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儲本以為皇帝只是讓她單純的去大應寺看看,但回東宮之後,她又察覺到有些不對勁,沉思片刻,讓人去查,還真查出些東西。
西山一應事務都處理的差不多,剩下的自有蕭淮前去接手。衛林也有機會脫身,回來處理東宮事務。
他立于宋晏儲身邊,表情一貫的沉穩冷靜,恭聲回禀道:“大應寺近些年一如既往,只是多了一項活動,寺裏每月都會派遣僧人到城中茶樓瓦舍講經,因着分文不取,再加上所講經文生動有趣,倒也能吸引許多百姓。”
宋晏儲擡眼看他,心下了然:“講的東西有問題?”
衛林點了點頭,沉聲開口:“那些經文乍一聽來并無妨礙,但細細思索,卻大多能牽扯上譽王。”
宋晏儲動作一頓:“譽王?”
衛林道:“講經多要博引古今,那些僧人講經時多會談及古人前賢,然後……”他頓了頓:“不着痕跡引到譽王身上。”
宋晏儲挑花眼微微眯起。
把譽王類比成先人前賢,倒還真有臉。
宋晏儲一直都知道譽王不老實,除卻江南的那些世家,京城裏也不乏他蠢蠢欲動的蹤跡,如今之事,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與大應寺搭上關系。
“殿下可還要接着查下去?”衛林問道。
宋晏儲淡淡道:“查。但不必着急。”
衛林看着她,宋晏儲輕輕敲着桌面,神色平靜冷凝:“明日先去看一眼,便知分曉。”
衛林低頭應是,又轉而同她禀告西山一應事宜。
等到衛林離開東宮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宋晏儲揉了揉有些酸脹的腦袋,随意用了兩口晚膳,正要喚蕭淮,話卡在嗓子裏卻恍然發現人已經不在了。
宋晏儲頓了頓,而後若無其事地回了寝殿,照例面不改色地用過一碗藥之後,宮女進來伺候她洗漱。
宋晏儲唇瓣抿了抿,并未說什麽,只是那頗顯秀氣的眉卻是不着痕跡地皺了皺。
“殿下?”清汝在她身邊伺候着,見她狀态不對,小心翼翼開口。
宋晏儲睫毛微斂,聲音平靜:“無事。”
清汝見她這副模樣,心裏又忍不住想起這段時間一直同殿下同進同出的蕭淮,秀麗的面龐上劃過一抹了然,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只道:“時辰不早了,殿下先歇下吧。”
床褥已經收拾妥當,清汝将床帏放下,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燭火已經被熄滅,窗戶也只開了一條縫。屋裏漆黑一片,只有瑩白皎潔的月光從窗戶的那一條縫隙中鑽了進來,在地面上映照出一條朦胧清潤的亮處,透過層層疊疊的床幔,隐隐約約,看得不甚真切。
屋裏燒着炭盆,被褥間也填了幾個湯婆子,似乎是生怕宋晏儲着涼。
可即便如此,宋晏儲仍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暖意,□□的足碰到柔軟的被褥,換來的不是暖意,而是一陣陣濕涼。
往年早已習慣了這種感覺的宋晏儲,此刻卻是全然睡不着。
細細算來,也是三月有餘了……宋晏儲早已養成了習慣。
有人陪着她入睡,給她暖床的習慣。
如今蕭淮人在西山,距離皇宮便是快馬加鞭也得有一個時辰的功夫,又哪能日日回來?
宋晏儲一時不覺把人送走,此番想起心中既有後悔,又覺慶幸。
慶幸她及早發現,及時清醒。
蕭淮是為西州大将軍,日後定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便是待在京城,也不可能只做她身邊一個小小的衛率。那待他以後離了京,她還能指望他一直為自己暖床不成?
只是蕭淮所帶來的溫暖太容易讓人沉迷,宋晏儲不知不覺間,也是放縱了自己。
如此也好,蕭淮以後會離京,會娶妻生子,總是替她暖床,又像個什麽話?
