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第 35 章 ~~~(32)

第 35 章 ~~~(32)

第五章~~~ (32)

宮小産後仍是位晉一品,這樣的待遇宮中無人再有。大人您應該明白本宮的前途如何,也該掂量掂量您的女兒有多大的分量。若大人您掂量不清楚,日後再出了任何事情,本宮便不會抛下自己的前程舍命去救您的女兒了。”

101

他小心地掩飾着驚意,到底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并未再顯太多慌張。半晌,沉道了句:“臣明白。”

我好似聽不出他話中的敷衍般露出了滿意之色,點了一點頭,又道:“大人,您現在跟着的那一位有什麽好?這邊讓您做着夠滅您滿門的險事,另一邊,語歆得寵了她們不還是容不下?本宮今日的話大人還是仔細想想的好,語歆麽……本宮自會替大人照顧着。本宮要休息了。”

沈循猶是默了須臾,才似如夢初醒般回了神,起身向我一揖:“臣告退。”

婉然進了屋,反手阖上門,坐在我身邊問:“姐姐,這能管用麽?只怕他不會在意姐姐護不護荷才人,畢竟宮裏的事……誰知他會不會尋個別的靠山去?”

“他可以不在意、不信我會護她。”我清冷一笑,“但他會怕我害她。”

阖宮上下,若論想對沈語歆下手的話,恐怕不會有誰比我這個簌淵宮主位行事更方便了。我不護她她興許也能活着,但我若存心害她,我保證她是一死。

“姐姐要去看看荷才人麽?”婉然又問。

我理所當然地點頭笑道:“去,當然要去。随居宮嫔受了驚,主位宮嫔哪有不去看的道理?但不是現在,現在本宮還受着驚呢。”略一思忖,只問她,“紅藥呢?有些日子沒見她了,傷還沒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前幾天剛能下床。”見我一嘆,婉然吐了吐舌頭,“怪她自己太能扛了,生生挨完五十杖。”

便與婉然一道去了紅藥房裏,在門外依稀看到門內人影晃動,擡手叩一叩門,聽得裏面問了一句:“是誰?請進吧……”

推了門進去,紅藥擡頭一驚,忙不疊地就要拜下去,我疾步上前扶了她一把,莞爾笑道:“免了。”

“謝娘娘……”她欠了欠身,看着我面露怯意。我扭頭看了看,不遠處就是桌子,上頭擱着茶具,就問她:“你是要倒水喝?”

紅藥點了點頭:“是……”

睇了婉然一眼,婉然會意去倒水,我扶着紅藥回道榻上,微蹙了蹙眉:“本宮不是指了銀霜來照顧你?她人呢?”

紅藥未答,只是搖頭道:“沒事的娘娘,奴婢已經無大礙了。”

婉然倒了水回來一邊遞給紅藥一邊向我道:“這些日子大選事多,宮人們都忙得不可開交的。奴婢看紅藥這邊歇得差不多了,便讓銀霜去做別的事了。”

“再調個小宮女過來吧,至少還有新進宮的中家人子不是?”我笑睨着紅藥,打趣道,“若落下什麽毛病,日後怎麽在殿裏做事啊?”

“娘娘?”紅藥面露驚喜,訝然片刻,磕磕巴巴道,“奴婢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定要去做些雜事了。宮裏一般都是這樣,犯了大錯罰過之後便不能再近前服侍,找些雜事做着直到出宮為止。還有很多也就因此出不了宮了,主位看不到,下頭不在意,就一直留下當個苦力。

“你好好養着,今後該幹什麽幹什麽。你兄長那裏本宮打點過了,他現在在長秋宮做事。”

紅藥大是感激,倒弄得我心裏感慨萬千。其實上次的事她也是無奈,傷成這樣,足有兩個月下不了床,但因我沒再發落她去別處,她就反倒還要謝我。

“婉然,紅藥現在幾品?”離開紅藥的房間後,我問婉然。

婉然回說:“正八品恭使。”

“恭使?”我一皺眉頭,“她也跟了我這麽久了,怎麽只是正八品?”

