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5)
。若讓她有個機會,是不是還要找大長公主算賬去?”
“皇後娘娘息怒。”琳孝妃在旁勸道,“新進宮的不懂事,不值得娘娘氣壞了身子。既然宮正司已經查明了,娘娘下旨便是。”
皇後沉下氣來,沉吟着下了旨意:“沐氏雨薇着即賜死。這事,明兒個早上再禀成舒殿,不必這個時候驚擾陛下了。”
宦官領了命,便靜默地進了沐美人的卧房。
一切都很安靜,幾乎沒有聽到任何響動。我們不知道沐美人是任命地赴了死還是有求饒喊冤,亦或是一入既往的怒罵……就如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一般,這些都不重要了。總之她死了,沒有用太久,沒有費太多工夫。一杯鸩酒,結束了她的性命。
屈指數算,她進宮尚不足四個月。這一次的新宮嫔裏,數她在這四個月裏過得最順——至少在頭三個月裏是無人能同她比的。她若是聰明一些、性子再溫婉一些,焉知不是下一個長寵不衰的寵妃?
“既然了了事,各位妹妹就回去歇着吧。”宦官出來複命,皇後緩和了顏色向衆人道,“蘇容華受了驚吓,明早不必來晨省了,好好歇一歇。”
“諾。”蘇容華一福,與衆人一同告退.
我忽然覺得很可怕。從寵極到命殒,一線之差。可以說她蠢在不自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得罪了不該得罪、得罪不起的人,故而喪了命。可是……我呢?我想我是比她清醒的,卻突然拿不準自己是否也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得罪了人;又或者,會不會有人像蘇容華對沐雨薇那樣對我,逼着我動手或是幹脆安一個無可辯駁的罪名給我,然後,一杯鸩酒。
其實每一次有宮嫔死後我都會有類似的後怕,但愉妃、瑤妃也好,和貴嫔也罷,甚至是同樣風光一時的岳淩夏,她們的死都還有或長或短的一段鋪墊,失寵、降位、奮力一搏,然後喪命。
沐雨薇也是有的,只是太快了,都在一個月間……其實還不足一個月,該從她前些日子解了禁足開始算起,那時的她都尚有三分自信,可那麽快,她差點被打死,然後又這麽快被賜死。
“今晚誰在成舒殿?”回簌淵宮的路上,我忽而停下腳步問道。
林晉一愣,答說:“陛下今晚沒召宮嫔。”
只是一瞬的猶豫,我即道:“去成舒殿。”
三更半夜不得召而去成舒殿,這該是我做過的最荒唐的事。于是連怡然見了我也很是一怔:“姐姐?”
“陛下睡了?”我問她,她點點頭:“睡了。姐姐有事?”
“嗯……也沒什麽事,我想見陛下。”我口氣平靜,她微顯一詫,“可是這個時候,若是沒事……”
“我自己進去便好,不會有什麽事,有事不會牽連旁人。”
“哦……”也許是太一反常态了,怡然的反應有些木,我也不待她再說其他,兀自進了殿。門口的宦官亦都有一瞬的猶豫,到底是有“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口谕在先,終是沒人攔我。
寝殿裏只留了一個多枝燈照明,這般若在幔帳中便覺不出亮光。我站在榻前猶豫了一番,覺得此時掀開帳子他大約會被亮光驚醒,便走向了那多枝燈,一個一個地吹滅上面的蠟燭,複又回到榻邊。
我在帳外靜默地安坐了一會兒,覺得心緒仍舊不寧才擡手去揭那帳子,他睡得安穩未有察覺,我就在榻邊跪坐着,在黑暗中感受着面前這個人的氣息。
這個護了我八年然後強要了我的人,我至今說不清自己對他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大約不會是愛,但也絕不是恨。
他說他要護我一世安寧,我知道很多時候,這話是不可信的;但也有很多時候,我不得不信這句話。因為這是他的天下、他的後宮,如果說還有一個人可以做到說護我周全便能護我周全,也就只有大燕的帝王。
“陛下……”我輕輕喚了一聲,聲音低得細弱蚊蠅,他沒有反應,我又輕喚了一聲“陛下”,他還是睡着,沒有動靜。
太正常了,我本也不該這個時候來。他白日裏有那麽多事要處理,自然很累。
靜靜一嘆,我起身離榻,放下幔帳,想着再點好那多枝燈離開就是了。
“誰?”身後一聲問話,帶着些許警惕,之後又沒了聲響,似乎又睡過去了。我便沒有作答,繼續向燈前走了兩步,那聲音卻再度響了起來,深有不解,“晏然?”
