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4)
,有時能輕而易舉地扭轉一件事的局勢。
順貴嫔攏着鬥篷中的手爐,擡眼眺着略有些陰的天色,沉吟着緩緩道:“在宮中有點資歷的人,總不是不那麽容易被扳倒的。寧妹妹,你說……她們怎麽就不明白呢?”
“姐姐這是旁觀者清。”我徐徐笑着,手指撥弄着腕上的手钏輕言道,“抱着奪子那樣的‘雄心壯志’進宮的人,又哪會去想自己會敗呢?”
昏定時,皇後猶是一如既往的端莊主母,衆人也都是如常的自若神色,就好像這一室妻妾從來都尊卑有序、相處融洽。
皇後避嫌避得很是到位,便是此時也不願多言及那事,遞了個眼色給琳儀夫人,琳儀夫人緩道:“長寧宮的旨意,在座諸位也該聽見了,太後惱得很。今次新晉的宮嫔,總共封了兩個主位,一是沐氏,二便是嬈美人。如今一賜死一降位,連太後都說,今年新宮嫔都太不安分。”
這話說得頗是嚴厲,句句皆是太後的意思,又将在座的數位新嫔妃都說了進去。直讓她們一驚,遂齊齊下拜,誠惶誠恐道:“皇後娘娘息怒、琳儀夫人息怒,臣妾等必不敢行那樣的事……”
皇後黛眉淺蹙,幾分不悅道:“敢不敢的,近些日子出的事也不少了。”
好一番告誡,最後又宣旨調換了數位宮嫔的住處。宮中鬥争從未停過,然如此大動幹戈的時候還是少之又少,可見是今次的宮嫔委實太不讓人省心了。
“她們格外不安分是一方面,又有人打了和皇後娘娘奪子的主意,皇後娘娘不得不上心。” 莊聆以手支頤,笑容若有似無,“借此把嬈美人擱到鷺夕宮去,是實實在在地要壓她一壓了。”
宮嫔如是要自八十一禦女晉至二十七世婦位,多是宮中無主位時容易一些,晉上一例剛好是一宮主位,也省去了遷宮的麻煩;若宮中本就有主位,則要麻煩得多了,因此晉至美人便再不得晉封的大有人在。鷺夕宮如今的主位是前些日子剛晉了容華的景氏珍,皇後把嬈美人調去鷺夕宮居住,她想再複位做一宮主位就要費些周章了。
而若不是一宮主位,想奪皇子就更加不易了。
我微微一笑:“眼瞅着嬈美人是不得不消停一陣子了,可姐姐宮裏還有個方茹沅呢。”
“她啊,不怕她鬧事。”莊聆無所謂地輕笑說,“嬈美人好歹還是得過寵的,她要差得多了。”
宏晅近些日子都有些煩悶,幾次來簌淵宮時都沒見怡然随着,我心下有了點底,不由得替莊聆擔心。
韻昭媛死後,酒中下毒的事就這麽輕巧地揭過不提了。可就算他不在意韻昭媛,也不可能不疼永定帝姬,而那酒,本該是永定帝姬喝的。
目下看來是一直在暗查,宮正司根本就沒閑着。
不過既然怡然從未跟我說過什麽,至少證明尚無任何人查到莊聆那裏去,我想着放了幾分心,仍是吩咐林晉道:“你去和怡然說一聲,陛下讓她查的事,如是方便就同我交個底。她說問起原因,就說永定出了這樣的事,我不能不為元沂提防。”
從小到大多年的姐妹情誼,我和怡然幾乎事事都是直言的,這次我卻不得不對她有所隐瞞了。那邊關系着莊聆,一旦被查出來興許還會牽連整個趙家。
我亦同莊聆說了此事,讓她謹慎着,若真不小心牽出來,還要有個應付的法子才好。
我也确實是免不了為元沂擔心的。莊聆能為了除掉韻昭媛往永定的杯子裏下毒,焉知不會有人真的想取元沂性命?後宮母憑子貴,如是有人記恨我,先除掉元沂是最容易的。
這個冬天,要煩心的事實在太多。
是以我在廣盛殿或是成舒殿伴駕時,也常是一種詭秘的氣氛。我與宏晅皆是一改往日的談笑,常常靜默而坐,他看他的折子、我想我的心事,一過就是大半天。
其實這樣的時候,我是怕他會突然問起我為何心煩的,因為我心煩的因由多是不能讓他知道的。好在他從來也沒問過,任憑我在旁邊愣神,有時看我一眼,眼中亦有疑惑,但見我不主動與他說,也就按下不問了。
“快到大寒了。”一日,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我看向他,他仍是專心看着折子,眼也未擡。
我點點頭:“是,數起來不過□日了。”
“嗯,愉妃的忌日。”他說。我一詫,險些脫口而出一句“陛下竟還記得?”