宋晏儲慢慢阖上眼,逼着自己強行入眠。
窗外月光如水,寒冬臘月裏就連夏日最常能聽見的知了的叫聲都消失無蹤,萬籁俱寂。
宋晏儲輾轉反側,過了許久,盡管腳下依舊冰涼,但今日來回奔波本就精神不佳,終究還是慢慢地有了些睡意。
宋晏儲意識漸漸沉下,正要慢慢沉陷進睡眠中,卻敏感地聽到外面似有風聲在窸窣作響。
宋晏儲緊閉的睫毛顫了顫,原本稍稍松了的弦再次緊繃起來,困意頓時全無。
門外那輕微的聲音再次響起,似是衣擺拂過虛空,帶着風也晃動了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軌跡,緩緩傳入耳中。
宋晏儲慢慢警覺起來。
門被推開的聲音幾不可聞,緊接着就是故意放慢的腳步聲,踩在殿內的地板上,不凝神細聽根本就察覺不到聲響。
如墨的夜色中,皎潔的明月也被掩在了雲層後面,屋內唯一的亮處也失去了光源,更顯幽深沉寂。
腳步聲逐漸靠近,宋晏儲呼吸微窒,內心卻十分冷靜。她在想究竟是什麽人竟然能避過東宮那麽多守衛,能夠如此輕松卻大膽的進了她的寝殿。
一個名字在腦海中浮現,宋晏儲抿了抿唇,卻不敢相信。
腳步聲越來越近,宋晏儲攥着錦被的手緊了緊。
那道身影立在床前,停頓片刻,然後伸出手來——
輕手輕腳地掀開了被褥。
外間一陣風吹過,濃密的烏雲慢慢散去,彎彎的月亮再次顯現出了身形。
屋內月光暗淡,哪怕看不清臉,床前的那道身影于宋晏儲而言也是再熟悉不過。
蕭淮脫掉外衫鞋襪,快速地鑽進被褥中,而後往宋晏儲的方向靠了靠,有力的手臂伸出,習慣性地攬着她的腰,将人帶到懷裏。
宋晏儲呼吸頓了頓。
蕭淮在軍營多年何其敏感,只一瞬就讓他察覺到了不對。
他低下頭,語氣疑惑:“還沒睡?”
宋晏儲知曉裝不下去,索性睜開眼,輕聲道:“就要睡了,被你吵醒了。”
蕭淮不信。這位殿下身子不好,每日睡得格外的早,最遲也不過亥時。現在都快子時了,怎麽可能剛剛睡着。
他動了動身子,這一下才察覺出被褥裏冰冰涼涼,沒有一絲暖氣。蕭淮皺了皺眉,腳碰到宋晏儲的腳,又濕又冷,讓他忍不住一個哆嗦。
“怎麽回事?”他匪夷所思道:“腳怎麽這麽涼?下人沒給你準備湯婆子?”
當然準備了,但是沒用。
宋晏儲沒說話,只是将腳往蕭淮的方向蹭了蹭。
既然回來了,那不用白不用。
宋晏儲沒回他的話,只是把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裏,聲音慵懶低啞:“怎麽回來了?”
冰涼涼的溫度貼在身上,說實話,滋味不會太好過。蕭淮頓了頓,而後夾住宋晏儲的雙腳,調笑出聲:“不回來怎麽辦?”就她這連被窩都暖不熱,他要不回來,她就打算守着這冰涼涼的被窩睡一晚上?
宋晏儲睫毛顫了顫,仿佛能透過他的中衣劃到他的胸口上:“西山距皇宮甚遠,你倒也不嫌麻煩。”
“麻煩啊,怎麽不麻煩?”蕭淮也有了些困意,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下巴在她腦袋上蹭了蹭,低聲道:“那若是不回來,耽誤了殿下的歇息,豈不成了臣的罪過?”