婉然答道:“本是正七品選侍了,那件事後,林晉做主降的。”

“告訴林晉一聲,晉她從六品典侍,以後明玉殿上下,誰都不許給她委屈受。”

“諾……”婉然奇怪地看着我,猶猶豫豫地應下。

我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待紅藥這樣好。即便她有她的難處,可宮中去害人的人又哪一個沒有難處?我想,我大約只是需要找一些事情,彌補自己心裏的空缺、恐懼和罪惡感吧。

夕陽已經西斜了,離語歆落水的事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我聽了宏晅的吩咐,差林晉去禀了長秋宮,道落水後身體受涼不便昏定,皇後自然應允,又着藍菊親自送了些東西來。藍菊說是皇後親自挑的,我瞧着那些首飾的色澤也知是上品,卻全然無心把玩,送走了藍菊後便将那些東西盡數擱在殿裏,自己到了院中小坐。

即便已近盛夏,傍晚時分的微風仍舊帶着絲絲寒意,一陣又一陣地吹着,一次又一次的拂過面上、身上乃至發梢,不斷撩動着心裏本就壓制不知的思緒。

一個時辰以前,我與順姬、芷寒都在湖邊瞧見了那宦官的身影,然後我告訴了宏晅、又已理所應當的口吻讓沈循認為那是皇太後的人。

宏晅大約也會這樣以為。因為毒害得寵宮嫔的事,她姜家委實不是頭一回做了。

我相信語歆也沒有看清那人是誰,否則她就會認出來,那是林晉。

也會知道是我推她下水的。

可現在,她看清與否其實都不那麽重要了,就算她看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不會有人相信是我安排人推她下水,又親自冒險去救她。

我只是為了騙沈循。我要扳倒皇太後、我要為我的孩子報仇,我要沈循助我……

語歆,是我能想到的拉攏沈循的最佳手段。

晚風中,我對自己的厭惡愈發強烈,我強自說服自己并不打算讓語歆死,只是讓她無意識地幫我做完這場戲罷了……

可是,沒有用,我心裏很清醒。在我設計這一場戲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在意語歆的死活。因為我知道,若她就此死了,皇太後和沈循之間就多了一比血債,彼時要收承受着喪女之痛的沈循為己用只會更加容易……

這個想法在我心底從未消失過。

所以在救語歆時,我沒有盡全力。到最後,我甚至緩緩地松了手……

我告訴自己那是我體力不支——這話說出去旁人也會信的,可我到底騙不了我自己。

我差點害死她。即便我一直很清楚她父親做過的種種惡事她并不知情,我還是這樣做了。

我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婉然問我是否要去看語歆時,我告訴她要看,但不是現在。不知是為了把這場戲做得更像還是自己心虛……

102

“娘娘,風大了,進去歇息吧。”雲溪在我身後不遠處小心地勸道,“本就受了涼,再吹風怕是要病了。”

我緩慢地一呼一息,仰首望了一望天邊那一牙剛剛顯形的月亮,站起身默不作聲地回殿。

月色會随着夜幕的降臨而愈顯明朗,心底的邪意……大約也如是吧。

我在次日下午才去看望語歆,去時良美人便在,後來芷寒也到了。時隔一天,語歆仍是一副驚魂未定之态,見我進來,竟毫不在意禮數地一下子撲進了我懷裏:“姐姐……是皇太後……”

我一壁安慰着她一壁放了心,擡眼瞧見良美人和芷寒神色一變,撫着她的後背道:“好了……知道你吓壞了,不過方才那話可不能亂說。皇太後是長輩,豈能亂給她安罪名?”

“不……是真的……”語歆慌亂地搖着頭,“一定是的。我就覺得皇太後這些日子總召我去太奇怪,她之前又找過姐姐那麽多麻煩,一定是她……一定是……”

她當然會覺得是皇太後。從皇太後第二次召她去,我便旁敲側擊着勸她多留心、讓她小心防備着。憑她心思再簡單,這樣的話聽多了也總會存個心眼,又在她從長樂宮回來的路上出了這樣的事,她怎能不這樣想。

良美人也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柔聲道:“妹妹,你可以這樣生疑,我們同住一宮聽也就聽了,但……你可和陛下說了這話麽。”

語歆再度慌張搖頭:“沒有……我昨天吓壞了,沒敢和陛下說。”

我緩出一口氣,肅然叮囑她:“沒說便好,日後也不許說。不是本宮想息事寧人,是怕再給你招禍。”我以手指為她順着披散在後的長發,緩緩地為她尋着一訴心事的法子,亦順水推了自己的舟,“你若憋在心裏難受,就和沈大人說說,也切記讓他不要四處說去。宮中的事你我都清楚,你的懷疑對或不對,長樂宮終究得罪不得的。”