我靜默以對。他偏頭看向我,笑言:“你瞧,從前朕不提她,你覺得朕冷漠;現在朕主動提她,你也不高興。”
似乎是這樣。我曾不止一次的覺得他待愉妃太無情,覺得那好歹是他次子的生母,人走茶涼,他問也不曾問過。可這會兒被他驀地提起來,我心裏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因為那也是他的妾室。
我抿笑輕緩地搖了搖頭:“臣妾只是不知該說什麽。”側頭望着他,頓了一頓,又言,“不過陛下為何今日忽然說起這個?”
他沉默,雙臂相搭靠在靠背上,過了須臾,才緩緩出言道:“朕是想問你,朕賜死或是廢黜宮嫔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很薄情?”
有麽?似乎并沒有。我素來明白宮中的明争暗鬥有輸有贏,輸贏已定的時候總需要有個人來決斷、收尾,這個人多半只能是他。先前廢黜或是賜死的人裏,夏文蘭、和貴嫔、岳淩夏也好,瑤妃、張安骅也罷,也都算是罪有應得,我倒從來不曾因此怨過他什麽。
可被他這樣一問,卻不由得生了幾分不安出來。緩神片刻,搖頭如實道:“沒有,該懲的總要嚴懲才對。陛下都是查明了才做決斷,秉公處置罷了,臣妾怎會因此怪陛下?”
他沉吟着一點頭,看着我的目光謹肅幾分,頗有點艱難地又道:“那若是……朕這次要動的人是素來與你交好的人呢?”
莊聆!
135
我實在難以維持從容,哪怕僅是表面的從容也難以做到。我滞了良久,出語間顫抖難抑:“陛下是指……何人?”
他掃了一眼我擱在膝上不由自主緊攥成拳,卻仍自顫抖不止的手,伸手握住,微有一嘆:“好涼。怕成這樣,你擔心是誰?”
我如是一語道出莊聆,便無異于引火燒身,甚至會給莊聆惹來更大的危險。我反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抓住什麽即将離去的東西似的握得很緊,話語中恐懼不止:“陛下……芷寒如是有什麽錯處……”
他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想什麽呢?不是芷寒。”
我不明就裏地望着他片刻,不覺神色微變。他握着我的手一緊,在我開口之前先道:“也不是怡然、婉然。”
“那是……”我思索着,恍然驚愕,“聆姐姐?”
他沉默不言,便是默認。
見他如此反應,我更加詫異,訝然問他:“陛下,從潛邸到宮中,聆姐姐随了陛下這麽多年,陛下為何……”
“你別急。”他故作輕松地在我額頭上彈了個響指,笑而寬慰道,“還沒有查清楚,只是有這麽個事。”
“什麽事?”我撫着額角追根問底。既是還沒查清楚,就還有斡旋餘地。多問清楚一些總是沒錯的,雖則八成就是韻昭媛那事,但宮中紛雜從來不少,若不是那事,還要讓莊聆另作準備才好。
他不言,我拽着他的袖角央求道:“陛下話說一半,讓臣妾如何心安?聆姐姐這麽多年安分守己,又是帝太後的侄女,陛下今日說出這樣的話……姐姐是犯了多大的錯處?”
他端詳我須臾:“朕若是跟你說了,你一定會去告訴靜昭容,對不對?”
我一噎。咬了咬唇,思索着淡泊道:“是。可……臣妾說不說又有什麽大礙呢?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如是真有無可赦的大罪,任誰也颠倒不了是非。”
他猶自不言,我輕輕道:“陛下說了一半又瞞着臣妾,那臣妾除了在心中對陛下生怨以外……還能如何呢?”