宋晏儲想說怎麽就沒了你孤睡不了了不成,但溫暖的觸感自四肢處傳來,她抿了抿唇,終究是沒說出這種賭氣的話。
夜中悄寂無聲,蕭淮拍了拍她的後背,低低道:“睡吧。”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宋晏儲慢慢閉上眼,洶湧的困意似掙脫束縛的野獸猛地侵襲而來,俘虜了清醒的意識。
等到宋晏儲的呼吸漸趨平緩,原本已經沉沉睡去的蕭淮又慢慢睜開眼,就着依稀朦胧的光線看着懷中人模糊的面孔,感覺着懷中被填滿的滋味,這才低低地喟嘆一聲。
其實又何嘗是宋晏儲睡不着,這三個月來的同床共枕,蕭淮也早已養成了習慣。懷中乍一空缺下來,哪哪都不是滋味。直到此刻,整個人才有種被填滿的感覺。
屋外夜色漆黑靜默,殿內月光暧昧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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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宋晏儲醒來的時候,蕭淮已經不見了,只餘床榻另一邊隐隐的溫度彰顯這邊有人睡過。
宋晏儲揉了揉額角,對于昨天蕭淮大半夜趕回來的事情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殿下?”一旁的陳玉疑惑地喚她。
宋晏儲回神,洗漱好了用過早膳之後,就準備前往大應寺。
太子出行,陣勢極大,陳玉一早就通知了大應寺的住持,讓他們做好準備接待太子莅臨。
若是當真只是普普通通地去大應寺看看,那宋晏儲自然不會如此高調,随意去看兩眼,也省得麻煩。可皇帝既讓她去了,又查出來大應寺确實不老實,那這件事就怎麽都不能随意糊弄過去了。
太子車架到達之後,住持早早就在寺外候着,見狀連忙上前念了一句佛號。
“太子殿下。”宋晏儲下了馬車,随意瞥了一眼,看見的就是滿院光頭和尚,正在主持的帶領下沖她行禮。
宋晏儲微微颔首,目光掃過寺中大門牌匾,精致中透着普通寺廟難掩的底蘊。
住持十分知禮,知曉這位殿下怕是不惜人群嘈雜,見過禮後就讓弟子們退了下去,他則是半步落後于宋晏儲,為她介紹着寺中景色。
大應寺不愧是有着上百年底蘊的大寺,假山池水不說精致,卻也都透着一股禪意,幽遠寧靜。
太子親至,陣勢不小,但她卻不願打攪百姓,并未讓大應寺閉寺不招待客人。此時又是臨近年關,來來往往香客繁多,可盡管如此,寺裏仍舊是有一份自得的寧靜安然。
宋晏儲身披大氅,腳步不快。住持落後她半步,面上帶笑,說話間夾帶古今典故,卻又不顯死板,反倒是妙趣橫生。
宋晏儲嘆道:“孤聽聞大應寺每月都會派弟子為百姓講經?”
主持笑道:“造福百姓,弘揚佛法,也是我等之責。”
宋晏儲縱觀四周,眸中帶笑:“若寺中弟子講經都如住持這般妙趣橫生,那也是百姓之幸。”
住持又念了句佛號,笑呵呵道:“殿下謬贊。”
“住持客氣。”宋晏儲揮了揮手,神色從容淡定:“住持此舉,也可謂是教化百姓。尤其是寺中弟子所講的古人前賢事跡,更是于國于民有利。”
住持眸中微微動了動,低頭嘆道:“殿下言重,老衲愧不敢當。”
“實話實說,有何不敢當?”宋晏儲眸中帶笑,寬大的大氅襯得那張臉更顯精致小巧:“說起來,孤身邊的人也曾聽過的大應寺弟子講經,的确是妙趣橫生。”她微微轉過頭,看向衛林:“衛林,你之前不還說那僧人所講經文有一處不懂嗎?今日機會難得,還不去請教請教住持?”
“是。”衛林颔首應是,主持卻是心中一緊。
等到衛林将那僧人說過的“經文”說出,主持的臉色已是隐隐有些蒼白。
宋晏儲恍然未覺,只笑盈盈地催他:“住持?”
住持定了定神,艱難地出聲替他解釋道。
宋晏儲回眸看衛林:“可懂了?”
衛林點頭:“多謝住持賜教。”
住持額上隐隐有一滴冷汗冒出,宋晏儲卻又看他,神色認真:“孤認為大應寺此舉意義非凡,像是那些前賢的故事,住持即寺中弟子,合該繼續講下去才是。”
住持心中一凝,最終啞着聲音,彎了彎身:“殿下說的是。”
宋晏儲仿佛沒察覺到住持的異樣,只眉眼微微彎彎,看起來心情頗好。
一行人走着,也到了大殿之外。宋晏儲進去上了柱香,便轉身離去。
一路上,主持心不在焉,宋晏儲目的已達到,也沒興趣再在此處待着,正要轉身離開,在經過一處偏殿時,她随意往裏面掃一眼,卻是一頓。
只見偏殿之內,正中央佛像高高在上,而在佛像正面前,一身形纖弱的女子正跪在蒲團上,低頭默念着什麽。
女子背對着他們,看得不甚清晰,宋晏儲卻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那是何人?”
住持被她這突兀一問弄得一愣,他目光在那跪着的女子身上劃過,眉頭不經意地一皺。
“回殿下的話,那名女子是……禮部右侍郎的長女,阮家大娘子。”
宋晏儲垂于身側的手猛地一緊,看向那女子的眸子也瞬間晦澀莫名了起來。
阮家大娘子?
阮明姝。