我一愣,轉回身應了聲“是”。
漆黑中隐隐看見他做起了身,猶有幾分睡意地問我:“怎麽了?”
“臣妾……”我有些不知如何解釋來意,遲疑片刻,靜默地一福,“臣妾告退。”
“你來。”他的聲音清晰了幾分,睡意不再又添了笑意,掀開帳子向外一看,“你把燈都熄了?”
“嗯……”我悶悶地承認了,低垂着首走過去,再度在他榻邊跪坐下來,“陛下恕罪,臣妾自知不該這時候來。”
他輕聲一笑,手指刮在我的鼻梁上:“來都來了,還認什麽罪?出什麽事了?”
“沐美人死了。”我黯淡地道出幾個字,他一怔,“什麽?”
“沐美人死了,她給蘇容華下了毒,謀害未果便敗露,皇後娘娘剛剛賜死了她。”我話語清幽飄渺得仿若不屬于這個世界,用力一咬下唇,續道,“剛從瑜華宮出來……臣妾從未有過這樣的害怕。”
我不住地發起抖來,被他有力地擁進懷中,所有的恐懼在那一瞬間化作淚水爆發出來:“陛下……每一次出這樣的事,臣妾都會怕,臣妾不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自己,又或者什麽時候會輪到自己……沐美人這樣快的被賜死、愉妃姐姐當時更是毫無先兆地就遭了暗算,陛下……”
“好了,晏然。”他緊摟着我,用他的鎮靜給我帶來一份心安,“過去了。這些事都與你無關,朕不會讓這些發生在你身上。”
“陛下……”我身上的顫抖好像就是止不住了,一陣又一陣侵襲着我,讓我逐漸無力,“陛下……臣妾不想去害人,從來都不想去害人……”
“朕知道。”他帶着些溫和的笑意,“晏然,別怕了。”
“可是臣妾到底還是害了人……”我虛弱地道出這句話,感覺到環着我的雙臂微有一顫,我卻顧及不了那麽多地繼續說出了壓抑心中的話,“是臣妾逼得沐氏對蘇容華下手……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華宮看她那天,臣妾對她說了很多話,讓她知道自己再無翻身的機會了。臣妾知道那些話會把她逼到絕地、會讓她忍無可忍甚至逼得她自盡,臣妾還是說了……每一句話都是故意的,因為臣妾不喜歡她,只覺得她但凡在宮裏都礙眼得很……”
“晏然你……”他似乎驀地起了怒意,我不禁一瑟,伏在他懷裏噤了聲,再不敢動。
我想我犯了無可救藥的傻。
他僵硬地摟着我不言不語,讓我覺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凝滞住了,只能感覺到他的一呼一吸,那近乎讓我絕望的一呼一吸。
“晏然……”他長且沉重地發出一聲嘆息,“時候不早了,休息吧。”
“陛下……”我驚惶地望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讓我覺得更怕。他再度伸過手來,擁着我躺下,口氣雖是不悅但也說不上惱火:“朕不想為這些事怪你。睡吧。”
我微微一滞,心底的忐忑不安無法就此平複。他靠近了我一些,額頭與我的額頭相一觸,近近地帶起睡意笑道:“別瞎想了,說不怪你,怕朕秋後算賬麽?不過你若非不想睡……”他的手探了進來,被我面上發熱地按住:“陛下,臣妾……暫時不便……”
“嗯?”他擡了擡眼皮淡看着我,促狹地笑道,“信期還敢來投懷送抱?”
“不是信期……”我低下頭,覺得臉上熱意愈加明顯,喃喃續道,“臣妾……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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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怔,驀地坐起身,語氣驚喜不已:“你說真的?”
我颌首,羞怯一哂:“是……”
然後我聽到一聲短促的屏息聲,隔了一會兒,一聲似在驚訝中猶未回過神的笑聲,有過一回兒,那笑聲再一次響起來,變得舒緩而暢快。他躺下來擁着我,語中有分明的喜悅:“多久了?怎麽不早說?”
