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36 章 ~~~(33)

第 36 章 ~~~(33)

第五章~~~ (33)

殿裏落座。我沏了他最愛的明前龍井呈過去,低眉不言,他飲了一口,笑意淺淡:“犯不着生沐容華的氣、不敢生朕的氣,那苦着一張臉給誰看?”

“臣妾方才在長秋宮便說了,臣妾身子不爽……”我的話未畢,他卻突然湊了過來,探手便擡了我的下巴,吓得我已經之下把後面的話都噎了回來,怔怔地望着他,聽着他笑說:“今天是你的生辰嘛,沒忘。”

“……”登時面上竄起熱意。

“本就想處理完了事情來找你,結果你先到了成舒殿……而且你生着悶氣又不肯直說的樣子實在有意思。”

“……”我沒好氣地輕打開他的手,“陛下淨拿臣妾開心。”

他輕朗一笑,站起身又将手遞給我:“來。”

我擡頭望着他:“幹什麽?”

他笑意愈深:“慶生去。”

邊是不斷猜測着他想了什麽新奇的慶生法子邊是随着他走,一走就一直走到了宮門口。馬車已備好,鄭褚正在旁邊候着,我不禁反手一握他:“陛下還沒讓武侯堵夠?”

“咳……”他尴尬地一聲輕咳,回過頭瞥着我道,“不提那事了。”

馬車出了皇宮,又出了皇城,一路向西行去。西邊沒有我熟悉的地方了,更不會有他熟悉的,便忍不住問他去哪兒,他淡然告訴我:“西市。”

“……陛下,這時候早閉市了。”

他掃了我一眼:“你當為夫這個皇帝是白當的嗎?”

錦都城東西兩邊皆設有集市,稱為“東市”、“西市”。兩市中從胭脂水粉、珠寶首飾到筆墨紙硯、騾馬刀槍,再到柴米油鹽醬醋茶應有盡有。均是午後擊鼓三百下開市、日落前七刻敲鑼三百下閉市,之後便是宵禁了。除去上元燈會等特殊日子,二市均不得通宵開市。

我不禁一愣,追問道:“陛下找得什麽由頭?”

他板着臉道:“欽天監夜觀天象,道今日宜通宵開市,以求風調雨順。”

“……”真是個省心的理由。

是以下車時見到的便是熱鬧一片,各家鋪子抑或是街邊的小攤都叫賣着,遠遠望去各鋪燈火在夜幕中星星點點,一直延伸到遠處與星空連成一片。

好似已在記憶中模糊的兒時的上元燈會。

“發什麽愣,過了這天沒這市了。”他拍了拍的我背,笑而闊步往集市裏走,我只得小跑着追上去,猶有些擔心地道:“陛……”

他很是敏捷地一捂我的嘴:“有勞娘子換個稱呼。”遂拿開了手,我瞪他一眼,改口說:“夫君……萬一被各位大人撞上怎麽辦?”

豈不是又要被糾劾?

“撞上就撞上。”他毫不在意地繼續往裏走着,微昂着頭很有點要故意挑釁列位朝臣的意思,“欽天監都說了今兒宜通宵開市,還不許朕與民同樂了?”

“可是臣妾……”

他伸手攬住我的腰,繼續說道:“朕帶美人兒逛市來了,要糾劾的放馬過來。”

“……”似乎再跟他争這個問題也沒什麽意義了。

東西二市到底是平民居多,雖然也有些價值不菲的首飾出售,但比較宮中的,還是差之千裏了。可民間自有民間的好處,雖是價值上沒得比,卻有很多宮中見不到的新奇。衣食住行上都是如此,比不得宮中精巧精致,卻多了舒心得宜。

于是當他在接上四下張望琢磨着是否要買些什麽的時候,我正在旁邊吃糖炒栗子吃得不亦樂乎,他問了幾個問題我都因口中不閑不宜作答,終是被他橫了一眼,手中剛剝幹淨殼的一顆栗子也同時被他拿走扔進口中。他吃完後蹙了蹙眉:“哪有那麽好吃?看你這一顆接一顆的……”