“鄭褚。”他一喚,鄭褚上前一步候命,他道,“傳旨下去,靜昭容禁足漣儀殿,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許前去探視。”
鄭褚應“諾”,我驚懼不已地望着他:“陛下……”
他回視于我,神色鮮見的沉肅:“晏然,你想知道,朕就不瞞你,但你不許插手這件事,朕不想你惹上不相幹的麻煩。”
我靜靜坐着不吭聲,他擡了擡下颌,覆上兩分笑意:“還別覺得能從怡然嘴裏問出什麽,這事兒,朕交給司正了。”
我心裏一緊。擡了擡眸,聲音發冷:“到底是怎樣的事情,讓陛下如此防着臣妾?”
“不是防你,是怕你關心則亂。若是要防你……又何必跟你提這件事情?”我的面色緩和了幾分,他頓了一頓,道,“韻昭媛喝的那杯酒,是給永定的。前幾日宮正司查出來,靜昭容身邊的人經手過那杯酒。”
“這不可能……聆姐姐為什麽要害永定帝姬!”我急慌慌地解釋着,哪怕我明知真相。莊聆本就沒想害永定,只是為了取韻昭媛的性命罷了,我不能看她為此陪葬。
“你看,朕就說你關心則亂。”他的口氣仍是輕巧,帶着幾分笑意一點點驅散了我心底的驚恐與慌張,“只是有這麽個由頭,讓宮正司再查一查罷了,還沒個定數呢。”
不能讓宮正司再查下去……那本就是她做的,總會坐實的。何況宮中勢力如此盤根錯節,她被禁了足不是小事,事情很快就會傳得六宮皆知,想害她的人若是在宮正司有點人脈,即便不是她做的也能坐實的。
“陛下,就為這麽個由頭,您禁了聆姐姐的足……”我想了一想,懇切道,“臣妾當沒聽聞過此事可好?絕不說出去半個字……”
“不是因為怕你通風報信才禁足的。”他神色淡漠卻認真,“再者,這樣的案子查起來,不該禁足麽?”
當然沒什麽不該,這關乎帝姬的安危。莫說是禁足,就算是為護帝姬周全而錯殺也沒人敢說什麽不是。
“可是……陛下為帝太後想想……”
“在你來之前,朕就知會過母後了。”他毫不猶豫的反駁堵住我的話,“別瞎操心了,就如你所說的,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等宮正司的結果就是了。”
我想繼續求情,卻再也找不出什麽合适的理由了。
不僅我為此擔憂,婉然林晉也顯得忐忑不已。離開成舒殿,林晉便問我:“娘娘是不是還是想個法子往漣儀殿遞消息為好?”
我嘆然搖頭:“沒法子。陛下頭一個要擋的人就是本宮,你以為當差的人會不知道麽?”
興許該去求帝太後?
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宏晅禀過帝太後了,帝太後沒有多管,便是相信莊聆的清白,可見此事是莊聆擅做主張了。我此時去向帝太後說,一來是毀了莊聆在帝太後心中長久以來的印象;二來……帝太後前頭未管,此時若是為了護莊聆去管無異于駁了自己的面子,更讓旁人覺得這其中別有隐情。
何況,莊聆是她的侄女、永定帝姬是她的孫女,她會護誰也不一定。
宮正司查得頗慢,莊聆就一直禁着足,宮裏的各種議論越來越多,我心中的擔憂也越來越盛。
總要知道她過得如何,宮裏跟紅踩白的,連姜家都能一朝覆滅。就算她是帝太後的侄女,在這樣的境遇裏,也難免要受委屈。
我讓婉然雲溪分別去打聽過,一衆随居宮嫔皆道不知情,進也進不去,全然不知這位主位昭容現在如何了;婉然試着去問守着漣儀殿的侍衛,回來時卻也是頹喪地告訴我說:“那幫人嘴巴頗緊,不讓我進去也還罷了,連裏面的情況也半句都不肯提。”
是以我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她到底還是帝太後的侄女。
皇後對此事絕口不提。每每晨省昏定時,一衆宮嫔都是滿目的好奇神色,分明是希望從當家主母口中聽到最後的結果,卻一次次失望而歸。
如此只能說明,這事情委實嚴重了。
芷寒看我一日日為此心焦,終是在宏晅也在長秋宮的一次昏定時大着膽子開了口:“陛下……臣妾聽聞靜昭容禁足多日了……”
點到即止。她忐忑地望着帝後二人,我雖是心驚不已但到底沒有出言攔她。此時有人坦坦蕩蕩地問上一句,也許是唯一一個讓旁人聽到些消息的方式了。
皇後黛眉微挑,看向宏晅。
宏晅緩一點頭,只淡然說:“宮正司正查着。”
再無其他。
“真是羨慕婕妤娘娘有婉儀娘子這個妹妹在宮裏。”方才人眉目帶笑,睇視着我徐徐言道,“娘娘為昭容娘娘的事擔憂又不敢問陛下,還有妹妹可以來替娘娘問。”
她不知我不是不敢問,而是問不出。報以一笑,輕言道:“才人娘子謬了。芷寒是因不知情才有此一問,本宮卻無心過問。聆姐姐身正不怕影子斜,何須本宮多操心了?”
