好意思送去成舒殿,陛下不妨去瞧瞧。”

他眉毛微挑,在鄭褚上前欲詢問他的意思的時候,丢下一句:“回成舒殿,批折子。”

長湯沐浴,我在氤氲的熱氣中生出困倦,靠在池邊迷迷糊糊地閉目歇息。聽得珠簾響動,睜一睜眼見是婉然。

她也是剛沐浴畢,半披的頭發猶濕着,我懶懶地笑道:“還不去歇着?今兒又不是你值夜。”

“嗯,剛出了件能讓六宮都覺得解氣的事兒,姐姐不想聽聽。”她在池邊蹲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說,“瑩麗儀剛去成舒殿求見陛下,陛下沒見她。”

本算不得什麽大事,發生在她身上卻很新奇。她入宮便是盛寵,有孕後更是風生水起,就連從其他嫔妃處請宏晅,宏晅也鮮有不去的,專程去成舒殿拜見反倒被攔下委實是頭一遭。

我一聲輕笑,打了個哈欠道:“她也太不消停了。我若是她,才不會這個時候去成舒殿。天黑着,剛下了雨地又濕滑,自己摔了不打緊,孩子出了閃失她可怪不得別人。”

“所以啊,只能說是她自己非要找跟頭摔。”婉然撩着水輕潑在我肩上,笑意徐徐,“六宮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話呢。”

“你去知會馮瓊章一聲,讓她做那道新學的雲片糕,一會兒送到成舒殿去。”

宏晅必定會知道是我的意思,就不會不見她。映瑤宮的人碰了釘子,我簌淵宮的人就要順順利利的進去,對比着讓六宮都瞧瞧,如今的風是朝着哪一邊吹。

看那兩位還能嚣張到何時.

瑩麗儀因為有孕,早就免去了晨省昏定。主角不在,冷嘲熱諷就只能化作竊竊私語。否則昨晚的事到了今早,必定能聽到很多有趣的話。

我兀自飲茶不語,馮雲安進了殿,面帶喜色地在我面前一福:“貴姬娘娘萬福,多謝娘娘。”

我抿唇笑道:“同住一宮,有什麽可謝的。”

“瞧瞧人家這一宮主位做的,這才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呢,我們當真比不過。”嘉姬冷涔涔地笑着,“也不知随居的妹妹們有多少暗地裏羨慕着簌淵宮。本宮就沒這樣的本事了,莫說是禁足過一年多的,就是沒犯過什麽錯卻不得寵的妹妹,本宮也幫不上忙。”

那一年多的禁足,是馮雲安的恥辱,她最不願有人提起的便是這個。當下面色一白,又礙于對方位份不好出言反駁,只得忍着怒意又向我一福,自去落座。

片刻之後,皇後和琳孝妃一起從內殿走了來,看來今日琳孝妃先拜見了皇後。

“各位妹妹坐吧,別拘禮了。”皇後似乎心情甚佳,與琳孝妃一并坐了,招手命不遠處端着一只木盒的小黃門上前,“大長公主得了塊不小的美玉,差人打了這些佩送進宮來。大長公主的心思有意思,連字都刻好了,各宮主位看着挑吧,再替瑩麗儀腹中的孩子挑一個便是。寧貴姬和順姬也給皇子帝姬各取一塊。”

小黃門便托着盒子依位份高低依次讓在座主位宮嫔挑選,也不知肅悅大長公主都往上刻了些什麽字,竟未見一人有猶豫的神色,幾乎都是瞟一眼便伸手取來。直至呈到我面前,我只瞥了一眼也有了選擇,右下角放着的一塊橢圓形玉佩色澤溫潤,上有四個鎏金篆字:一世寧晏。

又瞧了瞧單獨放置的幾塊,未再拿。

到了順姬取時,倒是從那幾塊中又拿了一塊,瞧着形狀該是寫着“蕙質”的那一塊,是給永定帝姬的。

盒子呈回皇後面前,皇後略掃了一眼,笑向我道:“貴姬怎的沒給皇次子挑一個?君子玉不離身,這幾塊的寓意也都是極好的。”

我笑而起身向她福了一福,回禀說:“寓意确是都極好的,但臣妾更想把自己這塊給他。一世寧晏,比旁的都重要。”

于是盒中便該是還剩了三塊佩,“修身”、“賢哲”、“致知”。

琳孝妃瞧了瞧,笑道:“既然如此,‘賢哲’給瑩麗儀送去,皇後娘娘從‘修身’和‘致知’裏給皇長子挑一塊便是。”