“很多年不吃了……”我一邊回着一邊低頭繼續剝着手裏的又一顆栗子,“小時候就可愛吃這個了,爹娘不讓我出門,我就求哥哥給我買……”我說着不禁手上一頓,緩了一瞬的神思繼續剝着,卻不再開口。往年的回憶,是現在輕輕一觸就會疼痛不已的傷口。

“你兄長……”他無奈長嘆,“還真是不好找。”

我愣了一愣,疑惑地望向他。他啞啞一笑:“是,我替你找了。但……沒什麽音訊。”

沒有音訊。一個被充了軍的人,自是要上戰場的。沒有音訊,大約是……已不在人世了吧……

我壓制着心裏的猜測,強作平靜地笑而搖頭:“這麽些年過去了,哪有那麽容易找的?夫君別費神了,若還有緣再見——便像芷寒那樣,總還能見的。”

他沉默了會兒,俄而帶着幾分猶豫道:“芷寒今日說的那些話……沐容華去簌淵宮找過麻煩?”

“也算不得找麻煩。”我淡淡笑道,“宮裏麽,磕磕絆絆總難免的。她們兩個又都是新宮嫔,年輕氣盛的,誰也不知忍便争了幾句。”

“避重就輕。”他嗔笑一聲,“你知道我是想問她是否找過你的麻煩,不是芷寒。”

“那就更算不得找麻煩。”我睨他一眼,“我高她的這一品是擺設麽?”

他斜視我片刻,清淡地吐出幾個字:“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又拿了顆栗子在手裏,一邊剝着一邊緩緩道,“不想跟她計較罷了,到底是陛下的新宮嫔,争起來了外人只會覺得臣妾沒有容人之量。”

他不語,我們一起往前走着。不論我們心思如何,他是帝王,我是嫔妃,我們都在宮裏,都有不得已的事。這些事我改變不了,他也不能,只能各自放寬心勉勉強強地接受。故而我也知道,即便今日借芷寒之口讓他知道了沐容華的種種,也只是讓他知道而已,他也許可以不寵她,但到底不能為此廢了她。

我甚至希望他在知道這些後仍能如從前那邊寵她,如此便不會有人從中挑撥或是議論,道是我與芷寒唱雙簧設計讓她失寵了。相較于落下這樣個名聲,我反是更樂得看旁人除掉她抑或我自己動手除掉她。

神不知鬼不覺,方是上上策。

“你看。”他攬着我的手忽然一緊,擡手指着遠處向我道。我擡眸循着望去,有幾個并排而設的小攤,攤主各自做着手裏的活,引得不少路人圍觀。

我不覺好奇道:“這是賣什麽呢?”

“過去看看。”他笑了一笑,遂擡步往前去了。

原是一個捏糖人的、一個吹糖人的和一個猜謎的。捏糖人和吹糖人的手藝好,自然有人駐足,可目下大多數人的興趣倒都在那猜謎的人身上。

瞧着不難,所用物件就是一枚小小的鵝卵石加三個杯子,鵝卵石扣進其中一個杯子去,動作利索地将三個杯子換上一同然後讓圍觀衆人去猜在哪個杯中。當然,是要下注押錢的。我和宏晅在旁默不作聲地看了半晌,顯是輸錢的多贏錢的少,我的注意力便不在此了,轉而去看旁邊吹糖人的老師傅。

吹糖人的只能吹出十二生肖,捏糖人的則可随意,我便在捏糖人的攤子前蹲□子,指了指旁邊,笑吟吟道:“老伯,您照着他給我捏一個。”

“好嘞。”老伯掃了宏晅一眼,笑着應了便開始忙活,各色的糖捏成不同的形狀又拼在一起,竟是不一刻就完成了,“姑娘拿好。”

我微一凝滞,邊是付錢邊是笑道:“這是我夫君。”

老伯一怔,又賠笑說:“走眼了走眼了……夫人拿好。”

我接過糖人,道了聲“多謝”,站起身時被人從後一扶,笑問我說:“夫人買什麽了?”