她微微定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望着我時猶是有些失神,緩了一緩,才道,“昨日……多謝姐姐救我。”

“同住一宮,你不必客氣。”我笑得有些艱難。如此直面着她,我到底還是做不下去這場戲的,索性轉了話題,問她休息的如何、可受涼了沒有。她平靜下來一一回答了,我又叫來她近前服侍的宮娥一一叮囑她們小心,如有甚需要直接禀來明玉殿,衆人也都毫不敢敷衍地認真應下。

離開仁初齋,我與芷寒與良美人道了別,囑咐她們也會去好好歇着,不必擔憂太過。二人各自離開後,我方叫過婉然,淡漠地語中猶帶着三分快意:“方才荷才人的話,想辦法給我傳開了,傳得越廣越好、越真越好。”

翌日我便照常前往長秋宮晨省昏定了。這事傳得快,晨省時衆人一見我都不免問及此事,也或真心或假意地問起語歆的情況,我微笑着平靜說了經過,告訴她們語歆無大礙,獨略過關于皇太後的種種不提。

因我清楚,即便我不提,那傳言也不會停的,只會因我的避諱而愈傳愈烈。

“好端端的,怎麽就落水了呢?就說荷才人年紀小些、性子不似寧貴姬這般穩重,到底也入宮三年了,怎就出了這樣的事?”徐潤儀頗是疑惑不解地道。莊聆抿了口茶,看也不看她,自顧自地接了口:“落水不算什麽大事,巧就巧在她入宮三年都未承寵,如今前腳得了寵,後腳便落水了。”

一時沉寂。幾個新晉的宮嫔面色都有一白,俄而沐容華笑道:“依臣妾看是靜修儀娘娘多心了,荷才人縱使得了幸,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得寵。這宮裏比她得聖眷的大有人在,要說被陷害也輪不着她。”

我算是知道婉然那日為何那麽不快了,這沐容華也太不知趣。雖則她也是一宮主位,可容華本就位列二十七世婦之末,她資歷又低,但凡有點眼力見兒便該知道這個時候還輪不到她說三道四。再則她一語駁着莊聆,竟還有幾分暗示旁人她更得寵的意思,當下論着這種事也委實不是顯擺的時候。

嬈姬聞言莞爾一笑,睨着她徐徐地道:“沐容華說得是。若是因為得寵遭嫉被害,頭一個該是寧貴姬娘娘,再不然還有琳孝妃娘娘、韻淑儀娘娘、靜修儀娘娘、馨貴嫔娘娘這般的高位,再往後數也該是有長帝姬的順姬姐姐,橫豎也輪不着荷才人吶。”

嬈姬慢條斯理地數下來,或是得寵的或是掌權的,堪堪是意指宮中說得上話的宮嫔還輪不上她沐雨薇。沐容華面露愠色,卻不好辯駁,讪讪地避了口。

此番的争論随着皇後與琳孝妃的到來收了尾。皇後也詢問了我兩句,叮囑我好生照顧語歆,便将此事擱下,叫旁人不必大驚小怪。

回簌淵宮的路上,四下無旁人,芷寒的驚恐之意盡顯,雙手都涼透了:“長姐……到底是什麽人害了荷才人?”

我只得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自己已不會再因此變得冰冷的手給她溫暖,卻終是未告訴她真相,我與皇太後之間的賬,不想她摻合進來:“我也不知道,但既然荷才人說是皇太後,想來也有她的道理。”我看向她,疲憊一嘆,“這些事你不要管了,與你無關;你也不必怕,簌淵宮到底還是長姐說了算得,長姐不會讓你出事。”

她點點頭,又擔憂道:“長姐也當心啊……方才沐容華那話……只怕宮裏少不得有嫉恨長姐得寵的。”

當然不少,從來也不少,只是她初入宮闱尚未有察覺罷了。

我停下步子,端詳她須臾,認認真真地問道:“芷寒,你後悔進宮麽?”

她有一瞬的猶豫。之後卻仍是貝齒一咬下唇,斷然搖頭:“不後悔。我一直想着是否還能有機會與長姐朝夕相處,如今天賜了這個機會,我怎會後悔?”