“前天剛知道。”我低着頭喃喃道,“沈太醫說……還不足兩個月吧。”
他吻在我的額頭上,深吸了一口氣,緩慢的話語中笑意不減:“太好了……晏然,朕盼這個孩子很久了。”
我擡了一擡頭:“陛下希望是皇子還是帝姬?”
“都好。”他答得沒有半分猶豫,“若是個皇子,等他開蒙,給他找個博學多才的老師……你說還麻煩禦史大夫可好?”
趙恒趙伯伯?那是他的老師,太子太傅。我心裏一緊,低笑道:“陛下有這份心臣妾可不敢領,讓滿朝文武覺得這是要立太子了,不一定争成什麽樣子。”
“嗯……那就……”他認真地思索着,我嗔笑道:“還有幾年呢,陛下要找個好老師有的是時間。若是個帝姬呢?”
“若是個帝姬,就把她寵大了。”他深深笑着,“以後找的夫家也必須這麽寵着她。當然,她欺負誰都行,不能欺負她母妃……嗯,朕還得想個皇子的名字和帝姬的封號。”
我忍不住“嗤”地一笑:“還有八個多月呢,陛下慢慢想。”
他的手從我的後背滑到小腹上輕輕撫着:“上一次是朕疏忽,這次不會了,這孩子一定會平安生下來。”
我一直覺得上一次是我的疏忽,至于這一次……我低下眉眼,喃喃道:“臣妾會保護好他的。”
他輕一笑:“朕會保護好你們的。”
睡夢中猶能感覺到那一夜他始終擁着我不曾放開,直到寅時他起身上朝。昨夜為沐氏的事折騰了半夜,此時我只覺困倦不已,連眼睛也睜不開。便覺他在榻邊坐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想要強睜眼,繼而被他的手捂了眼睛,他笑言道:“困就睡吧。”
我半夢半醒地應了一聲,覺得他好像放下了幔帳,然後同宮人吩咐了一句:“別擾了她,去回長秋宮一聲。”
我就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泛明,坐起身,婉然上前掀起幔帳,兩旁的宮娥喜滋滋地一福:“恭喜貴嫔娘娘。”
我輕撫了一撫額頭驅散困意,問她們:“什麽時辰了?”
婉然回道:“卯時二刻了。”
我神思倏爾一陣清明,忙不疊地起身,婉然欠身笑說:“娘娘別急。皇後娘娘知娘娘昨晚因為沐氏的事頗感勞累,道是安胎要緊,晨省不必去了。”
我擡眼示意旁人退下,沉聲叮囑婉然道:“你讓林晉回去叮囑簌淵宮上下,禮數上半點不可有疏漏,別讓旁人覺得我目中無人。”
我不能是下一個沐雨薇。
婉然恭謹地應了聲“諾”,又垂眸道:“沈太醫奉旨在外候着,姐姐要見麽?”
“讓他去簌淵宮候着去。”我挑了挑眉,淡然道,“傳宮人進來服侍更衣盥洗吧。”
到長秋宮時還是晚了多時了。平日裏這個時候再過上一刻,就差不多要行禮告退了。見我到來,多位嫔妃都微有一詫,我只作不見,行至皇後面前端然見禮:“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寧貴嫔。”皇後微微而笑,擡手示意免禮,“本宮說了免你晨省昏定,你好好安胎就是了,不必拘禮。”
我溫婉笑着,欠了一欠身,回道:“謝皇後娘娘,但臣妾不敢違這個規矩。當初愉妃姐姐有孕,也是到了六七個月才免的晨省,臣妾這才不足兩個月,沒有那麽嬌貴。”
皇後和顏點了點頭,又道:“話雖如此,但貴嫔你本來身子就弱,若有個不适,及時差人來知會本宮一聲,莫要強撐着。”
“諾。”我又一福,“謝皇後娘娘。”
一衆嫔妃都來道喜,恭喜我有孕、恭喜我晉位,一時一片熱鬧。芷寒過來扶住我欲扶我回座,可道喜的沒完沒了,我含笑應承着,芷寒亦應付一會兒,終是蹙了眉,屈膝一福,聲音冷冷地道:“各位娘子要道喜,可否也先讓長姐去坐?”