我轉身将糖人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像不像?”

他仔細看了看,不禁眉頭略蹙:“我有這麽醜嗎?”

那糖人如他一般一襲月白色直裾深衣、玉冠束發,但畢竟是手捏出的,做得小,顏色也不那麽多,就只能看個大概意思意思罷了,若說神色必定是沒有的。我把糖人轉過來看了看,銜着笑摸着糖人的額頭道:“哪裏醜了……多像啊……”

“……”

“哎你不是寧……”一個熟悉的聲音清淩淩響起來,話至一半卻好像被人捂了嘴。我循聲看去,不遠處的霍寧正按着朵颀的嘴截了她的話,朵颀在他懷裏掙了一掙拿開他的手,二人一同走了過來。

朵颀這才注意到了方才背對着她的宏晅,一時怔住,霍寧也略顯尴尬,輕咳一聲開口開得猶豫:“陛……”

“将軍也在。”宏晅淺一颌首,聲音不大卻有力。霍寧明白了意思,卻顯了分明的疑惑:“沒想到……在這兒碰上……”

碰上出宮的皇帝和貴姬逛集。

“今日是她生辰。”宏晅笑看着我言道,“碰巧遇上通宵開市,難得難得。”一時各自無話地僵在那兒,既然無話,就需有人沒話找話,我便舉了舉手裏的糖人問他二人:“像不像?”

朵颀帶着笑定睛一看,看清楚了不禁面色一白:“這個是……”

“這事也夠傳為一段傳奇佳話的了……”霍寧凝目于我手上糖人,神色自若地接了口,略略一笑,續道,“還能讓做糖人的師傅此生無憂……”說罷向宏晅一揖,“要陪夫人四下走走,不打擾了。”

宏晅遂一點頭:“将軍自便。”

105

霍寧有心事,表露得如此明顯。自不會是懷揣着心事來與朵颀逛市的,就只能是見了宏晅與我心中不快。

我只覺我把該說地都同他說清楚了,我不需要他幫我、也從未對他有過任何不該有的情感。

孰料他仍是如此執着。

“看。”宏晅的手在失神的我的眼前一晃,手裏拿着兩張紙。

“什麽東西?”我一怔,伸手取過來看。見是兩張銀票,面額都不大,好奇地問他,“哪兒來的?”

他指指旁邊猜謎的攤子:“你買糖人的時候,順手贏的。”

我訝然:“……怎麽猜到的?”

“江湖騙術麽。”他笑了一笑,一壁牽着我的手接着往前走去,一壁解釋着,“為了多蒙點兒錢,總會讓你先贏兩把,等你信了押的錢多了再讓你輸。我不怎麽給面子,贏了兩把就走了。”

“……”我悲憫地回頭遙望那攤子一眼,這簡直是出來騙錢反被人騙了似的。

“還想吃什麽?”他問我,我想了一想,搖頭:“不知道,随意吧。”

“那去宜膳居吧。”他道,“有日子不去了。”

是很有些年不去了。那是他還是太子時常去的地方,菜式不錯,更有各地才子時時相聚,是個雅致的去處。

尚未踏進宜膳居,小二就迎了出來,笑容滿面地招呼着:“公子、夫人,裏邊請。”

他點一點頭:“雅間可還有麽?”

小二又道:“有,您樓上請。”

上了樓,在間中坐下,小二詢問要些什麽菜,他的目光便遞向我。我搜腸刮肚地想了一番,徐徐報道:“芸豆卷、豌豆黃、艾窩窩、豆沙葉兒粑、杏仁豆腐、銀耳蓮子羹……”

“咳。”他打斷我,揮了揮手意思讓鄭褚随小二去安排菜式,二人便退了出去,他微皺着眉頭看着我,“你平常在宮裏也這麽吃?”