她神色坦蕩,語中盡是倔強,我心中雖有疑慮卻到底還是忍下了。

在兩條宮道的相交處,我再度駐足,告訴她說:“長姐要去成舒殿見陛下,你先回去,去陪一陪荷才人,告訴她我晚上再去看她。”

她點一點頭,喃喃應了聲“好”,與我相握的手卻不願放開。我拍了一拍她的手,寬慰笑道:“別怕了,若有人嫉恨我得寵,早在你進宮之前便已對我下手,不必等到今日。”說着我喚來了林晉,“你帶人送她回去吧,若有什麽事,來成舒殿回禀一聲。”

林晉躬身道了“諾”,又在芷寒身前一引:“娘子請。”

芷寒随着他們去了。穿着淺粉褙子的背影在夏日初晨的陽光中顯得有些單薄無助,婉然在旁一嘆,不解道:“陛下肯幫忙,娘子明明可以許個好人家的,幹什麽非要進宮來。”

我亦是一嘆:“人各有志,她自有她的想法。”

我雖不知是這些年怎樣的遭遇促成了她如此的想法,卻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有緣再見小妹芷容,芷容是與她一般的想法我定然不會答應了。宮闕九重,她不是唯一一個想要進來的,天底下多少女子都想進來,宮中卻有多少女子想要出去。我不知自己應允她的要求是對是錯,可總不能再在芷容身上錯第二次。

晏家總共三個女兒,最後一個斷不能再冒這樣的險。

在成舒殿伴駕時,我因存着心事,頗有些魂不守舍,宏晅喚了我幾次我才乍然回神,他笑問我:“心事重重的,還想着荷才人的事?”

我默默點了點頭:“是。本聽她說了一些,就覺得心驚不已。今兒個早上莊聆姐姐那話更讓我不能不多想……荷妹妹進宮三年都沒出事,即便是當年十三歲、玩心最重的時候也沒有過這樣的險,何以一得寵就落了水?只怕……”

眼見他神色一厲,我識趣地閉了口,他卻緩和了神色:“你繼續說。”

我搖搖頭:“也沒什麽了,宮中嫔妃相殘本也見慣不怪了。如今出了這些事,臣妾都懶得去猜其中原委了,只是語歆是臣妾簌淵宮的人,又一直與臣妾處得好,臣妾不能不替她多留個心。”

他飲着茶沉吟片刻,神色平淡得仿若無心之問:“這事……宮裏有什麽傳言麽?”

我悵然一嘆:“沒聽說什麽。只是那天臣妾去看語歆,不知怎的,她竟覺得是皇太後……臣妾已告訴她不得亂猜了。”言罷又笑着道,“估計是吓壞了,皇太後豈會去害她一個小小才人?”

他既問起了宮中傳言,便是他聽說了什麽傳言。縱他與皇太後不合已久,那些傳言他也未必就會去信,但若是受害的語歆也這樣說,事情便不同了。

我觑着他的神色,在他始終平靜地面容上捕捉到了那絲一閃而過的淩厲。略一思忖,又續言道:“斷不會是皇太後,且莫說皇太後會不會害她一個才人。她這個才人的位份還是皇太後親自下旨晉的呢。”

話至此不再繼續,如常地為他研開批閱奏章所用的朱砂,那殷紅的朱砂在白瓷碟中像一片血跡般暈開,絢爛的顏色。

覺出有人在背後極輕地碰了碰我,未有半點聲響。這是禦前服侍的規矩,偶有別的事需要近前的人去應付,旁人既需告知又不能擾了聖駕,就由殿門口的宮人遞個眼色,示意殿中的人要找誰,殿中之人便在此人背後略碰一碰,一字不說,待這人尋個合适的由頭退出殿外後再說。

我擡眸瞧去,殿門口一小黃門躬身侍立着,以視線向外一牽我的目光,複又低下頭去。我會意,仍舊不急不躁地研完了足夠的朱砂,又為宏晅換了一盞新茶,才笑向他道:“臣妾還要回去看看荷才人,先告退了。”

他“嗯”了一聲,将筆擱下,笑意融融地睇向我,囑咐道:“也不用太擔憂,別累壞了自己。”

“諾。”我盈盈一福,輕笑着說,“有陛下那日的話,臣妾哪兒敢累壞了自己?那豈不是要陛下廢了荷才人麽?”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

103

我又施一禮,退到了殿外,卻見殿外候着的人并不是旁人而是林晉,心中一緊:“出什麽事了?”