皇後支着額頭想了一想,卻道:“不了,‘修身’給皇長子,‘致知’送去映瑤宮。”

我觀察着瑤妃的神色,見她在聽到這話時神色分明的一凜.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齊家,欲齊齊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是《大學》中所說的,後一段便是:“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成,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修身,齊家、治國、天下平……

致知也好,修身也罷,到底都是沖着“治國平天下”去的。皇後給皇長子選了“修身”,而給瑩麗儀未出世的孩子“致知”,分明是将兩個孩子看得一樣,對瑩麗儀無半分打壓之意。加之先前的種種傳言,自是因為會将瑩麗儀之子收為己用才會如此一視同仁。

如此明顯的暗示,難怪瑤妃要神色大變了。

87

終于又到了冬至。雖不似去年那般有帝太後和肅悅大長公主病着,但宮中照例還是要行大傩、辦宮宴的。

這一晚的焦點自然還是瑩麗儀岳氏。

她的身孕有五個多月了,已顯身形,近兩個月來胎像穩固,加之皇後和瑤妃對其照料有加,看來來年春末,她便要做母親了。

永定帝姬快四歲了,禮儀學得好,規規矩矩地向各位長輩見禮。大長公主很喜歡她,把她叫過去逗着她說:“永定,去姑祖母那兒住幾天好不好?”

永定帝姬兩只烏靈靈的眼睛一轉,認真地點頭:“好,我要母妃一起去。”

大長公主笑起來,又道:“你母妃是宮嫔不能出宮呢。”

永定帝姬歪頭想了一想:“那我要弟弟一起去。”

我與順姬互相拜訪時都帶着孩子,兩個孩子年紀也相近些,相較于長秋宮的皇長子,這兩個孩子處得親厚多了。

皇長子就坐在皇後身側,與大長公主離得不遠,大長公主便看了看他,又問永定帝姬:“你弟弟還小離不開母妃,讓你大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永定帝姬琢磨了一會兒,脆生生道:“不好。哥哥說,他随時會有個弟弟,萬一他和永定去姑祖母家的時候弟弟出生了怎麽辦?”

衆人哄堂大笑間,我睨着瑤妃的神色。她執盞飲了口酒,上襦寬大的廣袖将神情盡數掩住。

瑩麗儀帶着笑迤逦上前,向帝後一福,道:“陛下、皇後娘娘,臣妾不勝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後和顏點了點頭:“去吧,你好生歇息。”

她又一福,盡是盈盈之态。到底是絕代佳人,即便懷着孕發了福,豐腴之下也不過是少了嬌媚添了溫和,毫不覺走形。

她退出殿外,殿中的宴飲照舊繼續着。不一刻,我見一宦官自殿門口匆匆步入,在瑤妃耳邊低語了兩句,便見瑤妃微凜的神色中隐有笑意淺淺,起身禀道:“陛下,瑩麗儀似是動了胎氣,臣妾去看看。”

她說得口氣輕松,加之瑩麗儀自有孕以來不知動了多少回胎氣,在座數人也無一人顯出緊張。

我暗朝侍立宏晅身側的怡然遞了個眼色,接下來的事,相信她會辦得很好。

莊聆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淡笑壓聲道:“你有沒有囑咐怡然一句,不該留的人,先除了去?”

“沒有不該留的人。”我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以微笑迎上她的目光,讓外人看來只是姐妹間的尋常談笑,“我什麽也沒做,審誰都是一樣。”

一刻之後,又有兩個宦官匆匆入殿,行色比先前那人慌張許多,由遠及近,不穩的氣息讓衆人都察覺出了些什麽,殿中的歌舞便逐漸地停了。

在他們跪倒在九階之下時,殿裏已是一片安靜,清晰地聽到他們慌亂地禀說:“陛下,映瑤宮……瑩……瑩麗儀不好了!”

一陣低呼響起又淡去。

我擡眸看去,帝後倒還都是平靜如常的神色,須臾,宏晅先開了口,猶是語氣沉穩:“擺駕映瑤宮。”

出了再大的事,禮數也缺不得。我随衆人一并行禮恭送,在帝後身影遠去之後站起身,輕言道:“婉然,吩咐下去,簌淵宮随居宮嫔各自回宮歇息,誰也不許去映瑤宮。”

言罷與莊聆互一搭手,拾階而下。

不僅我與莊聆會去,各宮主位都不約而同地往映瑤宮去了。不論是敵是友,關乎皇裔的事,總要表一表關心.