我怔了一怔,茫然道:“怎麽了?”

“……都是點心?”

“……”我回思了一下方才點的東西,讪笑着道,“在宮裏當然不是,這不是難得出來一趟,臣妾就想到什麽點什麽了麽……”.

我們在醜時四刻趕回了宮,如此便不耽誤他上朝了。馬車仍是自偏門進入,在宮門口停下,他送我回了簌淵宮:“好好歇歇吧,你也不用每日晨省都趕得那麽早。”

“陛下才該快去歇一歇。”我含笑望着他道,“沒精打采去上朝,仔細被糾劾。”

他嗤聲而笑,遂離開了。婉然從屋內走出來,吟吟笑看着我:“玩得痛快?這慶生的法子也虧得陛下想的出來。”

我邊往屋裏走邊是笑答:“可不許出去亂說去,旁人聽了不定又要惹出什麽事來。”

“諾。早就吩咐下去了。”婉然輕哂,“姐姐也太謹慎,這些事我們都是有數的。”.

小歇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梳妝去長秋宮晨省。在宮門口遇着了順姬,相對一福,她略一打量我方關切道:“妹妹今日瞧着疲憊,這是沒睡好?”

我擡手輕揉了太陽穴,苦笑着說:“是,昨兒個元沂晚上不肯睡,我也無奈,只好一直哄着。”

“大抵是天太熱了。不過妹妹交給乳母就好,也不必時時守着,免得累壞了自己。”順姬溫婉地勸道,又說,“進去吧。”

今日到底還是晚了些,嫔妃已到了大半,入座時便聽得沐容華在旁笑說:“臣妾入宮這些日子,都見寧貴姬每日晨省最早。昨兒個說身子不爽今日便晚了,這病怕是不輕吧?”

她一派春風得意的樣子,手中持着團扇輕輕搖着。那團扇做得精巧,上繪的寫意蝴蝶栩栩如生,我淡瞥了她一眼,略顯厭煩地道:“誰沒個生病的時候?本宮就不勞妹妹關心了。”

她一聲輕笑不屑,轉而于身旁的嫔妃閑談着不再理我。

皇後鳳駕到,衆人行禮如儀,禮罷後我方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臣妾昨日昏定時身體不适,未等到向皇後娘娘問安便先行告退,皇後娘娘恕罪。”

“本宮聽琳孝妃說了。”皇後和顏悅色,“起吧。寧貴姬你一向體弱,今夏雖不似前兩年那般炎熱,但到底還是暑氣重些,你身子不爽就好好休息,本宮也不差你這一個禮。”

“諾,謝娘娘。”我颌首一福,馨貴嫔輕輕一嘆,兀自道:“也不知寧貴姬這是中了暑氣還是心病。本宮勸貴姬一句,新宮嫔總會有的,貴姬還是想開些的好。”

我懶得多理她,只作未聞地徑自回座飲茶不言。芷寒卻不肯忍,快語如珠地道:“有人欺到簌淵宮去,怎麽貴嫔娘娘反倒覺得是長姐的不是了?昨兒個連陛下也沒說什麽,娘娘倒在這指責長姐……”

我瞧見良美人在旁一搭她的手制止了她的話。沐容華一聲冷笑,輕輕道:“婉儀娘子這是說誰欺到簌淵宮呢?本宮可不敢對寧貴姬不敬,那天是婉儀你做事不合規矩本宮說了你兩句罷了,婉儀莫要将此事扯到寧貴姬頭上。”

“沐容華。”皇後修長的黛眉微微蹙起,神色謹肅幾分向她道,“宮裏有宮裏的規矩,晏婉儀是簌淵宮的人,她不合規矩你自當告知寧貴姬,讓寧貴姬去處理便是。不可擅自做主,你是瑜華宮的主位,去管簌淵宮的宮嫔就逾矩了。”

皇後直言指責,沐容華面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啞了一瞬沒說出話來。皇後也不再理她,又告誡嬈姬道:“嬈姬,你和沐容華是新進宮的主位,規矩上不熟是在情理之中的,有事多問着些便是了,不可擅自做主以致後宮不睦。”

嬈姬究竟是世家貴女,論及儀态比沐容華強得多了。聽皇後如此說,離座莞爾颌首一福,落落大方:“諾,臣妾謹記。”.