“哦……”方才人拖長的語調很是不善,冷涔涔又道,“那娘娘一連數日差宮人去荷莳宮探望又是何意?陛下有旨在先,娘娘如此豈不是明目張膽地抗旨麽?”
宮裏頭告狀,無非兩種。一是背地裏說,嚼人舌根搬弄是非;二是像她這樣當衆去說。前一種是為了讓聽者對其心生厭惡,後者則是迫着聽者發落處置了。
她這倒是有點豁出去的意思,寧可惹得宏晅不快也要我摔跟頭。可見方家在奪子的事上走得不順,愈發急躁地想除皇後助力。
我莞爾一笑,不去理她,便聽她咄咄又道:“娘娘連半句解釋也沒有麽?娘娘您便是得寵,也行不得這抗旨之事!”
“本宮何曾抗旨?”我笑意不減地反問她,“陛下下旨的時候,本宮就在成舒殿,親耳聽到陛下說無旨不得探望。本宮差宮人去也好、親自去也罷,都不過是向随居的宮嫔和守宮的侍衛打聽打聽聆姐姐如今過得如何,何來抗旨一說?”
我坦蕩得比她還要理直氣壯許多,她微微一愣,即道:“娘娘那是被侍衛攔着不得進去罷了,如是能進,娘娘會不去探望麽?”
“如是能進本宮自然會進。”我理所當然地回道,“難不成日後解了禁足,本宮還見不得聆姐姐了麽?才人娘子這是什麽道理?”
“你……”方才人還要再言,我移開視線不去理她,笑吟吟地望向宏晅。宏晅淡瞟了她一眼也未說什麽,她怏怏地不再說此事,猶是委屈地低低罵了一句:“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回簌淵宮的途中,宏晅朗笑着重複了一便這四個字,說得我一愣:“陛下聽見了?”
他睨着我:“朕又不聾。再說,她擺明了說給朕聽,朕會聽不見?”
“那陛下就由着她說?”我嗔怒質問道。
“說就說吧。”他又笑了一聲,摟過我,俯在我耳邊補了一句,“驕就驕嘛。”
136
整個事情在表面上都顯得愈發安靜。莊聆禁着足,誰也見不到她,她一向的遵規守矩又心高氣傲也不會因此鬧出什麽事來。荷莳宮幾個随居的宮嫔也都安分得很,包括方才人也沒什麽動靜。
帝太後聽後道:“若是莊聆禁足幾日能讓新嫔妃們長長眼不再惹事,也好。”
我只能把所有擔憂生生按下。
怡然因不能再插手此事,就照常服侍在禦前。一日宏晅從明玉殿走後,她折了回來,落座一喟:“眼見着姐姐擔心得連氣色也不好,我卻什麽忙也幫不上。陛下的旨意,兩位司正也不敢違。”
我搖搖頭:“罷了,什麽也做不得,只能盼着她沒事了。”
“宮正司會禀公辦的,若有人敢在此事上動手腳,我頭一個不答應。”她凝神而笑。我知她是想安慰我,她卻不知,此事即便宮正司秉公辦案,莊聆也是死罪一條。
思慮再三,我還是沒有将來龍去脈說給她聽。她本就幫不上什麽忙,不必同她說這些讓她徒增煩惱;再者她若是聽後想去做些什麽,亂了分寸更是要命。
她觀察着我的神色,緩然又說:“姐姐不必太擔憂了。今時不同往日,若是從前,皇太後來橫插一腳,咱就只有等死的份兒;可現如今,昭容娘娘雖是和皇後娘娘走得近些,到底沒什麽正經容不得她的人,想來不會出什麽岔子。”
我點一點頭,思忖片刻,問她:“皇後娘娘可過問過此事麽?”
“怎會不問?昨日還傳了我去。”怡然不禁苦笑,“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昭容娘娘做不出那樣的事來,讓我多打點着。可我若能打點早就打點了,哪兒還需要她提醒?”