帝後與瑤妃皆在碧葉居中,一衆主位被擋在外面,由皇後身邊的藍菊請去瑤妃的馨儀殿中坐。

長秋宮的大宮女自是禮數周全,嘉姬幾次三番想從她口中問出些裏邊的情況,她卻只是笑意淺淡地回說:“各位娘娘不必太擔憂,不過是雪天擡步辇的宦官不小心打了滑以致瑩麗儀娘子動了胎氣,并無大礙。”

可若真是這樣,就不會宦官有方才那般驚慌失措地擾了冬至宮宴禀說“瑩麗儀不好了”。

一衆主位依位份各自在馨儀殿中落座,誰也不多言。不一會兒,元沂倚在我身上犯了困,永定帝姬也是恹恹的神色,順姬便向我道:“绮黎宮離得近,不妨先把兩個孩子送去臣妾的德容殿歇着,這裏……”她的目光投向殿外,“只怕少不得折騰一陣子。”

我莞爾颌首道:“也好,多謝姐姐。”就将元沂交給乳母林氏,和永定帝姬一起送回绮黎宮歇息.

馨儀殿內外俱是一片安靜,但想來不遠處的碧葉居必已經忙成一團了吧……就憑回禀的宦官方才那般的慌張,瑩麗儀這胎,多半就保不住。

殿中衆人神色各異,有淡然不關心的,亦有等着聽“喜訊”的,如不是琳孝妃在這兒坐着鎮,只怕各色議論也少不得。

我們就一直這麽靜坐着等着,直到深夜。

打更聲響起來,三更天了。馨儀殿裏猶是一片寂靜。

“臣妾和瑩麗儀到底曾同住一宮,臣妾去瞧瞧。”馨貴嫔說着便要離座,被琳孝妃一語喝住:“好好等着。不管那邊是怎樣的情境,你幫得上忙嗎?若等得不耐,就回宮去。”

馨貴嫔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自然不會回宮,此時若帝後到來,見各宮主位都在獨少了她,不一定會怎麽想。

“馨妹妹也不必太過擔憂,瑩麗儀吉人自有天相。”韻淑儀瞧着也是倦容,沉沉地道,“何況今日剛行過大傩,按理不會出什麽事才是。”

這話自韻淑儀口中說出時許無它意,衆人卻難免聽得別扭。她的孩子,就是在三年多前的那個冬天沒的,是個皇子,也是冬至大傩之後,老天卻沒有保他。

子時末刻,帝後終是進了馨儀殿,瑤妃随在他們身後一并入內。衆人見了禮,宏晅坐在主位上略一沉吟,即吩咐道:“晉瑩麗儀從六品才人位,封號沿用。”

一片安寂。

她的孩子确實沒了,此番晉位,是撫慰失子之痛。

皇後嘆了口氣,擡眸間目光淩厲:“今日給瑩才人擡步辇的宦官,一并杖斃。”

“皇後娘娘且慢。”這清亮的女聲終于傳入,引得衆人看向殿門,皇後微顯一怔:“宮正有事?”

怡然帶着宮正司的兩名司正端然入殿,俯身行下稽首大禮,沉然禀道:“陛下,瑩才人小産所涉人員皆已禁足,一切吃食、藥物亦已封存待查。”

宏晅不由得眸光一凜,語氣淡淡地問她:“哦?你是瞧出了什麽不對?”

“并沒有。奴婢只是覺得月餘來瑩才人胎像穩固,皇後娘娘與瑤妃娘娘又對才人格外上心,連擡步辇的宦官都是瑤妃娘娘親自為才人娘子挑的,實不該出這樣的事。”怡然重重一拜,方續道,“奴婢既在宮正位,便不得不多這份心。此事恐有人動手腳,求陛下下旨徹查。”

她一番話朗朗道來,端得是盡忠職守之言。宏晅情緒不辨地遲疑半晌,便點頭應允:“就交給你宮正司查,如有疑處,一五一十禀給朕和皇後。”

怡然再叩首,領命而去。

此時,我只是靜靜欣賞着瑤妃的神色,那般的慌亂,就算她竭力掩飾也掩飾不住。她以為這是她的映瑤宮,一切都是她說了算。岳淩夏失子,她以為不過是晉級安撫了事,本也确實該這樣了事,如今半截殺出的宮正司,足以讓她萬劫不複.