婉然愈發的不忿沐容華,我想宮中大約有不少人如此。出了長秋宮,便聽她帶着幾分幸災樂禍地道:“如今皇後娘娘當着一衆嫔妃的面說了那話,算是極不給面子。這也就是帝太後尚不知情,若不然,非得向當日罰岳氏那樣罰她不可。”

“沒了瑤妃又來個沐雨薇,比她還張狂。”莊聆笑意冷涔涔地踱到我身邊,叮囑道,“一次次挑釁你,分明地自讨苦吃。你別跟她計較就是了,遲早有人收拾她。”

“諾。”我淺淺朝她一福,“本就沒打算跟她計較,姐姐不必擔憂。”微一思忖,又道,“方才人在姐姐宮裏,可安分麽?”

“世家貴女,安不安分地總還有個分寸;反是那苗氏,瞧着就不是省油的,近來又與沐容華走得愈發的近了。”她輕聲一笑,“也是個沉不住氣的。”

“過些日子大長公主壽辰,今年要在宮裏設宴,估計又少不得有大戲了。”莊聆抿唇而笑,“且看她們鬥去,本就該新花鬥豔,咱們不摻和就是了。”.

宮宴總是個鬥豔的好時候,素來都是如此。愈是有旁人襯着,想出風頭就愈容易。進宮有些年月的宮嫔心裏都有數,此番大概是要看新晉宮嫔們争上一番了,也好,且看看她們能鬧出個什麽花樣來,我們冷眼旁觀着,分個敵我罷了。

肅悅大長公主是琳孝妃的母親、宏晅的姑母、先帝的親妹妹、仁宗雲清皇後的女兒,此次大辦生辰,自然是人人重視。琳孝妃獲準在宮宴前兩日回大長公主府省親,再在宮宴當日與大長公主一道回宮,離宮時不少新宮嫔都将為大長公主備的賀禮呈到琳孝妃面前,讓她轉交大長公主。琳孝妃只笑着一一推了,道:“各位妹妹有這份心,到時候親手交予母親便是,本宮怎好經手?”也就無人再執意争下去,她們本也就是想做個樣子,讓琳孝妃看出這份心。

這“樣子”我是不願意去做的,今日這樣做了,日後有哪處做得不到位便教人覺出虛僞來,得不償失,還不如就按規矩将禮交給肅悅大長公主。

宮宴仍設在輝晟殿,嫔妃們不約而同地到得早,就都在側殿候着歇息。芷寒備的禮是我替她挑的,一對金起花镯、一件玉鷺采蓮珠寶縧環,她始終有些不放心,再次小聲地問我:“長姐……會不會禮太薄了?若讓大長公主覺得不敬……”

“不薄了,又都是精心挑的,大長公主會明白。”我輕緩地安慰着她,向她解釋道,“你不比高位宮嫔,你一個婉儀,送得太多了反倒不合适。”

莊聆聞言,也在旁徐徐笑道:“你姐姐說得沒錯,聽她的。若說禮薄,大長公主是雲清皇後的女兒,打小什麽沒見過?我們誰的禮也說不上厚了。你按着規矩,送得得體大方便是,不必太忐忑了。”

芷寒點點頭,輕應了句“諾”。

“聽說雲清皇後是中家人子出身?”一句帶着點興奮的小心的議論傳了過來,我們循聲望去,是沐容華和苗肅儀。二人都是面帶好奇地低低說着,莊聆蔑然一笑:“真是上不得大臺面,議論起來也不分場合。”

我本也不打算搭理,卻聽得沐容華嘲諷接口的一句:“聽說做過禦前尚儀……這麽一說,簌淵宮那位倒真是前途無量呢。”