衆人一啞,讪笑着請我落座。皇後滿意地笑贊着芷寒:“婉儀很會照顧人。你這個長姐就是性子太要強了些,平日裏就算病了,規矩上也不肯懈怠。如今她有了身孕,你在簌淵宮替本宮看着她,皇裔平安為重,旁的事都可以緩一緩。”
芷寒扶着我坐好,上前一福:“諾,臣妾謹記。”
我擡眼間正與對面的馨貴嫔視線相處,見她吟吟含笑,也報以一笑。與我結怨的人中,瑤妃已死,剩下的最大仇家便是姜家,自也包括她這個為姜家辦事的人。
猶記我剛冊封之時,她已是正五品竫姬了,如今時隔三載,我已與她同在貴嫔位。若這個孩子平安生下,我至少要再位晉一例至從三品婕妤,她大約忍不得我如此越過她,這些日子,她便是我頭一個要防的人。
“寧貴嫔真是好福氣。”馨貴嫔羽睫覆下,和緩而道,“這是妹妹第二回有孕了,頭一回因不當心失了孩子,這就又有了一個,看來是老天庇佑,非要讓妹妹有個孩子不可。”我聽着她似無他意的話,淺笑着等着她想用這番話引出的下文。便見她起身向皇後施了個萬福,沉穩道,“皇後娘娘也知道,寧貴嫔素來身子弱,如今懷着孕,可身邊還有個皇次子。皇次子也尚年幼,平日裏玩鬧間若有個不當心……皇次子也罷、寧貴嫔腹中之子也罷,都是出不得閃失的,依臣妾看……”
她說着,有一瞬的沉吟,我便在這個當間開了口,徐徐笑道:“馨姐姐體貼,臣妾也是這個意思。臣妾想着,暫将元沂交給芷寒照顧一陣子。芷寒會照顧人,又和臣妾同住一宮,元沂走動起來也方便。”說罷轉向皇後,莞爾一颌首,“請皇後娘娘恩準。”
馨貴嫔被我這般突然地打了岔,不免一訝,立刻道:“晏婉儀位份尚低,年紀也輕些,若是照顧不好皇次子……”
“就是怕旁人照顧不好,臣妾才挑了這個同住一宮的。”我微微而笑地直視着她,“芷寒是年輕些,但也還有馮瓊章和良美人在,荷才人更是懂些醫的,幾人合力,馨姐姐還怕照顧不好元沂麽?”
我不能讓元沂離開簌淵宮,半步也不行。遙想當年愉妃去世之時,就曾一度鬧出過皇太後奪子之事。彼時宏晅态度分明,絕不可能讓姜家得了這個孩子。然則正因如此才更需小心,若是姜家奪子不成便欲除之,此時我有着身孕自顧不暇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馨貴嫔如此急着從我身邊弄走元沂使我更加緊張,我曾向愉妃起誓護好元沂,絕不能讓他因為我有了身孕就出半點疏漏,他和我親生的孩子一樣重要。
何況……許多事總還是說不得的。
皇後點了頭:“既然寧貴嫔是這般想法,就依她的心思。晏婉儀,你切記小心謹慎,如有個什麽事,也盡量不要去打擾你姐姐安胎,先去問順姬。”
芷寒起座鄭重地深一福:“諾。”又向順姬謙笑道,“先謝順姬娘娘了。”
順姬和緩地掩嘴一哂,笑睨着她說:“沒什麽可謝的。元沂能常來走動,永定也是高興的。”
此事便這樣定了下來,我笑看着馨貴嫔不多言語,舒心地飲下盞中一口又一口的香茶。接下來的事必定少不了,我必定是最落不得清閑的一個,今天的這些,都不過是個開端吧。
若能就此除掉那些個礙眼的人——比如馨貴嫔,也是不錯的。
回到簌淵宮,明玉殿裏一派喜氣,各宮的賀禮與兩位太後的賞賜不斷進殿,我淡看着眼前一切的同時,心裏也難免為沐雨薇嘆了一聲好不公。啧啧,她前腳剛死,我後腳知會了宏晅有孕之事,阖宮上下都不會有人再顧得上為她哀嘆一聲了。
我想起去見她那日,我貼在她耳邊告訴她:“陛下知道又如何呢?本宮和他相識十幾年了,還是他次子的養母。而且……我有孕了,你就算鬥得過我,你鬥得過皇子帝姬在陛下心裏的分量麽?”