我嘆息颌首:“這樣的事,也不知要查上多久。她就這麽一直禁着足,我覺得還是該想法子和她通通氣兒,若不然這一顆心實在放不下。”
怡然苦思着只是搖頭:“陛下親言無旨誰也不得探視,姐姐真要抗旨不成?”
我蘊起笑意,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近些日子明顯暖和了許多,眼見着春天不遠了:“冬春交替的時候,難穿衣易生病。她牽涉大罪,陛下可以禁她的足徹查,可她到底還是正二品昭容娘娘、還是帝太後的侄女。”我的視線移回怡然面上,笑意幾分迷離,“若是她病了呢?”
靜昭容病了。這話自是不能由我去告訴宏晅,否則便是抗旨不尊的大罪——她禁着足,我若是沒見着她,如何知道她病了?
于是我去長秋宮拜見了皇後,将打算一一同皇後說了。從潛邸到宮中,皇後與莊聆處得都是融洽的;從前同為貴女時,二人的交情也很不錯,我想她不會不幫忙。
我說得直白坦蕩,皇後卻始終只是一言不發地聽着。微微阖着雙目,長長的羽睫低覆着,說不出的沉靜端莊。藍菊為她輕揉着太陽穴,直待我我說完,又安靜了一會兒,皇後才睜開眼,徐徐道:“婕妤有心了,本宮自會召荷莳宮的宮女來問話。”
便算事成,我恭謹行禮退出長秋宮。婉然在旁輕問:“姐姐何不将永定帝姬杯中下毒的真相一并說了?”
我緩搖頭道:“何必?那到底是個把柄,讓任何人抓着都不好。”
聽聞當晚,皇後傳了荷莳宮的掌事宮女子佩前去。禦前宮人即刻來簌淵宮禀了宏晅,他執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緊張屏息的我,只說:“無礙,讓皇後問吧。”
我遂是緩了口氣,眉開眼笑。他挑了挑眉:“瞧你這個樣子。若真是她下的毒,朕賜她一死,你是不是得跟朕拼命?”
“陛下覺得臣妾那麽不講理麽?”我不悅地翻了翻眼睛睨着他,“若真是罪有應得,陛下怎麽處置臣妾也不說話;可現下什麽都沒查出來,聆姐姐禁着足,臣妾替她委屈行不行?”
他暗瞪我一眼,夾了一筷子蝦籽冬筍擱在我碗中:“閉嘴,吃菜。”
晚膳用至一半,長秋宮的宮人來報說:“皇後娘娘道今晚有要事,六宮昏定免了。”
我颌首應下,淡睨着宏晅微變的神色未有多言。
又過一會兒,宮人剛剛撤了膳,自殿外響起一聲嘹亮的“皇後娘娘駕到”。我微作一驚,朝他一欠身,便行向殿門口去迎駕。
“皇後娘娘萬安。”我深深一福,皇後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日裏平添了兩分威嚴:“陛下呢?”
“在裏面。”我躬身退到一旁請她先行,自在側後跟上。
皇後進了寝殿朝宏晅見禮,宏晅扶了一把:“免了。梓童有事?”
皇後颌首肅然道:“是,臣妾是來替靜昭容請旨的。”
我不由得一凜,礙于皇後在強壓下心緒,低眉不言。感覺到宏晅目光緩和地從我面上拂過,問皇後說:“什麽旨?”
皇後禀道:“臣妾想着靜昭容禁足已久,今日召了荷莳宮的掌事女官子佩前來問話。子佩道昭容已病了多時了,因着禁足的旨意在,一直未傳太醫。雖只是尋常風寒,但臣妾覺得,還是……”
皇後一番話說得柔柔和和,言及此,噤了聲打量着宏晅的神色詢問他的意思。幾息之後,宏晅開口淡泊:“你下旨傳太醫就是了。朕禁她的足又沒廢了她,她還是昭容。”
我大放了心,皇後福道:“諾。”我亦是一福:“謝陛下。”
皇後遂是告退了,宏晅走到猶自垂眸不言的我面前一聲輕笑:“這麽客氣?”
我擡了擡眼:“替聆姐姐謝的。”
他蹙起眉頭睇了我片刻,伸手撐在我背後不遠的牆壁上,這樣一來他離我極近了,我不禁向後躲了一躲:“……怎麽了?”
“你這是認準了朕原本不會答應讓太醫去?”