苗肅儀聽言輕笑:“姐姐這話說的,什麽前途無量?三年了不也就是個貴姬,哪比得了姐姐入宮就居容華位?姐姐才是前途無量呢。”

我笑而不言,竟連半分惱意都沒有,只覺與她們争執半句都是多餘。莊聆也不言,淡淡笑着側耳傾聽,芷寒雖有怒意,但見我們如此便也不開口。只聽沐容華蔑意更甚地又道:“這你就錯了,宮裏的事兒麽,很多時候是說不清的。你別看她曾在奴籍,那雲清皇後還是再嫁的呢……這宮裏平日裏沒人敢提,民間可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了,雲清皇後本是神宗的充容,仁宗繼位後先封的夫人又做了皇後。這改嫁的都能當皇後,你說那曾在奴籍八年算得什麽大事?”她慢悠悠地說着,似是講着雲清皇後的往事,對我的譏意卻不減分毫。

殿外宦官的通禀悠長地起了音,卻是剛聽得一聲“陛下……”,“駕到”二字尚未傳入衆人耳,衆人便被殿裏陡然響起的一個女聲吸引去了。

“憑你也敢議論雲清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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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聲的怒斥引得我們倏然回過頭去,是方才人,嬈姬的本家妹妹。眼見殿門外長階上隐現了人影,我們皆按規矩去正殿接駕行禮,那罵聲卻猶未停止,好似全然不知聖駕已到一般。

“雲清皇後從前就算是宮女又如何!論位份,她是一國之母;論輩分,她是你我的長輩,豈容你如此不恭不敬!”

衆人皆盡行下禮去,只有方才人的聲音在殿中回響着,極是清晰,弄得我們都是滞了一瞬,才出了言:“陛下萬安、皇後娘娘萬安、大長公主萬安、琳孝妃娘娘萬安……”

仿若被衆人的問安聲一語點醒,方才人驚住片刻,驀然拜倒:“陛下大安……”

沐容華被方才人适才突如其來的訓斥搞得沒回過神,此時也是如夢初醒般地行下禮去:“陛下大安。”

四人在殿門口駐足一瞬,方聽得宏晅淡道:“都免了。”

起了身,便見肅悅大長公主面色隐現不悅,琳孝妃沉了口氣,肅然問道:“方才在争什麽?”

一時無人答話,肅悅大長公主沉緩地開了口:“怎的都啞巴了?方才聽着是議論本宮的母後呢?”她目光凜然地從方才人面上掃過,冷道,“這一位本宮倒沒印象。”

“大長公主……”方才人不禁一慌,上前兩步到肅悅大長公主身前一拜,“臣妾荷莳宮才人方氏。大長公主恕罪,臣妾自知低微,萬不敢議論雲清皇後。實是聽得沐容華娘娘對雲清皇後不敬才辯了兩句,一時激動……便未聽到宦官通禀,失了禮數……”

“沐容華?”肅悅大長公主神色一淩,卻是笑道,“聽着耳熟,倒認不出是哪一個。”

眼見着肅悅大長公主不悅,沐雨薇不敢不應,上前福道:“臣妾瑜華宮容華沐氏,大長公主萬安。”

“先不急着問安了。”大長公主睇着她,笑容間有分明地審視之意,“說雲清皇後什麽了?”

“臣妾……沒說什麽。”沐容華有些不安地低了低頭,續道,“只是想起來從前在民間聽說的一些事……絕無不敬之意。”

“容華娘娘敢說不敢認麽?”方才人冷然一笑,仍是跪着,看也不看她地道,“适才容華娘娘口口聲聲言及雲清皇後再嫁之事,是臣妾聽錯了麽?容華娘娘句句拿寧貴姬與雲清皇後作比,您與寧貴姬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此作比難不成還是恭敬之意麽?呵,是非曲直可不是任由着您擺弄的,您方才說過什麽,苗肅儀該是還記得。”