禦前相熟的宮人傳來消息說……怡然已一連四五日沒有在禦前當值了,一直守在宮正司裏,似乎是出了什麽大事。

很快,宮正司向阖宮證明了出了怎樣的大事。

瑩才人小産的第六日,怡然奉旨封映瑤宮搜查;

第七日,數件人證物證被傳入廣盛殿;

第八日,皇後下旨,瑤妃禁足馨儀殿;

第九日,宏晅下旨,廢蕭雨盈從一品妃位,褫奪封號,位降從八品寶林.

是以我在去看望小産後的瑩才人時,剛好第十日。

她卧在榻上,虛弱不已,無半點孕時的滋潤豐盈,亦無孕前的妩媚動人。如此枯槁的形容,當真與先前判若兩人。

如此的變化也在情理之中,這十日來發生的事情她必定盡數聽說了,如何能好好養身子?小産本就傷身,她又要為這些雜事勞心傷神,加之這一連串層出不窮的變化之下宏晅無心前來看她,她自然愈加憔悴。

“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孩子!”她沖我喊着,目眦欲裂,“你害了瑤妃娘娘!”

我站在她兩步開外的地方,笑意淡淡地凝睇着她。數日前還是絕代佳人,今日便是這般憔悴虛弱、撕心裂肺的樣子,真是天意弄人。

“你來充什麽好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宮正司的宮正是什麽關系麽!晏氏……你不要太得意,此仇我岳淩夏必定會報!我會養好身子,你以為你還能得寵到幾時!”

“嗯……”我微笑着轉過身走向不遠處的漆案,穩穩落座,兀自給自己斟着茶道,“你以為你還能同我争麽?憑什麽?你的驚世容顏還是你的多才多藝?”

我輕晃着茶盞端詳着她,愈發覺得她的自信來得可笑荒唐:“你真以為陛下被你迷住了麽?你也不想想,宮裏什麽時候缺過美人,你的過人之處可有過出那麽多麽?陛下待你好,不過是給蕭家面子罷了。”

“你害了我的孩子……陛下會知道的!無論陛下還是蕭家都不會放過你!”她字字切齒而出,那因為激動顫抖的語聲憤怒分明。

“你錯了,我沒害你的孩子。”我抿了一口茶後輕擱下茶杯,一步步踱近她,在她面前俯□子,笑靥不改地告訴她,“我只是沒有阻攔別人害你的孩子而已。”

她的神色從無可抑制的憤怒變成不解,我抿唇笑續道:“是蕭雨盈。這一點……宮正司可當真沒騙人。欺君之罪,我那個好姐妹怡然沒膽子擔,我也不能讓她擔。是蕭雨盈怕你這個孩子危及她的地位,容不得你,你若真恨難消,就說服陛下賜她一死好了。本宮也委實樂得一見。”

88

“你……你胡說!”她憤然反駁着我,而我從她的眸中尋到了恐懼,“瑤妃娘娘知道我的孩子日後會給她的,她不會害我!”

“我胡說?是你自己跟錯了人。”我一聲冷笑蔑然,“瑤……哦,蕭寶林,她知道你的孩子日後會是她的?只怕不是吧,我倒覺得,她以為你的孩子日後要交給皇後娘娘。”

“不可能!她知道的!蕭家跟她說過!”

“那若皇後娘娘讓她那樣覺得呢?”我短嘆着唏噓不已,“虧得你還是名滿大燕的歌姬,蕭家這兩姐妹鬥了多少年,你不知道?藍菊日日來看你,你就日日見她,你讓蕭寶林怎麽想?你真以為你和你肚子裏的孩子值得讓六宮之主這般上心麽?那是做給蕭寶林看的。”

“不……不可能……”她不願相信地搖着頭,聲聲無力地辯駁着,“不會的,她們到底是一家姐妹……”

“但凡是個嫡女就不會讓庶出姐妹壓在自己頭上,但凡是個當家主母就不會允許妾室不恭不敬的譏諷自己這麽多年。”我淩然給了她答案,微緩了口氣,語氣平靜幾分,“皇後娘娘,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啊!這兩條她都忍了這麽多年,你覺得她還會容忍蕭寶林有個孩子來跟她抗衡麽?”