林晉微顯焦意道:“婉儀娘子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沐容華,争了兩句,本沒什麽大事,可沐容華不饒人,婉儀娘子位份上又吃虧……”

“這樣的事你怎麽不直接進來禀!”我不禁生愠,他連忙作揖謝罪道:“臣想着娘娘許是跟陛下說着荷才人的事,不敢打擾才未進殿,娘娘恕罪。”

“什麽事也比不上芷寒重要!”我一壁說着一壁疾步往前走着問他,“現在如何了?”

“沐容華大抵還是顧忌娘娘,沒敢動婉儀娘子,可罰了婉儀娘子身邊的一幹宮人……婉儀娘子心善,當下就服了軟,一直求着情,可沐容華就是不肯放人,臣才來禀了娘娘。”

“人在哪兒?”我問他。

“婉儀娘子和沐容華在簌淵宮門口,一幹宮人已經被沐容華的人押去宮正司了。”

我腳下一頓,略作沉吟,即道:“你立刻去找怡然,先讓宮正司把人放了送回簌淵宮。沐容華那兒,本宮自己去應付。”

林晉應了一聲便轉身疾行離開,我搭了婉然的手亦是步履愈快地往前走着。婉然薄怒道:“好嘛!得寵幾天便欺到簌淵宮頭上了,真拿自己當個人物!”

我冷然輕哼:“本宮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她倒還真敢留在簌淵宮門口一直和芷寒争執,我到時見到的一番場景便是她坐與步辇之上頗是威風,芷寒在旁低垂着首低低地不知說着什麽。當下帶起了笑意,款款上前,悠悠道:“這大熱天的,容華妹妹不好好在映瑤宮歇着,來簌淵宮作什麽?”睨了芷寒一眼,續道,:“莫不是和小妹聊得投緣忘乎所以了?芷寒,你也是的,怎的不請沐容華進去坐坐?”

芷寒低着頭喃喃向我一福見禮:“長姐。”便不再做聲,我含笑端詳着沐容華,等着她開口。

沐容華待得我說完了,猶自未動地坐了一會兒,才懶意慵慵地起了身向我一福:“寧貴姬安。”禮畢,她擡起頭回視着我,清淩淩地笑道,“本宮無緣和貴姬的妹妹‘聊得投緣’,倒是覺得您的妹妹太沒規矩。”

“沒規矩?”我揚音一笑,看着她道,“這倒奇了,容華你的規矩是在毓秀宮和她一起學的不說,還是本宮眼瞧着宮人教的。如今本宮都沒看出她規矩不周,容華你倒是看出來了?”我笑容微斂,話語亦放緩了幾分,“再則,容華你以為自己的規矩很周全麽?本宮簌淵宮的宮人,何勞容華這個映瑤宮主位來發落了?”

她笑意不減地踱近兩步:“臣妾便發落了,如何?”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終于壓制不住心底地冷然,涔涔笑着蔑道:“容華妹妹,你到底把自己當成了什麽?你才得寵多久,就敢四處惹是生非,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寧貴姬。”她反是笑意更深了,“本宮先前叫你一聲娘娘是給你面子,如今你我同為一宮主位,你還逞什麽威風?”她話中的輕蔑比我更甚,“本宮聽說了,你從前不過是個奴籍的賤婢罷了,莫說跟貴女相比,和本宮這樣普普通通的上家人子也沒得比。”她說着輕聲一笑,凝睇着我,“本宮把自己當成了什麽?這話該本宮問你才對吧,你得了寵,又把自己當成了什麽?”

她這般的無知,我幾乎要發笑出聲,卻緩和了面色,低眉和顏道:“看來是本宮有眼無珠了,容華妹妹日後必定大富大貴——別的不說,就是這飛揚跋扈的性子,比當年的瑤妃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本宮既然虛長妹妹兩歲,還是告誡妹妹一聲,宮中興衰反複多了,一朝得寵便如此目中無人,仔細它日沒落時人人都來踩上一腳。芷寒,向容華娘娘告退吧。”

芷寒一怔,猶豫着道:“可長姐……那些宮人……”

“罰我簌淵宮的宮人,她區區一個容華還沒這個本事。”我笑意深深的目光從沐雨薇面上劃過去,頗有挑釁意味,“容華你既然要一争,本宮陪你玩就是了。”

言罷也不再看她轉身一壁踏進簌淵宮的宮門,一壁清亮道:“芷寒回宮。阖了宮門,免得讓那些聒噪之人擾了本宮清淨。”

宮門關上,婉然便在我詫異一嘆,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無奈道:“到底誰給的她這般嚣張的資本?”