苗肅儀渾身一個激靈,發着抖一叩首,顫顫巍巍地道:“是……容華娘娘她……她是因着瞧不起寧貴姬的家世才……才拿她與雲清皇後作比的。”

我與莊聆相視一望,眉宇間各有一縷輕笑,沐雨薇到底是讓別的新宮嫔聯手算計了。方才那個話茬是苗肅儀先挑起的,看來就是為了抛磚引玉讓沐雨薇說出後文,但凡她言及雲清皇後,方才人自有辦法讓肅悅大長公主知道她的不敬。

韻淑儀在旁亭亭而立着,神色淡泊:“肅儀娘子是荷莳宮的宮嫔,沐容華是瑜華宮的主位,怎的你們反倒走得近?沐容華不合別的宮嫔閑談,獨和你說話,是她本意不敬還是肅儀娘子你別有它意?”她瞟了一眼方才人,多了幾許笑意,“哦,方才人也是荷莳宮的呢。”

這“它意”自不是指別人,只能是暗指荷莳宮主位下的套。莊聆微微一笑,颌首道:“韻姐姐這是什麽話?方才人與苗肅儀是我荷莳宮的人不假,卻是嫔妃而非宮人,本宮還能時時看着她們不讓她們走動不成?她們與何人交好,又怎是本宮做主得了的?”

沐容華僵在了原地,直到肅悅大長公主冷硬的眸光再度睇向她時,才身子一軟跪了下去:“大長公主……臣妾……臣妾萬不敢對雲清皇後不敬。”

原該開始的宮宴因此滞住了,肅悅大長公主雙目陰沉地端詳她良久,緩緩言道:“縱是經了層層選拔,也難免有個疏漏。如今進了後宮,陛下要看清楚,什麽樣的人守禮、什麽樣的人不守禮,陛下心裏要有個數。”肅悅大長公主緩了口氣,複道,“莫說本宮的母親、陛下的祖母雲清皇後,就是寧貴姬也比她位高一品,不該是她能随口議論的。這些規矩本該是入宮前就學清楚的,如今得封這麽久了還不分尊卑。”

她說及規矩,倒是我避不得清閑的了,也行上前去一福,溫聲道:“大長公主恕罪,是臣妾在毓秀宮教習禮數時的疏漏。如今……便算是臣妾自己買個教訓。大長公主今日壽辰,還是莫要為此掃興的好,大長公主便是要罰,也等宮宴畢了再罰,免得消了喜氣。”我話語恭謹卻帶了幾縷笑意,端得是半勸半哄着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聽罷不禁笑了:“寧貴姬是學得越來越伶牙俐齒。這樣的事,就該頭一個罰你。”

我低了低頭,又笑道:“諾。大長公主宮宴之後還要去見帝太後不是?那臣妾一會兒就去長寧宮領罰去。關乎雲清皇後的事,帝太後也不會袒護臣妾。”

“得了得了,罰了你,帝太後不袒護陛下也舍不得。”大長公主又氣又笑地道,“起吧。要罰就罰你今兒個宮宴不許照顧元沂,讓他和本宮坐着。”她掃視了一圈,目光停在順姬身旁的永定帝姬身上,笑意更添了幾分,板着臉說“還有永定,姐弟倆連坐。”

順姬輕推了一推永定,永定擡頭望了望她便領會了意思,上前有模有樣地向肅悅大長公主一福身,甜甜地道:“諾,姑祖母不生氣。”

大長公主一壁慈笑着撫了撫永定的額頭一壁向衆人道:“都別站着了,坐吧。”

這就算解了事,衆人有了笑聲。因未請外臣,此次便是主位宮嫔在九階之上,随居宮嫔坐于殿中。我們行上九階,莊聆在我身畔低聲嗔笑道:“這嘴甜的,愣說得大長公主生不起氣來。”

我回以一笑:“不然怎麽辦?攪合了壽辰總不合适。”