那是迫得她絕望的話語之一,所以我大約也不用替她感慨不公吧,她該從那日就意識到這一點了,她必然意識到了,否則她應該會尋個機會将那些事告訴宏晅的,讓宏晅對我生一份厭惡。但她沒有那麽做,因為她知道我有孕了,宏晅不可能因為我容不下她就廢黜亦或是冷落正有着身孕的我,等我生下這個孩子後更加不會。
她從來都無足輕重。
幾天後我尋了個晴朗卻不熱的好天往佛堂去了,無比虔誠恭謹地在佛前奉了一柱香,為了沐雨薇,也為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要發生的種種禍端, 預料中的或是預料不到的禍端。
我倏爾想起很久以前為被廢黜的夏文蘭焚香的事情,那時候是誠心為她祈福,現在同樣是誠心,卻不是祈福那麽簡單了。
更多的,大約是為給自己的心添一份安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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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着身孕不便侍駕,宏晅來明玉殿反倒來得愈發勤了。勸也勸不走,我假作賭氣地不理他,他也不以為忤,後來索性大大方方地讓鄭褚把每日要看的折子都送來明玉殿,我安我的胎,他看他的折子,互不說話地相伴。
偶爾他也有煩心的事,卻從來不跟我說,政事我也不便過問,就只能在他蹙眉的時候視而不見,直到他将一本折子扔在一旁,微帶怒意的一聲輕笑:“這個吳允。”
他會在我面前開這個口,就不是需要避我的事情。我瞧了眼那滑落在地的折子,要俯身去撿卻被他立刻喝住:“別動!”
旁邊侍奉的宮人立即便是忍笑的神情,我依言不再去管,不好意思地低頭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抱怨道:“臣妾哪兒有那麽嬌貴了?如今還不顯形呢,陛下就什麽都不讓臣妾做了,等五六個月的時候,豈不是要直接下道旨禁了臣妾的足?”
“你當朕樂意這麽惹你不高興?”他斜睨我一眼,去翻下一本折子,“沈循說了,頭幾個月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你身子又本來就弱,自己小心着些行不行?”
“行……”我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方問他說,“吳大人又進了什麽言惹陛下不快?”
“也沒什麽。”他瞟了一眼已被宦官撿起重新擱在案頭的那本折子,“你有孕,朕晉了你的位份。他倒好,說朕厚此薄彼了,說什麽別的嫔妃的位份也該晉一晉。”
這樣的谏言實在是多管閑事了,後宮到底是他的後宮,這些事說到底是他的家務事。一幹朝臣隔三差五地來摻合一番,除了惹他心煩以外沒什麽大用。但就好像為了顯示自己的忠心似的,類似涉及後宮的進言屢見不鮮。我凝神沉思片刻,莞爾笑道:“這有什麽不好?比臣妾資歷深如今位份卻低于臣妾的嫔妃大有人在,臣妾居貴姬的位子就已不安心了,如今又因為有孕晉到貴嫔,雖是按例晉位,但終究難免有人不服,臣妾也含着愧。”
“又為別人說話。”他笑着重重将手中的折子往案上一拍,板起臉對我道,“話到此為止,這事不許提了。”
我不滿地一翻眼睛,咕哝着道:“陛下不講理,臣妾才不是為別人說話。”
“給別人求晉封還不是為別人說話?”他用手側支着額頭看着我,探究地笑道,“朕倒要看你能說出什麽歪理來。”
“一衆姐妹都晉一晉位,讓孩子沾沾喜氣,不好麽?”我大睜着眼睛問他。他沉然搖頭:“不怎麽樣,這理由太老套了。”
“……”我又想了一想,改口道,“那新宮嫔入了宮,年長有資歷的嫔妃晉一晉位,威望高了以便端正六宮風氣,如何?”
他再度要頭,笑意愈濃,慢吞吞地反駁我:“也不怎麽樣,新宮嫔裏的高位就嬈姬一個,剩下的她們壓得住,嬈姬也是知禮數的。”
“……”我哭喪了臉,可憐兮兮地又道,“那臣妾忝居高位,實在無法安心養胎,陛下您也不體諒麽?”
他眉毛一挑:“你威脅朕?”