“沒有……”我避着他溫熱的氣息,咬了咬下唇老老實實答道,“臣妾知道陛下大抵是會答應的,但……那是聆姐姐啊,臣妾怎能不擔心……”
“嗯。”他一點頭,又言,“那朕想知道,若真是她做的,你當真能看着朕發落她而坐視不理嗎?”
這個問題實在讓我如鲠在喉,久久給不了答案。只是我心裏清楚,若莊聆真是因此死了,我一定會怨他的。
“算了。”他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不逼你了。總歸還不知結果如何。”
他回身到案邊坐下,我思慮一瞬跟了過去,輕一咬牙出言道:“若真是聆姐姐,陛下當真會賜死她麽?”
他看了看我,微微皺着眉頭:“若不然呢?”
“永定帝姬畢竟沒事……”我脫口而出,他神色一厲,我将後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如是真查了出來,我也就只有求他看在永定帝姬畢竟沒事和帝太後的份上饒莊聆一命了。
次日晌午,沈循來明玉殿請平安脈。我知上午時皇後命他去為莊聆診治了,等着他說莊聆的情況。他卻從頭到尾只字未提,末了将兩副包好的藥交給我:“這是臣為昭容娘娘所配藥中的部分藥材,昭容娘娘吩咐臣備一份來呈予娘娘。”
他行禮告退,我長甲輕撫着這兩副藥,欣然而笑:“去請荷才人來一趟。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們清楚。”
這兩副藥我一一打開了,其中一個看着是完整的一副藥,另一個打開卻是還有兩個小包分別包裹着,一個是杏仁,另一個我卻不識得。
這個時候只好勞得語歆來幫忙了。
她用這樣的法子傳信兒給我,也不知是荷莳宮現下看得太嚴還是她信不過沈循。
“姐姐萬安。”語歆笑吟吟向我一福,看了看桌上攤開放在紙上的三堆藥材,一一辨起來,俄而道,“這是麻黃湯,取麻黃三兩、桂枝二兩、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兩。就是尋常醫治風寒用的,昭容娘娘服用無礙,姐姐不必擔心。”
我點點頭,指了指旁邊兩種單放着的:“這些呢?”
“這個是杏仁兒。”她拈起一顆道,“和麻黃湯裏的杏仁一樣、和尋常的杏仁也一樣,姐姐也不用多慮。”
見我颌首,她又放了回去,拿起另一種看了看,又說:“這個啊,是遠志。”
“‘遠志’?”我蹙了蹙眉,不解道,“幹什麽用的?”
“多是安神用的。”她道,細一思忖,又言道,“不過給昭容娘娘,大概是為了祛痰,也有這個效用的。”
杏仁?遠志?我思索着朝她點了點頭,微笑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多謝妹妹。”
“姐姐客氣了。”她福了一福,“臣妾先告退了。姐姐不要擔心了,昭容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陛下也知昭容娘娘是怎樣的人。”
我點一點頭:“自然,本宮也不是擔心別的,只是擔心她禁着足受委屈罷了。”
這自是騙她的,但莫說對她,我對誰都只能這樣說。她行禮退去,我捏起一縷“遠志”在手裏擺弄着,到底什麽意思?可是要我做什麽?
我一句句回憶着語歆的話,盡力地想從中琢磨出些什麽。
“麻黃湯,取麻黃三兩、桂枝二兩、杏仁七十粒、灸甘草一兩……”
“這個是杏仁兒。和麻黃湯裏的杏仁一樣、和尋常的杏仁也一樣,姐姐也不用多慮……”
麻黃湯、杏仁……我叫來林晉:“去,查麻黃湯裏的杏仁是幹什麽用的。”
作者有話要說:_(:з」∠)_莊聆啥意思?猜對加更……!
137
直至晚膳時,都未再見林晉的身影,平日裏身邊得力的宦官也一下子少了好幾個。我問婉然,婉然道:“林晉帶着幾個宦官尋了好一堆醫書正讀着。”
也不知能不能讀明白。虧得莊聆想這樣的法子,倒是安全了,卻實在難懂了些。僅是難懂也還罷了,我更擔心的是若因半懂不懂而會錯意,恐會誤了大事。
第二日,林晉捧着兩本書進來複命了,我心中一喜,忙問:“如何?”