所以皇後起初想讓我除掉這個孩子,或是她奪走這個孩子。她做了兩手準備,但大概她也知道,她若想要這個孩子便是跟蕭家的決定抗衡,所以并沒有萬全的把握。不過她有這份心于我便足夠了,她待瑩才人好,我就變着法地讓蕭寶林覺得她是要奪子,讓蕭寶林覺得這是蕭家改了意思,然後逼得蕭寶林自己動手除掉這個孩子。

所以十日前我會平平淡淡地告訴莊聆:“我什麽也沒做,審誰都是一樣。”

我必須有防心,我不能給皇後在事成之後反咬我一口的機會,只能迫蕭寶林入絕境,迫出她的争強好勝,讓她動手。

我真的什麽也沒做,按捺不住動手的是蕭寶林。我只是用一次又一次透出去的口風、一日又一日傳出去的謠言讓她日漸相信,這孩子歸根結底還是皇後的。

她果然是忍不了的。

當然,還有一個少不了的人,沈立。

他是映瑤宮的宦官,紅藥的哥哥。我當初失寵遭瑤妃罰跪時,便曾得他相助,他的要求很簡單,讓我不要苛待紅藥。

我本來也不會苛待紅藥,就這樣又多了個幫手。

那會兒我可沒想到這個幫手會有如此大用.

“你也不想想,這兩個月來你胎像穩固,為什麽會步辇一不穩就動胎氣小産?步辇……又為何會不穩?”我逼近在瑩才人面前,笑意愈濃地問着她,觀察着在吃驚中逐漸黯淡下去的神色。

十二日前,沈立告訴我“瑤妃娘娘近來備了些三棱”,他還告訴我“冬至的宮宴之後,給瑩麗儀擡步辇的宦官會挑地最滑的那條路走”。

皇後暗許我用的六尚局與尚藥局我一個都沒用,最後還是用的我最信任的怡然的宮正司。

動用鳳印的事總會留下證據,誰知同為蕭氏的皇後會不會反咬我一口亦或是将我推出去給她的族人一個交代.

瑩才人的枕邊,猶放着一塊玉佩,玉色溫潤上佳,上刻着兩個小字:致知。我執起那塊玉佩,托在手心裏撫摸着那兩個小字,緩緩道:“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你可知再往後是什麽?是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

她眼底已是一片死寂,我仍不留情地繼續問她:“你覺得,皇後娘娘送你的孩子這樣的玉佩,在蕭寶林眼裏……是什麽意思?”

“所以啊,最終下手害了你的孩子的,不是皇後娘娘,更不是本宮,是她蕭雨盈。”我撩了撩她披散的長發,笑意殷殷,“你也可以把這筆賬記在本宮頭上,反正你我間本也有賬沒算清楚。”

這是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但她到底是不配跟我算賬了,宏晅像我承諾過不再見她,一個失子無寵的女人,根本無法和我一争.

怡然把這件事辦得漂亮,一切查清之後宏晅賜了厚賞,這是她應得的,在那樣的混亂中能雷厲風行地一舉扣下所有人證物證,這宮正當得有本事。

“姐姐可不知道,我一連做了多少天的噩夢。”她告了幾天假,來我的明玉殿向我訴苦,累得倚在榻上眼睛都睜不開,“宮正司的慘叫真是比什麽都可怕,我躲着不看也聽得到,蕭寶林身邊還真有幾個硬骨頭的,死扛着不說,若是我……早招了。”她的眉心蹙了一蹙,嘆息道,“可惜了,陛下還是留了她寶林位,直讓我覺得這些日子不眠不休實在不值。”

“這事兒,且還沒完呢。”我笑意深長地一舒氣,“我去見過瑩才人了,不管她把這仇算在誰頭上,總不會這麽輕而易舉的過去的。”

而我去見她時說的那番話,也沒指望她會心多少。只是為了瓦解她與蕭寶林罷了,總不能再讓她們聯手反擊,更不能讓她在失去蕭寶林這個靠山後與皇後聯手除我。

“說起來……這事兒奇了,瑩才人小産這麽多天,陛下竟然一次也沒去看過?”怡然翻了個身抱着被子側睡着,“連鄭大人都犯着嘀咕,就算陛下不像從前那般寵她,也不應冷落至此啊。”

我的輕笑沁唇而出:“陛下為什麽冷着她,她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她若還有點自知之明,就把這口氣咽下去。”.

瑩才人在一個月後再度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猶是削瘦憔悴的樣子,瞧上去弱不禁風,一身原本正襯她身材的牙色與草綠相搭的交領襦裙顯得格外肥大,穿在身上怎麽看也不服帖。

“皇後娘娘萬福金安。”她向皇後一拜,聲音虛弱不已。皇後忙命人扶她起來,體恤道,“雖是出了月子,可瞧着身子還沒養好,在免些日子的晨省昏定吧,免得落下病來。”

“臣妾無礙。”瑩才人笑了一笑,雖是虛着,一雙眸子倒還清亮,“太醫說了,要時常出來走動走動,臣妾也不願總在宮中悶着。”

皇後就不再勸她,客套兩句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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