我亦輕輕挑眉:“不敢,如實禀奏而已。”
好一番軟磨硬纏,他算是應了這事,晉了兩個人的位做做樣子。一是順姬周娴庭,晉到貴嫔與我同位;二是瓊章馮雲安,晉了正七品宣儀。
都是自己人,如此甚好。
旨意下來的那天,我給馮宣儀備了厚禮,命雲溪送去,自己則去了绮黎宮。德容殿門口的宮娥朝我一福,“萬安”沒道出口便被我攔住。悄聲進了殿,見順貴嫔背對着我正坐在案前教永定帝姬寫字,她半摟着永定與她一起握着筆,一筆一畫,窗外的陽光照在二人身上,一片靜好。
我蹑手蹑腳地走到她們後面,伸手猛一抽筆,卻是半點沒抽出來,順貴嫔回過頭一看便笑了,擱下筆起身朝我一福:“妹妹來了也不通報一聲。”
“姐姐好紮實的筆法。”我說着也是一福身,與她平禮相見,“恭喜姐姐晉封。”
從正五品姬直晉正四品貴嫔,這晉位算是很大方了。不過這位子她也實在當得,她是永定帝姬的生母,為人也友善,在宮裏風評頗好,連帝太後也贊譽有加。故而此番說起晉位,宏晅頭一個想起的也是她,我本想着若宏晅只說給她晉到貴姬,我定然再勸上一勸盡力讓他封她個婕妤,誰知他開口便是貴嫔,雖是比婕妤尤低一階,但較之姬也足足高了一品,我便不好再說什麽了。
永定帝姬望了一望我,也不慌不忙地起了身,兩只小手交疊在腹間微一屈膝:“寧母妃萬安。”不卑不亢地很是端莊。
我微微一笑,朝永定帝姬道:“去看看婉然姑姑給你做了什麽點心來。”
永定面露喜色,開開心心地和婉然牽着手走了。
順貴嫔笑意斂去了三分,淡淡問我:“妹妹有事?”
“沒事,誠心賀晉封。”我哂笑着,徑自跪坐下來,将賀禮放在案上,“算不得什麽稀罕物件,給姐姐圖個開心。”
她笑睨我一眼,信手打開那盒子。裏面盛着兩顆月光石,有小孩手掌的大小,石體通透,外泛着淡藍的暈彩,是上佳的質地。
她一訝:“璒丹的貢品?這我不能收,我知道這是陛下為賀妹妹有孕的東西。”
我便笑了起來:“到底是姐姐識貨,放在我那兒可惜了。我只是瞧着成色不錯,姐姐和永定打個首飾正合适。不然,姐姐就當是我賠元沂前些天在姐姐這兒打碎的那個前朝花瓶了。”
幾番推辭,她到底還是收了下來。她含着清淺笑意的目光劃過我依舊扁平的小腹,微有一嘆:“真是難為了你,有着孕要護着腹中的孩子還要為元沂操心。”
“有什麽難為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無所謂地輕輕一笑,“我不把他們護好了,難不成讓姜家占個便宜?呵,不是我瞎琢磨,只怕姜家有個機會便什麽都能做得出來。”說着不禁切齒冷笑,“當年讓韻淑儀之子夭折,真是老天有眼。”
順貴嫔身形一顫,一瞬的失神,望向我時目光仍有些空洞,幾是顫抖着道:“妹妹,你要護好這個孩子,就算是到了生産時也放松不得。”
聽她突然這樣說,似是有什麽事,我只覺詫異不已地道:“我知宮中兇險自然不會怠慢,只是姐姐為何忽然這樣叮囑?”
她面色發白地坐了一會兒,揮手摒開所有宮人,只剩她和我。
“你真以為當年死的是她姜雁岚的孩子麽?”她狠然咬牙道,我從沒從她眼中看到過如此強烈的恨意,鋒利如刀割,“那是我的兒子!”
她終于說了,這件已然過去四五年、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許久、連我都費盡了周章才探到一點線索的事,她終于說了。
“那是我的兒子……”她又說了一遍這句話,卻是長長一嘆,無力又無奈,“當時我和韻淑儀同時有孕,呵,多好的事。我知道姜家容不下人,只怕她們害我,過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熬過了八個月,竟是什麽事也沒出。”
我記得的,那年冬天,韻淑儀是足月生産,她卻是在韻淑儀生産那天突然動了胎氣,早産了兩個月。
“那時候我多傻!從未想過為什麽會突然動了胎氣!”她揚聲一笑,笑聲凄厲,“她們以為我痛得暈了過去,可我分明地聽到那一聲啼哭,我分明地聽到醫女那麽欣喜地在我說‘小皇子平安,速禀長樂宮’!”