“嘁,還能是誰?她自己那張臉給的。”

婉然和芷寒俱是不解,我轉身解釋道:“沒看出來麽?莫說在今屆家人子裏,就是把各宮嫔妃挨個點一遍,她也是生得出挑的。宮中尚且如此,你想想她自小是如何長大的?必定人人都誇着捧着,此次又是當地官員特地挑了她獻進來,估計早捧得她忘乎所以了。又一進宮就得封高位,繼而便是承寵,這一路走得順風順水、衆星捧月,但凡心思淺些再浮躁些,便容易目中無人了。”

不說有家世背景的瑤妃,當初的岳淩夏不也是如此?只不過相較這沐雨薇,岳淩夏也算是好的了。如今她敢挑釁我,明日興許就是馨貴嫔,後天大概就輪到了韻淑儀和莊聆……然後她總會碰上不願忍她的或是她招惹不起的,讓她自食苦果。

到時候,只怕人人的反應都會如婉然那日所說的:“實在喜聞樂見啊!”.

不過多時,怡然親自帶着宮正司的人送了芷寒身邊的宮人回來,皆是毫發無損。她笑吟吟地向芷寒一福身:“奴婢怡然,還未來得及恭賀婉儀娘子得封呢。”

我伸手一扶她,轉向芷寒介紹道:“這是怡然,也是長姐多年的姐妹了。她和婉然私底下與我都是姐妹相稱,你亦可以在無旁人時叫她二人一聲姐姐。”

芷寒聽完抿笑一福:“怡然姐姐,今日之事……多謝了。”

怡然誇張地大方擺手:“謝什麽,晏然姐姐的事我絕沒有不幫的道理。婉儀娘子既是姐姐的親妹妹,也不必計較了,日後宮中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娘子開一句口便是。”

芷寒面露感激,有些訝然地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怡然,最後又瞅了瞅婉然。我笑而打趣着問她:“你這是什麽神情?有話直說。”

她搖搖頭,大睜着雙眸道:“先前在毓秀宮的時候,聽宮人說起過宮正司,一個個都怕得不行。如今得見宮正女官,瞧着……不像那般人啊……”

她這話一出口,怡然便又耷拉了臉,可憐兮兮地挽住我的胳膊搖着道:“姐姐……真心求你了,我不作這宮正行不行……你瞧瞧如今傳出去的都是什麽名聲……”

我斜睨着她:“剛才還信誓旦旦地和芷寒保證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開一句口便可,轉臉就不想作這宮正了?你不當這宮正,日後我們找誰幫忙去?”

她眼眸一轉,嬉笑道:“要不我和婉然換換?”

婉然咧着嘴吸了口冷氣:“我去備些綠豆湯給姐姐解暑……”說着就逃也似地躲開了。

我看芷寒雖帶着笑,但悶悶地似有心事,執過她的手關心地問她怎麽了,她望一望我,笑意幽幽道:“沒什麽。自荷才人出事那日起,我心裏一直很怕,覺得這宮裏除了長姐以外大約誰也信不得了……現下看長姐如此,倒覺得宮裏尚是有幾分真情的,也就……不後悔了。”

我聽了擡手在她額上一拍:“合着先前說不後悔都是強逞能糊弄姐姐呢?”

芷寒一撫額頭,哭喪着臉道:“怎麽能是糊弄姐姐?怎麽也得說是不願讓姐姐擔心不是?”.