他卻苦喪着臉,躬身道:“臣無能,實在琢磨不明白昭容娘娘什麽意思。”說着将書捧給我,“關于麻黃湯的效用在這了。”
我難免一陣失望,接過來,是本《傷寒論》 。有關麻黃湯那一頁,除卻所用藥材及用量,便是一段言簡意赅的解釋:“本方證為外感風寒,肺氣失宣所致。治當發汗解表,宣肺平喘。方中君藥麻黃味辛性溫,善開腠發汗,祛在表之風寒,宣肺平喘,開閉郁之肺氣;臣以桂枝辛溫發散,解肌發表,溫經通脈,合麻黃宣衛陽,透營氣,相須為用,倍增發汗散邪之力;本症之喘,是由肺氣閉郁失降而反上逆所致,故佐以降肺氣,散風寒的杏仁,同麻黃一宣一降,增強解表平喘之功。炙甘草既能調和宣降之麻、杏,又能緩和麻、桂峻猛之性,使無過汗傷正之弊,為使藥。方中四藥配伍,以解除在表之寒邪,開洩閉郁之肺氣,使表邪解散,肺氣宣通,諸症自愈。”
我對醫術半分不通,這番解釋雖寫得通俗我仍是半懂半不懂,蹙眉念道:“方中君藥麻黃味性溫……君藥麻黃?可是麻黃的一種麽?”
林晉笑着搖頭,解釋說:“并不是……這臣也是昨兒個看了書、又問了醫女才知道,藥分君、臣、佐、使,這麻黃湯裏頭,麻黃是君藥,所以是‘君藥麻黃’。”
我點頭,接着往下看去,了然道:“所以這桂枝是‘臣藥’了。”
林晉應說:“是。杏仁是‘佐’,灸甘草為‘使’……臣也就能看懂這麽多了,昭容娘娘給娘娘看這藥是什麽意思,臣實在是琢磨不出。”
莊聆着重點出了杏仁,卻又是同整副麻黃湯一并送來,其中必定是有什麽關系的。我問便他:“那這杏仁在藥裏到底是個什麽作用?‘同麻黃一宣一降’何意?”
林晉窘迫地擦了擦汗,為難道:“這……臣實在不明白了,娘娘您看是傳醫女來問問還是請荷才人來問問?”
我思慮着,牽涉的人多了難免有心思重的人起疑,語歆雖是心思淺,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她也太刻意了。遂慢慢搖了搖頭:“先不必,你讓本宮想想看。”
他便退到了一旁,悄無聲息。
君藥麻黃、臣藥桂枝、杏仁為佐、灸甘草為使……一宣一降……
還有那味遠志……
莊聆啊莊聆,你明知我打小在奴籍,雖則也有陛下照顧着也讀了不少書,醫書卻是從未涉足過啊!
若不是關乎大局、關乎莊聆的性命,我決計是不會去研究這些東西的。
一陣腹诽,我忽有一閃念,便問林晉道:“可是所有醫書上的方子都有注明‘君臣佐使’麽?”
如是有,多對比幾類,興許能尋着些什麽規律。林晉卻搖頭:“沒有,臣翻了些別的書,大多都只說哪些要配成什麽方子,并不注明這些。”
我頹然一嘆:“聆姐姐這是打什麽啞謎,明知我急得不行,還要來這些。”
婉然在旁也是一臉的苦思不解,只道:“昭容娘娘點明了杏仁,這卻是麻黃湯,當真是個啞謎。”她陡然頓住,眼睛一亮,“哎?林晉?為何麻黃是君藥?”
林晉呆滞地望着她:“這……麻黃湯嘛……自是以麻黃為主,便是君藥了……”
“那其他三味藥呢?為何桂枝為臣、杏仁為佐、灸甘草為使?”婉然一口氣問出,直問得林晉回不過神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點頭道:“是了,婉然的意思是得弄明白這“君臣佐使”是如何區分的。”
是以林晉又帶着幾個宦官一頭紮進了書房裏,在午後給了我答案:“大抵藥之治病,各有所主,主治者,君也;輔治者,臣也;與君藥相反而相助者,佐也;引經使治病之藥至病所者,使也。”
與君藥相反而相助者,佐也……
遠志……
遠志,相反而相助……
我豁然開朗,不禁低呼出聲。婉然在旁一驚:“怎麽了?”
我辨不清自己面上現在是驚是喜,只是告訴她道:“以後再不許去荷莳宮打探了。”
“啊?”婉然錯愕。
“聆姐姐的意思。”我笑道。多日來的恐懼在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