可是那天,傳遍六宮的消息卻是韻淑儀姜雁岚誕下皇子、才人周娴庭誕下帝姬。
一覺醒來的她,聽到的也是這些。
她緩了一緩,平平靜靜地看着我,神色凄迷,話語卻再無半分波瀾:“她們容忍了我半個月,為的就是用帝姬換皇子……沈循當真好醫術,把脈把得這樣準,是男是女半分不差。”
又是沈循。可見早在語歆入宮之前,他便在為皇太後賣命了。
“我沒用,知道自己争不過姜家,只好閉口不言……可我也知道早産的孩子體弱,我日日為他抄經祈福——那時我還坐着月子啊……可他還是走了,那麽快,只有四天。”她痛苦地阖上眼,面上仍帶着輕輕笑意,一滴眼淚去劃過了臉頰,“所以,足有兩年,我不肯見永定。”
那兩年裏,她把永定帝姬丢給了乳母照顧。若不是後來宏晅晉了她的位份,她不得不出來走動走動,大概就要和永定一直這樣僵下去。那是姜家的孩子,是她的恨,甚至于……是間接害死她的親生兒子的兇手。
我默然片刻,輕輕道:“永定很懂事。”
順貴嫔睜開眼,眸色清明:“是,她那麽懂事,姜家怎麽能生出這麽好的女兒。”她清冷一笑,“所以……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兒。”
她到底還是心善的,否則這樣凜冽的恨意驅使着,她太有理由容不下這個孩子。
“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但……我不想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轍——你只會比我更慘,姜家現在沒有另一個孩子來跟你換,于她們而言,目下最保險的做法,就只有讓你一屍兩命然後奪走元沂了。只要她們有心動手腳,你就不能求任何人護着你,只有你自己當心。我知道陛下待你很好,但當初對我亦是不錯,可很多事情,他不知情,他顧不過來。”
她心平氣和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字字句句皆是忠告。我猶豫着,到底還是不忍告訴她,他是知情的。事前不知情,但後來,他是知情的。因為當我向他提起韻淑儀當年的孩子時,他的目光那樣的冷,他和她一樣的恨。
故而我相信,他總會除掉姜家的,他忍不了太久,我便無需告訴順貴姬這些,讓她再平白多添一份怨。
悠長而無聲地沉下一口氣,我凝神于她,再無半絲笑意地淡然開口:“姐姐恨姜家害了你的孩子,姜家欠我的卻遠不止一個孩子。倘若我欲除姜家,姐姐可願意幫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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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是微微搖頭而笑:“如是當初最恨的時候,許是會的。如今……我不能冒這個險讓永定無從依靠。”
“我不會讓姐姐去做什麽險事。若我能扳倒姜家,姐姐可願将方才所言之事全盤托出再踩姜家一腳?”
她一怔,似有不信:“只是如此?”
我淺一點頭:“只求如此。”
她面上笑意凝起,頗有幾分妩媚:“無可推辭。”.
因為新進宮嫔的存在,這一年的中秋宮宴熱鬧了許多。皇後又照例下旨召了外命婦入宮,輝晟殿裏端的是歌舞升平、觥籌交錯。
近些日子,這樣的宮宴好像愈發地讓我覺得興味索然,起初只道是自己一時沒有興致,後來慢慢地覺出,我只是厭倦了席上的虛僞。明明是平日裏互不相容甚至是定要争出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宴上總會各自展露笑容,笑得那般妩媚動人,那般溫柔大方,好像從未結下過任何怨仇。
我亦是如此面對着每一個人,譬如韻淑儀、馨貴嫔,我莞然而笑地與她們交談着,聊着孕中的事。而只要談話一畢,我低眉轉首間便掩不住瞬間浮起的厭倦。
又有嫔妃上前敬酒,我不禁微蹙了眉頭。并非因為不勝酒力,我有着孕,面前的酒早已換成了果酒,只是實在怠懶應付。同她們少說一句話都是好的,我遙遙地就瞧見她們向我走來,卻只作未覺地兀自喝着湯,直到她們還有幾步就到了我面前,我才不得已持起了酒杯準備應下這一杯。
鄭褚卻先她們一步到了我案前,一躬身道:“寧貴嫔娘娘,陛下請您去。”
我側頭看向宏晅,與他視線一觸,微有一笑離座上前,不去理會上前敬酒的宮嫔。
“陛下有事?”宮娥在他桌旁添了個墊子,我跪坐下來柔笑着問。
他飲着酒,輕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