月底的一日下午,我心緒複雜地進了成舒殿,簡單地幾句交談之後,在他案邊一坐就是大半日,瞧着他批完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直到夜幕降臨。他終于意識到什麽,側過頭問我:“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嗯……”我心底一陣的失望之後,搖了搖頭,“沒有。臣妾要去長秋宮昏定了,臣妾告退。”

他便擱下了筆,伸了個懶腰:“陪你同去吧。”

一路上我都生着悶氣不願說話,又因不肯讓他看出來始終維持着表面笑意。他未再覺有異,亦沒有多問些什麽。至了長秋宮,衆人見了禮,我們各自落座,嬈姬在旁淺笑道:“頭一次在昏定時見着陛下。”

她說着這話時斜睨着沐容華。宮中早傳嬈姬與沐容華不合,二人各自給對方找不痛快找得樂此不疲。嬈姬那樣的家世,入宮只比沐容華位份高一例已難免心中不忿,沐容華又比她得寵還愛時時挑釁,二人自是互難容了。

沐容華聞言也不與她争執,只閑閑地笑道:“這做姐姐的就能讓陛下陪着來長秋宮昏定,做妹妹的連面聖都沒有過。”

宏晅面色一沉,我不禁看向芷寒,但見芷寒輕哂道:“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個?臣妾知道容華娘娘對長姐嫉恨已久,可如此當着陛下的面挑撥我們姐妹關系,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我始終不言。在後宮相處上,連芷寒也比沐雨薇要通透多了。但凡作夫君的,哪有願意看到妾室相争的?故而宮中的明争暗鬥、冷嘲熱諷素來也都盡可能地避着宏晅,這沐容華卻偏不知避,直言說出這樣的話,任誰聽了也不會高興。

“容華對寧貴姬嫉恨已久?”宏晅玩味着這句話,笑意不明地打量着我二人,“芷寒何出此言?”

在座數人都明顯有一瞬的面色一白。他很少直呼嫔妃名字,對我尚可以理解為從前叫慣了,如今直呼從未承過幸的芷寒的名字,不知情的難免多個心。我卻是知道,此言不過是因為他壓根沒拿芷寒當妃妾看。

芷寒也不懼,行上前去端端一福,字字清晰地道:“絕不是臣妾胡說,容華娘娘找長姐麻煩都找到簌淵宮門口去了。雖然明面上是對着臣妾,可就像剛才容華娘娘說的,臣妾自進宮後都沒見過聖顏,她不是沖着長姐去的還能是誰?”

芷寒快言快語地說明了那日的一切,我出語一喝:“芷寒,不得無禮!當着陛下的面也敢胡說!”

“我胡說了麽?”芷寒不服氣地反問我,“長姐是在宮裏日子久了性子太軟了不成?她那天都說得什麽話?姐姐好歹位居貴姬,出身如何輪得着她來品評?”

“品評寧貴姬的出身?”宏晅面上覆了一層寒涼,我只作無言相辯地啞了聲任由芷寒繼續說下去:“是。陛下,臣妾和長姐初見之時,長姐便告訴臣妾陛下待她很好,可是這麽個好法麽?長姐為嫔妃有三年了,是不是日日都有人明着暗着拿她從前的遭遇說事?”

芷寒言辭咄咄,直說的宏晅面色一震,沐容華卻是笑意不減,一如既往地明媚:“那不是實情麽?如是,有什麽說不得的?你長姐又沒說不愛聽那話,你強出什麽頭?”

我與她視線一觸,起身向琳孝妃一福:“臣妾身子不爽,先告退了。有勞娘娘一會兒知會皇後娘娘一聲,不周之處,臣妾明日自會再來謝罪。”

芷寒也當即一福:“臣妾照顧長姐去,臣妾告退。”

104

長姐……”一出長秋宮,芷寒便顯了怯意,拽了拽我的衣袖嗫嚅道,“我們就這樣離開……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麽不好的?”我淡睨她一眼,她踟蹰着道:“當着阖宮宮嫔的面,我那話是不是說得太過……”

“沒有。”我搖了搖頭,凝視着她緩緩道,“只有當着上上下下如此直言不諱,才能讓人覺得是當真受了委屈,而非亂嚼舌根。”

“可是那沐容華……近來也是個得寵的。”

“嘁。”我不屑地嗤笑道,“從前比她得寵的人多了去了,若論沒規矩她倒是頭一個。”

于是便回了簌淵宮,找了本書随意翻着,倒也沒讀進去幾句,只是消磨時間罷了,也不知自己心裏在想些什麽。

殿外傳來一聲“陛下駕到”,我微有一怔才起了身,迎至殿門口肅然一福:“陛下大安。”

“免了。”他随手扶了我一把,打量一番,笑道,“還生着氣?”

“沐容華的氣麽?”我輕哂道,“犯不着。”

“那是生朕的氣?”

“不敢。”我颌首退開半步,“臣妾去沏茶。”

他也不再多問,徑自去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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