莊聆前些日子剛告訴我苗肅儀與沐容華交好,今日苗肅儀就和方才人一道鬧出了這出。也是藏得夠深的,連莊聆也沒看出來什麽。

宮嫔們依次向肅悅大長公主敬酒,沐容華始終面色讪讪地猶豫着是否該上前。

苗肅儀和方才人的位子相鄰,二人一直低語着。順姬在我旁邊輕輕道:“方才那事,只怕沒完呢,你為沐氏說情也是白搭。”

我輕一笑:“我才不是為她說情。”是為了讓大長公主的生辰舒心、讓旁人看見誰識大體。我當然知道方、苗二人既出了手,就不會這麽善罷甘休,可往後再要繼續這事,多半就只能往別處捅,不論結果如何,她二人在後宮搬弄是非的壞名聲是落定了。

順姬了然地抿唇一笑:“那你猜猜這事會傳到什麽地方去?”

“這迷猜的沒意思,不是長寧宮就是長樂宮呗。”我舉杯淺啜了一口果酒,“陛下和大長公主礙着面子沒當場發落的人,事後想再算賬不就只能是找這兩位了麽?”

“帝太後是最不喜宮嫔搬弄是非的。”順姬輕輕一哂,“真怕她們抓雞不成蝕把米。”

我偏頭笑睨着她:“怎麽姐姐也希望她們扳倒沐容華麽?”

“扳不扳倒的,不該給她點教訓麽?”她一貫柔和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冷意,“後宮還輪不着她來指手畫腳。”

我不免覺得有些奇怪,便笑問她說:“這聽着可奇了,姐姐素來是不愛理這些個事的,和沐容華該是也不熟絡,怎的也巴望着她吃個教訓?”

“永定的乳母徐氏,是皇太後當年親自指下來的,幾年了,我都沒動過她,輪得着她說三道四?再不給她點兒教訓,轉臉就要欺到我頭上來了。”她輕笑着,頸上的月光石璎珞泛着縷縷藍光,顯得寒意凜凜,“寧妹妹你比我還高着半品她都不當回事,如若她過些日子位份再晉上一晉,我們這一幹人還不都得給她行禮去?”

順姬從來都是不在乎這些的,屈居美人位靜養兩年也未見她争過什麽,如今連她也忍不得這沐雨薇,可見沐雨薇欺人太甚。

“姐姐消消氣兒。”我颌首淺笑着勸她道,“越是如此,我們越得沉住氣才是。想收拾她的人多了去了,我們看着便好,免得惹禍上身。”我說着睇了不遠處的莊聆一眼,複小炎道,“姐姐別嫌我賣弄,靜修儀娘娘叮囑的。”

她微微一笑:“自然,我有數。”她淡瞥着尚在低語不止的方才人和苗肅儀,眸光微凜間笑意更添,“既然有人想動她,我左不過是助她們一把罷了。”

107

雖然不需像去長秋宮晨省昏定那般一日都不可少,嫔妃們仍會隔三差五、三兩結伴地去長寧、長樂兩宮向兩位太後問安,以表孝心。

因帝太後疼愛永定和元沂,我和順姬常常是同去的。

自從新宮嫔們入宮,長寧宮就比以往熱鬧了很多,每每我與順姬到時總還有別人在。我們要盡心,新宮嫔們自然也是不願被比下去的,她們日後在宮裏的日子也還長。

這一幹新宮嫔裏,才人蘇燕回最得帝太後的心意。她性子溫婉也聰明,往長寧宮走得也勤,反是不怎麽争聖寵,無怪帝太後喜歡。

這日去時她也是在的,方才人和苗肅儀也在。我與順姬相視一睇,遂行上前去見禮,口道:“帝太後萬安。”

“免了,都坐。”帝太後笑吟吟地命了免禮吩咐宮人上茶,又給兩個孩子添了糕點。永定帝姬望了一望面前的芸豆卷,忽的眼睛一紅,低着頭不說話也不吃東西。

帝太後一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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